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與繁華無關,
伸手可摘。
考究我們的不只是品位,
還有認知。
歷史上是怎么看待喝茶這件事?
唐之前的飲茶史,出身在寺院的陸羽耗費了很多時間去考證,但那些只言片語只能縫補出一個小章節,他只有騰出手腳,寫了本充滿汗水味的茶葉考察報告《茶經》。
不過,陸羽生在一個酒氣沖天的唐代,很少有人成為他的同道。與他唱和最多的皎然,皎然曾大聲宣稱,“俗人多泛酒,誰解助茶香”。可惜他們的影響力都有限,聽者寥寥無幾。
要想擴大茶的影響力,必須借助大名士。
李白唯一的一首茶詩《答族侄僧中孚贈玉泉仙人掌茶》,為我們指出了茶變雅的全部機密。
產茶的地方很奇妙,寺廟附近的乳窟,不僅有玉泉,還有飲玉泉為生的千年蝙蝠,因為水好,連80多歲的老人居然顏色如桃李。這里生長出來的茶竟然“拳然重疊,其狀如手”。李白了解到他是第一個為此茶作傳的人,有著唯一命名權與解釋權后,興奮異常。
李白未必懂茶,但懂茶的和尚沒有李白之才,但在二者合謀下,不但使“仙人掌茶”名揚天下,還做到了百世流芳。時至今日,仙人掌依舊是湖北當陽一帶的特產,活在許多人的口舌之間。
李白身后的文人茶傳統,是一個雅得不能再雅的傳統。
茶的產地一定就是好山好水(這些地方也絕大部分與寺廟相關),喝茶的地方自然也是名山大川(幽林小筑亦佳),即便這些都不具備,有茅屋一間也無妨,只要水靈、具精、茗上乘(水一定有靈性,茶具一定有來頭,茶只作佳茗),佳人(只要是女的一定是佳人,哪怕是鳳姐)侍坐,也會怡然自得。
宋人繼承了唐代與茶相關的全部絕妙好詞。
蘇東坡有詩說:“禪窗麗午景,蜀井出冰雪。坐客皆可人,鼎器手自潔。”蘇軾喝茶的地方是揚州西塔寺,善品茗的和尚選的地方都是好山好水;有好茶,又趕上風和日麗的艷陽天,剛好下過一場雪,茶具潔凈,來的都是與自己趣味相投之人,詩文這才寫得有感覺。要是對照他的“飲非其人茶有語,閉門獨啜心有愧”,就更加會突出這樣的心態。
與其說茶是被水激活的,倒不如說是被好詞激活的。
宋代有位泡茶高手,叫南屏謙師,聽說蘇軾搞了一個茶會,不請自來。蘇軾《送南屏謙師》里為我們回顧了這場茶會:“道人曉出南屏山,來試點茶三昧手。忽驚午盞兔毫斑,打作春甕鵝兒酒。天臺乳花世不見,玉川風液今安有。先王有意續茶經,會使老謙名不朽。”
因為蘇軾的記錄,我們記住了一位點茶和尚,而和尚伴隨著蘇軾的記錄,真獲得了“不朽”的雅稱。
“喝茶便雅”是宋人常見的觀點,宋徽宗號召有錢人多喝點茶,脫脫俗氣,“天下之士,勵志清白,竟為閑暇修索之玩,莫不碎玉鏘金,啜英咀華,較筐篋之精,爭鑒裁之別。”為此,他專門寫了一本喝茶指南《大觀茶論》。
明皇子朱權,為了喝茶,專門發明了煮茶灶臺。江南的士大夫,則在美輪美奐的私家園林里,專門修建了品茶之地。
張岱走出精舍,把茶與人的互動推向了另一個高峰。在《閔老子茶》里,閔汶水是不出世高人,張岱慕名前往拜訪,卻被丟在一邊曬太陽。
后來兩人斗茶,斗水,張岱品得出茶與水的產地,茶采摘的春秋之別,得到了高人的褒獎。
乾隆每每下一次江南,都要去畫幾個茶室,他在北京模仿修建了20多個供己使用的江南風格茶室,還發明了“三清茶”以表自己的志趣,但他在名畫上的題詞以及留存的300多首茶詩卻毫無保留地暴露了他粗俗的本性。
乾隆的族人后來把茶室發展成遛鳥看戲的游樂場。晚清時候,“打茶圍”已經成為找妓女的代名詞,民國年間胡適不得不在“打茶圍”后,做出特別解釋。去茶室喝茶不再是雅事,周作人只好把自己喝苦茶的家命名為“苦茶庵”。
到我成長的時代,茶室都變成了麻將館的代名詞。2年前,當父母聽說我弄了茶室后,居然一夜都沒有睡好,非得來昆明親眼看到沒有麻將桌才安心下來。
北京好像是一個能把啥事都變俗的地方,我聽說喝普洱已經成了京城四大俗了。想想也是,好山好水都糟蹋光了,沒有藍天白云,沒有小橋流水,任你尺八多動聽,普洱多大清,也安頓不了浮躁的心靈吧?最最最關鍵的還是,哪有李白、蘇軾、張岱這樣的才子啊?哪有宋徽宗這樣的鑒賞家啊?多的是乾隆這樣的人吧?
茶本來在廚房待著挺好(柴米油鹽醬醋茶),現在開足馬力駛向書房(琴棋書畫詩酒茶),大約后人忘記了張岱晚年的忠告,即便是潦倒老人,也能在破床、破桌、破鼎、破琴、破書之間,與山水、日月、茶壺相伴。
茶與繁華無關,伸手可摘。考究我們的不只是品位,還有認知。
周重林,云南師宗人,云南大學茶馬古道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錐子周文化機構總編輯。著有《天下普洱》《茶葉戰爭》《茶葉邊疆》《民國茶范》《綠書》等,主編和撰寫的書籍有40余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