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雄杰 葉丹楓/文
日益發展、豐富的網絡技術和網絡行為催生了一個超地域性的網絡虛擬社會,現實中的問題也投射到網絡虛擬社會中,而依存于其中的網絡犯罪行為更是異化為一種不同于傳統刑事犯罪行為,具有犯罪現場和空間的虛擬性、犯罪行為隱蔽性、犯罪手段智能性、犯罪危害擴散性等特征。[1]《刑法修正案(七)》將侵犯個人信息行為納入到刑法的規制中來,雖理論界仍存在不少質疑的聲音,但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犯罪的高發態勢,而且與電信網絡詐騙等犯罪呈合流態勢的現實卻證明對侵犯個人信息的刑法規制,[2]其問題并不在于該種行為是否入罪,而在于如何構建起一套貼近現實、具有可操作性的規制體系。后《刑法修正案(九)》中對《刑法修正案(七)》中相關規定進行調整,將出售、非法提供公民個人信息罪和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罪罪名,統一為“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侵犯公民個人信息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 “《解釋》”)中則進一步明確了“公民個人信息”的定義,但從更長遠的角度來看,互聯網+大數據的蓬勃發展對公民個人信息安全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也為公民個人信息的界定提供了全新視角。
對于“公民個人信息”的立法界定存在概括式界定、列舉式界定等多種界定模式,除此之外學界對“公民個人信息”的界定亦存在基于個人信息的隱私性或識別性的界定模式。
學界在傳統上將隱私權界定為一種 “免受外界干擾的、獨處的”權利,隨著隱私概念的擴張,傳統的隱私權概念被賦予新的內涵,將公民個人信息包括在其中,在德國與美國部分關于個人資料、個人信息保護的立法中也的確將公民的個人信息作為隱私來看待。但從權利的內涵來看,公民對其個人信息所享有的權利與隱私權存在明顯的差異,法律對個人信息的保護以禁止隨意獲取、披露為表現形式,實質是對公民控制其個人信息的尊重[3]。而姓名、身份證信息、電話信息等個人信息的搜集與管理是社會管理的必經途徑,必須在一定范圍內為人所周知,簡單地將公民個人信息與隱私等同起來與當下社會治理的現實相悖。
在識別性界定模式中,公民個人信息是指根據信息與信息主體之間客觀存在的某一可能性,進而能夠確定個人身份的信息。具體是指公民的姓名、職業、身體情況等,這類信息與公民存在直接或間接的確定關系,對具有個體性特征的一條或者多條信息進行一定的數據處理便可以識別出特定的公民個人。相對于隱私性界定模式而言,識別性界定模式以承載個人信息的客體是否能夠被公眾或者他人所識別作為判斷個人信息的核心要素,將個人信息與個人數據這一概念進行了聯系,對個人信息的界定標準亦更為明確,因此在立法上的應用更為普遍。
在我國的立法中,“公民個人信息”這一表述最早出現在《刑法修正案(七)》中。《刑法修正案(七)》第7條規定了兩種典型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的犯罪,即出售、非法提供公民個人信息犯罪,竊取、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犯罪。《刑法修正案(七)》彌補了在刑法領域對公民個人信息保護的空白,且直接表述為“公民個人信息”,意味著對公民個人信息的保護從原來通過保護隱私權、人格權等間接保護變為現在的直接保護。但同時,在《刑法修正案(七)》中把犯罪對象設定為國家機關或者單位的工作人員利用履職或者是向他人提供服務時所取得的有力地位而獲得的公民個人信息,人為地將犯罪對象的范圍作了縮小規定,而且更重要的是并未對公民個人信息作出具體的界定。
在隨后《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于依法懲處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活動的通知》中,公民個人信息被界定為“包括公民的姓名、年齡、有效證件號碼、婚姻狀況、工作單位、學歷、履歷、家庭住址、電話號碼等能夠識別公民個人身份或者涉及公民個人隱私的信息、數據資料”。在列舉常見的公民個人信息同時,對公民個人信息的識別性與隱私性作出概括性的規定,這是對公民個人信息的界定作出的有益嘗試,但在界定模式上搖擺于識別性與隱私性之間,而且以通知的形式作出界定,在正式性上存在缺失。
