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有深情

劉娟娟

山里的孩子 海邊的孩子

〔日〕·金子美鈴

山里長大的孩子喲，

去城里看見了什么啊？

黃昏時候街頭的人群里，

誰都沒有踩過的胡頹子花，

就這樣孤零零地凋謝了，

像孤單的森林小屋里透出的燈光那樣。

海邊長大的孩子喲，

去城里看見了什么呀？

電車道的水洼里，

那片清澈的藍天上，

浮起了魚鱗一樣的云朵，

像寂寞的白天的星星那樣。

我就是金子美鈴童謠中那山里的孩子；而粲然，我的兒子，恰巧是那海邊的孩子。

這真是美妙的緣分。從遠山到大海，我們兩代人完成了一次奇妙而神秘的命運遷移。

月光里讀著金子美鈴透徹明凈的童謠，內心深處那個悄悄藏匿著的小小孩童，忽然靈動鮮活起來，你會恍然發現：原來，我也曾是一個孩子！這似乎已經是很久遠的事情啦！

童年的我是山的孩子，在山野上肆意地奔跑著。雖然我有很多的兄弟姐妹，但記憶中，在山野里的卻只有我一個。

我把樹枝搭在蜿蜒的河渠上，建起一座房子，然后躲在里面一睡就是一整個下午，等到醒來時，天已經擦黑，星星散落天空；爬上巖壁斜出的桑葚樹，一腳踩漏，從樹上滾落著滑下巖壁，抽泣一會兒，再次穩穩地爬到樹上；春天，走在開滿桃花的上學路上，折一枝桃花，插在老師的講臺上；站在有風的地方，聽松林嗚咽，悠長無邊，遙想著大海的聲響，也應如此；望著遠方連綿起伏的黛色山脈，恍然出神，在那山的背后，又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山里的世界是開闊的，人也是開闊的。我熟悉村莊的每一條小路，記得住每一種果實成熟的時節，叫得清每一種作物和花朵的名字。

但這所有的開闊也是寂寞和孤獨的。當我站在時光的這一頭再回望，哪一個孩童的成長又是不孤獨的呢？只是在面對以無限開闊和善意接納我們的山野時，成長的孤寂消融其中，變得透明和稀薄起來；最終在時光中滋長成一種力量和勇氣。

夏天，我們帶粲然回北方山里的老家。和去年一樣，粲然依然摯愛石頭。每個傍晚，他都要求到村頭扔石頭，扔向水泊，還有寂寂的山谷。這似乎成了他每一天一個小而神圣的儀式，在暮色中以此來與一天告別。

也許是外公覺得我們的日子過得太單調乏味了，有一天，他突然決定不去地里干農活，準備專門開車帶我們去玩，用他的話來說是“山野巡游”。外公開了一輩子的農用拖拉機，去年夏天，我送了他一輛小巧的三輪車，農忙時用來運糧食，平日里就當作交通工具，車斗里可以坐得下四五個人。從蜿蜒的山路上，遠遠地駛來一輛紅色的三輪車，如蟲子般輕巧靈活，這在我們山里是極其常見的。坐在車斗里的人們，就在車輛的疾馳間，互相打著招呼。

外公開著車子，一路向深山里駛去。有一次，車子開了很久，我們才遠遠地看到一個村莊，它藏在山坳里，被夏日深綠的樹木遮掩著。已經是傍晚，村子里一片靜謐，只有幾點燈火，大部分的人已經遷居到縣城。村莊的下面，是一條幽深的峽谷，峽谷中流淌著河流。小孩子們聽到說有河流，興奮地紛紛跳下車子，擠在路邊的崖壁上，極力想要穿透蕪雜的樹木和草叢聽到河流流淌的聲響。然而，水聲是不可能有的；那孱弱的水聲如何能穿透這層疊的山巒。那條河流被編寫進了琪琪的課本——我們家鄉的河流——至今我卻還沒有親眼見到過。

以我們的村莊為中心，每一天我們都向一個不同的方向進發。我們經過一片蘋果園，就買了一兜蘋果；路過賣樹莓的小攤，就買了一堆樹莓；我們經過了一大片的桃園，一棵600年的古樹，和一片盛開著向日葵的田地，就停下來給孩子們拍照； 經過兩個在干旱天用來灌溉的水池，就站在山巔徒勞地向它扔石頭，耗盡了一個傍晚。

有一天，外公一直把車子開到了山的最高處。夏天的冷風吹著我們，遠處是寂靜和遼闊，在遠山的圍攏下，是隱隱約約的城市，被上空的塵埃籠罩。

我們經過一個村莊時，正是吃晚飯的時候。路燈還沒有亮起，道路兩旁的屋頂上稀落地坐著端著碗吃飯乘涼的人，隔著路，人們閑聊著。我們的車子從中間駛過，他們一聲不吭地吃著飯看著我們，走遠了，回頭望過去，他們還在朝著我們的方向遠遠地張望。在靜滯的山村里，每一處意外都會被久久地注視。小孩子們絲毫不在乎別人的目光，他們只是咯咯咯地笑著，一路上沒有停歇。

就這樣，我們在山里漫無目的地游蕩著、觀看著。那些山脈、樹木、農田，還有那些即將消亡的村落在我們到來時如有了生命般，再次鮮活起來，向我們一一展露出自己的紋理和秘密。這些鮮活的生命終不會迅疾地消逝吧。

更多的時候，我想山村里的生活是寂寞的，緩慢的，倦怠的。每一次，我都滿懷欣喜地投入其中，然后又義無反顧地轉身離開，我深知我已經不再屬于這一個地方。

雖然如此，當我帶著粲然走近那些散落在山間的村落時，我依然有著無言的親近與熟悉，被接納，被溫暖，被安慰。孩童時的感受還在，溫熱了記憶。

孩童粲然和他的哥哥姐姐們喜歡這田野間的生活。他們像一只懵懂的小野獸在其中奔跑雀躍著，未曾被馴化，在自然的廣闊中，舒展，自在。山深情相擁每一個雀躍其中的孩童，為他們擦亮心靈。

我們還是要回到南方的城市，于是，他又成了海邊的孩子。他在迅疾而來的浪潮中走向海的深處，勇敢而堅定。

真希望當他在回想起童年的時候，能夠擁有很多很多關于海的記憶，可以和我聊很久很久海的故事，就如同我對山的記憶。

在關于海的記憶中，有魚鱗一樣的云朵，有寂寞的白天的星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