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

林辛格

那時候，她只知道外祖母病了，卻不知外祖母的病如此嚴重、如此沒有盡頭。一天，吃過飯后，母親對她說：帶你外祖母去花園里走一走。初春傍晚，無物新鮮，但空氣卻很好。

那個花園在她樓下，銀杏樹和柚子樹蓬勃生長。她心情好就陪外祖母下去，一起走完七樓的臺階。外祖母不愿意坐電梯，倒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外祖母想多走幾步。

后來她才明白，走在路上才踏實。

她不喜歡條紋的衣服，那種衣服很像病號服。她陪外祖母走在花園里，四周的樓房仿佛把世界壓縮成花園大小。小時候她跑在田埂，外婆走在前面，告訴她哪條路容易走，踩在什么地方不會打滑。那個時候的外祖母比她高半個頭，現在只到她的肩了。她刻意慢下來，剛好踩上外祖母的影子。現在，歲月把她們掉了個個兒。

她不知道還能陪外祖母走多久，只是覺得快了，快到盡頭了。花園里的老太太慢慢地認識了外祖母，也認識了她。老太太都覺得她很孝順，笑著說：“你又陪你外祖母散步？”她總是點頭然后靦腆地笑。外祖母不和那些老太太跳舞，她年紀太大了，實在也學不了那些動作。其實外祖母走得挺快，有時候她拖慢的腳步倒顯得笨拙。是啊，外祖母走得很快，因為她喜歡走，她也擅長走。外祖母和她走過的最長的路是從一個村，隔著三個村，到達另一個村，去買剛打出的年糕，再看黃梅戲，盡管她看不懂，但對于她來說很新鮮，而且一邊看戲一邊偷吃新打的年糕實在太幸福了。

她討厭條紋的衣服，發自內心的討厭，所以她最不喜歡倒在床上穿著條紋睡衣的外祖母。刷牙的時候，外祖母的頭發有點長了，她就把自己的發夾給外祖母別上，綠色的發夾，本來有兩只，如今丟了一只，她就拿出另外一只紅色的，別住另一邊的頭發。丑，真的丑。外祖母說著去照鏡子。她想起外祖母以前給她扎過的麻花辮，用的兩根紅繩子，那時母親給她拍過照，可惜找不到了。

她盼望外祖母快點好起來，病好了給她做蛋炒飯，母親炒的總會粘鍋，所以她打了一個小小的賭，只是一個小小的愿望。母親讓她陪外祖母到花園里走一走，她說不去啦，有好多作業，一定會寫到很晚。

花園里的老太太偶爾再碰到她，問她：“怎么好久沒看到你陪著外祖母了呢？”她依舊靦腆地笑笑，快考試了，作業好多。于是老太太就問起她學習的情況，天底下的老太太都一樣。

過了很久，她才明白，從那個賭開始，她就注定會輸，可她還是幼稚地祈禱。她知道母親在騙她，還是演技非常拙劣的那種，但她不確定，或者說不愿意面對。

那時候，她望著窗外，假如她不再陪外祖母散步，外祖母的病就會很快好起來。她要拿自己的一部分幸福與上帝交換，上帝會賜給她另一部分的幸福。兒時她生病了，外祖母對她說，那邊樹上的第一朵花開了，你的病就好了。她就是那么幼稚，情愿相信一個荒謬的誓言。

人永遠不能挑戰死亡，不管你做出什么決定，死亡對于生者，就是一種遺憾。思念隨著時間在你腦子里沉淀，你以為你忘記了，它卻在某個時間又浮出水面，困擾夢境。此刻，往事皆成遺憾。

現在，她洗碗的時候，總會細細地把臺子擦拭一遍。不為什么，只因為母親對他說：外祖母總幫著她干活。總是這樣幫她擦拭著臺子，她用抹布順著記憶勾勒著記憶，淚從眼角流下。

初春的傍晚，她想陪外祖母下樓逛逛。

（指導老師：黃 忠 徐 琤）

★用柔軟的文字，描摹細膩的情感

這篇獨語式的小文，文字清麗，筆觸柔軟，柔柔地細細地描摹了一個善良的女孩陪伴外祖母的一幅幅畫面。在這樣溫柔細膩的文字里，像被一股清泉洗滌般，我們慢慢開始思索生命和親情，開始思索時間的力量。

陪外祖母走路，祖孫倆走得細心，走得緩慢。女孩想起小時候走很快走很遠去看戲買年糕的過去。望著窗外，擦洗灶臺，每一個瞬間，女孩都在祈盼外祖母恢復健康，可她也明白，人不能挑戰時間的冰冷，即便她愿意拿自己的幸福交換。

最后要說，結尾簡短的一句，讓這篇小文顯得更加精致。美麗的心愿，觸動人心。（清揚）

★不動聲色的感動

寫親情，卻不煽情，可以說是本文最厲害的地方。用大量的生活細節來呈現我和外祖母的生活日常，用外祖母生病貫穿始終，二者互相交織，互相映襯，表現了我對于外祖母的依戀和外祖母的病卻難以好轉的矛盾情境。從始至終，外祖母沒有說一句話，卻好似作者一個人的傾訴，傾訴得那么平靜，卻飽含深情，直抵人心。散步，散著散著，我與外祖母也散了。人生就是一個慢慢失散的過程吧，當我們失散了，卻還想再一起“下樓逛逛”的時候，是多么難，又多么哀傷。（寒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