《刑法修正案(九)》對《刑法修正案(七)》中保護公民個人信息的相關規定作出修改,將原有的兩個罪名修訂為“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刑法修正案(七)》對侵犯公民個人信息類犯罪的立法不足,將全體公民均納入到公民個人信息犯罪主體的范疇,使刑法對公民個人信息的保護作用得到更好地發揮。《刑法修正案(九)》雖仍未對“公民個人信息”作出明確的界定,但跳出了《刑法修正案(七)》中犯罪主體范圍狹窄的困境,將犯罪主體的范圍擴大到任何公民和組織,基本解決了對一些非國家機關工作人員或者特定單位工作人員實施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犯罪行為打擊不能的問題,更好地滿足了時代發展的新要求。
根據2017年6月1日開始施行的 《關于辦理侵犯公民個人信息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一條的規定,公民個人信息是指“以電子或者其他方式記錄的能夠單獨或者與其他信息結合識別特定自然人身份或者反映特定自然人活動情況的各種信息,包括姓名、身份證件號碼、通信通訊聯系方式、住址、賬號密碼、財產狀況、行蹤軌跡等”。該《解釋》是在立法層面上第一次對“公民個人信息”作出明確的界定,采用識別性界定模式將可以指向于特定公民個體的信息作為公民個人信息,并對常見的公民個人信息進行列舉,結合《解釋》中關于“非法獲取”的認定標準、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定罪量刑標準等規定,“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適用有了更為可靠的法律基礎。
從字面上看大數據指的是規模龐大的數據,但僅從規模上理解大數據,不能有效地體現出大數據的價值。現有的界定中往往從大數據的特征出發,通過對大數據的特征進行歸納從來得出定義。[4]大數據價值的實現有賴于多種技術的統一協同應用,從大數據“收集—分析—量化服務”的運作模式來看,其運作有以下兩個特點:
第一,大數據運作所收集的數據與公民個人信息密切相關。大數據的應用是以人為對象的,對其分析之后指引某一商業行為,其指向的亦是用戶個體。所以大數據所收集的原始數據雖來源復雜、數目繁多,但目標始終是個體的信息,數據收集方法的改進也是以更加有效收集公民個人信息為目的的。
第二,數據分析是大數據處理的核心。大數據關鍵在于數據分析和利用,[5]而大數據的價值直接產生于分析過程中。規模大并不意味這價值高,數據規模增長之后對數據分析的要求進一步提高,數據的擁有者在利用數據前需要在預處理后對數據進行分析,才能實現更有效的利用,并且對相關數據的分析方式和分析深度的不同,也影響著信息的開發程度及其背后的獲利程度。
作為商業手段與政府管理輔助工具的大數據格外引人注目,但在頻頻吸引大眾青睞的同時,隱含在大數據之下對公民個人信息保護的威脅亦不容忽視,其具體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是公民個人信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收集。當用戶在使用互聯網時,除了經過用戶許可的而被收集的個人信息之外,互聯網用戶的網絡軌跡往往是在未經授權的情況下被收集。從技術層面上來看,使用網絡爬蟲獲取特定網頁信息已是了解互聯網用戶的個性化需求的常用手段,[6]在商業利益的推動下,網絡爬蟲技術的進步使得抓取網頁中的公民個人信息愈發高效,且其準確性也不斷提升,而在上述信息被抓取時,互聯網用戶并未獲得有效的提示。
其次是網絡服務提供商在未經同意的情況下推送服務。當下互聯網用戶使用互聯網的日常中,其使用搜索引擎或購物網站搜索某一項物品之后,在一段時間內瀏覽其它網站,網頁廣告欄中常會出現相關物品的推薦,即當用戶在互聯網上所表露的某一需求被獲取并識別后,網絡服務提供者能通過技術手段得知用戶的具體需求,并推送個性化的信息,而在這一過程中用戶無法自主選擇是否接受此類推送。
最后是公民個人信息被隨意共享和交易。在個人數據被秘密收集、分析的同時,更為觸目驚心的是對包括公民個人信息在內的個人數據分享、交易,2016年7月20日,公安部官網《公安機關打擊整治網絡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犯罪成效顯著》的報道中提到全國公安機關累計查破刑事案件750余起,繳獲信息達230億條。[7]
價值是法律科學的基本范疇之一,在統一而完整的法律體系中,每一款法律條文都體現著一定的價值,法律價值的明確不僅有利于對現有若干法律概念的分析,而且可以對相關概念的進一步解讀提供基本方向。
法律的價值不是互斥或者單一的,而是一個多元的、雖有內在沖突但仍相互聯系滲透的有機整體。界定“公民個人信息”的價值取向就是界定“公民個人信息”時所追求的具體理想目標。毋庸置疑,大數據技術正在改變每個人的生活,在給互聯網用戶的生活帶來便利的同時,也需要互聯網用戶讓渡出部分權利。大數據背景下的公民個人信息保護以個人信息權利保護原則與信息自由流動原則為基礎,在承認公民個人信息理應得到充分保護的同時,也需要認識到大數據的應用也需要包含公民個人信息在內的個人數據的自由流通,因此不能將個人信息保護絕對化。[8]
