極身無二慮，盡公不顧私

商鞅變法把秦國從一個充滿危機的弱國，一下子變成了超級大國，戰國七雄之首，并且終于完成了統一中國的偉大事業。

就變法手段來看，為了掃清阻力，采取嚴刑峻法、極端措施，開局時或許有它的合理性和必要性。但是一味地采取高壓政策甚至恐怖手段，就給整個社會帶來一種緊張的甚至爆炸性的氣氛，這樣換來的發展肯定埋藏著巨大隱患。商鞅的獎勵軍功，固然空前地提高了秦軍的戰斗力，但也造成了嚴重的后果。在重賞的誘惑下，秦軍士兵為了獲得獎賞，在戰爭中居然大量殺害敵國的老百姓，砍下腦袋冒充敵軍士兵首級領賞。

漢代文獻《鹽鐵論》評價商鞅說“言之非難，行之為難”，意思是改革大事說起來好說，做起來就難了。這可以看做是對商鞅一味奉行高壓政策走極端的辯解和開脫。但是商鞅這樣一種完全硬著陸的恐怖改革，肯定影響變法的聲譽。變法的成功更使他剛愎自用，如原來反對變法的人看到變法確實給秦國帶來了繁榮富強，于是都改變看法，紛紛稱贊變法。按常理，這應該是商鞅爭取民心、鞏固和擴大改革成果的絕好機會，但商鞅把這些改變態度贊成變法的人抓了起來，全都發配邊疆。罪名是制造動亂。商鞅的理由是，民眾不準議論政治。否定變法固然是持不同政見者，一定要嚴厲鎮壓，肯定變法也是隨便議論政治，也要嚴厲鎮壓。在商鞅看來，老百姓對國家的政策發表看法，不管贊成還是反對，都只能給國家帶來動亂，因此必須徹底地剝奪言論自由。

他堅決主張用嚴刑酷法來對付國民，甚至推行軍國主義，把全國變成一個大兵營，將國民培養成：戰士和農民。這種獨裁統治，固然能在一個時期內富國強兵，但是肯定缺乏長久的生命力，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斷送了可持續性發展。他大刀闊斧，獨斷專行，不講策略，也從來不搞統一戰線，結果四面樹敵，特別是那些被剝奪了特權的貴族對他更是恨之入骨，最最不妙的是，這里面為首的就是太子的老師。在改革使秦國成為超級大國的同時，商鞅也一步一步地為自己鋪下了走上斷頭臺的階梯。

當時有位叫趙良的高人看出了這一點，曾經苦苦規勸商鞅說：“你的改革如此暴烈，已經得罪了太多的人。對上對下，你都一味地嚴刑峻法。貴族們恨不得扒你的皮，吃你的肉，老百姓對你也是怨聲載道。如今你的權威甚至超過了國君，這也是搞政治的大忌。你現在一出門就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在家里也是戒備森嚴，但是這樣難道就能保證你的安全嗎？《詩經》說：“得人者興，失人者崩”，得人心者事業才能興旺，失人心者最后肯定崩潰。《尚書》也說：“恃德者昌，恃力者亡”。依靠道德，才能昌盛繁榮，依靠暴力，肯定走向滅亡。如今你四面樹敵，人心喪盡，不講仁義，專靠暴力，你的處境已經非常危險了。

趙良規勸商鞅五個月后，秦孝公逝世，太子登基，就是秦惠王。秦惠王上臺第一件大事，就是以造反為借口抓捕商鞅。商鞅倉皇出逃，跑到邊境，想在一家旅店住上一宿。旅店主人不知道這位旅客就是商鞅，向他要介紹信，商鞅當然拿不出來。店主就說：“商君立了法，旅店如果接待沒有介紹信的旅客住宿，店主連坐受罰。因此您還是到別處去吧！”

商鞅感嘆道：“哎！沒想到我立的法有這么大的弊端。我這不是作法自斃嗎？”

商鞅連忙又要逃往魏國。他忘記了自己當年曾經欺騙老朋友公子卬，把魏國算計的好慘，魏國人怎么可能收留他！在邊境上就把他擋了回去。商鞅無路可走，只好又逃回秦國自己的封地，率領著家丁孤注一擲，對抗秦兵。

不料秦兵正是由于商鞅變法，戰斗力極強，商鞅的家丁一觸即潰，商鞅被捕，被判車裂、滅族。自己遭受五牛分尸的酷刑，全家人也都被殺光了。

秦惠王對商鞅搞殘酷的政治報復，根本不考慮商鞅變法對秦國作出的巨大貢獻，一心想著報私仇，典型地體現了專制君王的偏狹、陰暗、無情、險惡，沒理可講。但商鞅的悲劇結局，也可以從他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司馬遷寫完商鞅的傳記“商君列傳”，對商鞅有個評價，說他是“天資刻薄”之人。意思是商鞅變法之所以那樣激進極端殘暴，出自于商鞅的個性。商鞅本是一個刻薄寡恩，無情無義、又狠又黑的人，因此才嚴酷地貫徹變法舉措，招致秦人的痛恨。

這個分析有一定道理。不管你這個人的個性如何，你既然是政治家，就應該遵循政治游戲的規則，培育高超的政治智慧，善于運用政治策略，決不能率性而為。商鞅變法，是一個復雜巨大的政治工程，是一個根本性的社會變革，必然牽動各方面利益。發動這樣的改革運動，更應該審時度勢，靈活變通，運用政治智慧，體現妥協精神，盡量減少改革阻力，獲得廣泛的社會認同，收水到渠成之妙。這樣一方面能夠推動改革順利進行，另方面又可保身全生，不至于身死非命。

商鞅卻反其道而行之：對內依賴暴力，絲毫不講寬容，對外不講誠信，一味背信棄義。商鞅變法的政治正確性無可懷疑，但是政治正確性不能挽救手段太極端造成的后果。秦朝統一天下，固然是商鞅變法精神的延續，秦朝二世而亡，只存在了十五年，也還是商鞅政治邏輯的惡果。。商鞅的悲劇在于：改革順應潮流，手段太不人性，一味專橫暴虐，無視道德力量。結果是，他的改革造就了一個強大的秦國，他卻因改革而身死非命。國家命運和個人命運，在商鞅這里表現出一種高度緊張、復雜、微妙、恐怖的扭曲。

商鞅推行改革，嚴刑峻法，毫不留情，搞得上上下下怨聲鼎沸，只有一個秦孝公支持他。但是商鞅真的是一心一意為了秦國的國家利益，并沒有什么私心雜念，更沒有野心。后來漢代的大學者劉歆曾評價商鞅“極身無二慮，盡公不顧私”，意思是說商鞅一心想著為秦國的國家利益服務，絲毫也不考慮任何個人私利。

最有力的證據是，秦孝公出于對商鞅的信任，繼續秦國的改革，臨死時甚至要將國君的位置傳給他，但是商鞅堅決謝絕。秦惠王說商鞅要造反完全是誣陷，商鞅如果有野心，秦惠王就成不了秦惠王了。

可嘆商鞅，不該發揚風格的時候偏偏發揚風格，應該退休的時候偏偏不肯退休。作為政治家，他處理國家大事有氣魄，有膽略，有見識，甚至過分兇猛。但處理個人進退卻取舍不當，執迷不悟，不懂人生要當進則進，當退則退，官場更是要見好就收，急流勇退。《紅樓夢》開頭寫賈雨村遭受挫折后看到一座廟上的對聯：“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商鞅就正是這樣，不懂得功成身退的大道理，結果釀成了自己的大悲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