從理想的角度來看,用法律手段對公民個人信息進行保護時,需要兼顧“權利保護”與“自由流動”。“權利保護”與“自由流動”最理想的狀態是相輔相成的狀態,當公民個人信息得到妥善的保護時,公民基于其個人信息受到充分保護的信任,積極參與交易,使得有足夠的信息得以流動,為大數據產業提供支撐,而信息自由流通所帶來的收益使得信息獲取者更加珍視真實、可靠的信息提供者,出于自身利益考量也積極保護公民個人信息。
從現實的角度來看,作為一項權利,公民個人在其個人信息中所體現的權利與網絡服務提供商的對抗中處于弱勢地位,各大網絡服務提供商著力深耕于大數據的情況下,個人信息處于幾乎毫無秘密可言的地步。針對當下公民個人信息權利受到嚴重侵害的亂狀,在意識到兼顧“權利保護”與“自由流動”的同時,也需要適當傾向于“權利保護”,以保護處于大數據爆發浪潮中的公民個人權利。因此在界定“公民個人信息”時,尤其是在大數據視角下界定“公民個人信息”時,需要將所有可以指向于公民個人的信息以及數據納入到公民個人信息中來。
大數據所抓取的是整體性的海量數據,對數據進行分析之后才能進行應用,判定所獲取的數據是否與公民個人相關聯時,也較普通的信息更為復雜。大數據本身是一個“信息生態系統”,由數據到信息再到知識價值,是一個動態過程,因此認定大數據中的公民個人信息也是一個以“識別”為核心的動態過程。
就可以直接指向于公民個人的網絡數據而言,其識別標準在于技術層面,即網絡數據被收集之后,所采用的匿名隱私保護技術是否能夠保證公民個人不被識別。大數據所收集的網絡數據是整體數據,匿名化是整體數據與需要予以保護的、可識別個人信息的個人數據的界限,這主要是技術層面的問題。目前常用的個人信息保護技術主要有基于數據失真的保護技術、基于數據加密的保護技術和基于數據匿名化的保護技術,[9]其中數據匿名化技術憑借其數據缺損小、計算成本低的優點,得到越來越廣泛的應用。
當然,數據挖掘、分析技術是不斷發展的,目前所能做到的匿名化可能在短短幾年內就落后于時代,同時匿名化技術尚無明確的界定標準,試圖對匿名的效果做出絕對化的判斷是不嚴謹,這也為基于情境價值判斷的“間接識別”留下發揮作用的空間。
就不能直接指向于公民個人的網絡數據而言,判斷其是否屬于公民個人信息需要在具體的情景中進行。間接識別的情形下,憑借其他附加的信息,個人可以被區分出來。一些屬性僅憑借自身就能獨特地識別,另外一些可能需要借助與其他屬性的關聯來識別。
在判斷特定類型敏感數據外的其他數據是否落入公民個人信息的范圍內,可以參考借鑒的標準有三種,即目標數據的類型、目標數據的組合方式、目標數據的時間延續性。以個人支付賬號為例,如果其中的支付記錄、收貨方式被竊取,即使姓名及電話號碼等可直接識別特定人的信息被隱藏,長時間對間接信息的分析,不難得出特定人的位置信息、交易習慣、購買傾向等。
就公民個人信息的法律界定而言,一切能夠單獨或者與其他信息結合識別特定人的信息都屬于公民個人信息,那么相互結合后即可指向于特定自然人的網絡數據也應屬于公民個人信息。明確大數據視角下公民個人信息的界定標準是公民個人信息權利保護的第一步,當下蓬勃發展的大數據產業在帶來機遇的同時,也伴生著風險——公民個人信息一旦泄露之后幾乎沒有補救的手段,這更需要在產業發展的源頭就構筑起完備的保護制度。
注釋:
[1]參見張宗亮:《全球化背景下的網絡犯罪及其控制對策》,載《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學報》2003年第4期。
[2]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就發布《關于辦理侵犯公民個人信息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答記者問,http://www.court.gov.cn/zixun-xiangqing-43932.html,訪問日期:2017年6月6日。
[3]王利明:《隱私權概念的再界定》,載《法學家》2012年第1期。
[4]參見孟小峰、慈祥:《大數據管理:概念、技術與挑戰》,載《計算機研究與發展》2013年第1期。
[5]參見李滿意:《大數據安全》,載《保密科學技術》2012年第9期。
[6]于娟、劉強:《主題網絡爬蟲研究綜述》,載《計算機工程與科學》2015年第2期。
[7]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安部:《公安機關打擊整治網絡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犯罪成效顯著》,http://www.mps.gov.cn/n2253534/n2253535/n2253537/c5429869/content.html,訪問日期:2017年6月12日。
[8]王昭武、肖凱:《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犯罪認定中的若干問題》,載《法學》2009年第12期。
[9]譚瑛:《數據挖掘中匿名化隱私保護研究進展》,載《科技導報》201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