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雅馨/文

1
地點是一片幽靜的山坳,他的工廠就建在這里。
山是青山,靈秀撲面,青霧凄迷,春來如蘭,秋去如畫。水是綠水,風起微瀾,月來滿地,日來不醒。
我是帶著異常復雜的心情,與他見面。
今天的成功企業家,當年的逃犯,至今未婚,堅守著一份傳奇的愛情。種種想象讓我燃起一份不可遏制的好奇,然而又心有余悸地不敢觸碰那樣腫脹的經歷,生怕不經意地一戳,就流淌出叫人消受不起的膿汁敗液。
可相約的這洼山坳,偏偏又是如此的詩情畫意,能讓人聯想到墨香陣陣,錦繡濃濃,恍若秀美精致的南國風情。真的賞析起來,篤定是一派脈脈含情的吟詠,戀戀不舍的相思,用完了雅詞,唱盡了風月……盡管如此,他的誠意還是沒有抵消乍一見面給人的恐懼。
我沒想到他長得如此兇惡——他身高足有一米八零。年近60,體格依然雄壯,橫闊。手臂、肩膀、胸膛的肌肉厚實而堅硬,可以想象這些肌肉如何身經百戰,百煉成鋼。他的臉是長方形的,下巴筆直,嘴唇沒有一點曲線。左臉橫亙著一條支棱嗔怪的痙癲,在烏油油的膚色映襯下,顯得耀人奪目。他的眼神隱藏在濃密的眉毛之下,看人一眼,好像射電一般,攝人心魄。他渾身充斥著一股野性的冷酷。我不禁寒意襲來。
他發現了我的緊張,于是用一種溫軟的熱情,自然的神態伸手邀請我就座,倒茶。
隨后一個低沉而柔和的聲音說道:“實在沒想到,他們會派一個女孩兒來。”
“錯,我是女孩的媽媽。我的孩子都六歲了。”
“不,純潔的女人永遠是女孩兒?!?/p>
他一見面就這樣說,雖然讓我有些不自在,骨子里卻非常受用。嘴角強繃著笑容,拿起茶杯抿了一口。他立刻續上。這時我才發現,他骨子里透著一種貴族氣息,對女人的恭維絕不是猥瑣的奉承,而讓你感覺是一種真心的夸贊。他沒有笑,放下茶壺直視著我,剎那間,兇惡的外貌似乎柔化、雅致起來。我也直視著他,卸掉了緊張。
“你有點像我認識的一個人?!?/p>
我微微一笑,心想,他挺會搭訕,不由得聯想,這樣的男人應該很有女人緣:“李總這么成功,肯定有不少女人追吧?”
“你這樣想?”
“是啊?!?/p>
“聽了我的故事之后,你就不這樣想了?!彼竦匦π?。
“李總,企業辦得這么成功,為什么要關了呢?是遇到什么困難了嗎?”
“你們頭兒是這么跟你說的?”
“是我猜的,我們記者的使命不就是反映問題,幫助解決困難么。”
“你別急,我是想讓你們幫忙,但不是反映什么問題。是想找一個人?!?/p>
“哦,什么人?”
“也好,女記者可能更能理解我的需求,但我要找的這個人,比較特殊。不知道你有耐心聽我從頭說起嗎?”
“你說我像一個你認識的人,是你要找的那個人嗎?”
他苦笑了一下,沉靜下來,我也悄悄打開了錄音筆,進入一個訓練有素的記者的狀態……
2
“那是三十年前,我在茂密的灌木叢里趴了整整一天。那一天,我成了蚊蟲們的大餐,但是我強忍著一動不動。終于等到了夜幕降臨。
這里是邊界,沒有城市的燈火,日頭落了,就真正黑了下來。我稍微挪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匍匐著努力抬起頭來,用眼角的余光四處張望。那矗立在不遠處的界碑,黑乎乎地陡然封住了我的眼睛。我閉上眼睛,眩暈過后,再努力睜開,白天那森嚴威武的界碑已變成一塊毫無生命的普通石頭,不再給我劇烈的壓迫和無形的威懾,我心中的恐懼被黑暗吞噬,這時,耳邊蟲鳴蛙叫,風清月朗,灌木叢一縮一縮地搖擺著,我看了一眼天空,稀疏的星星散落在黑色的幕布上,我知道,無限的空間延伸向宇宙,延伸向未來,我心中默默祈禱,向上帝,向老天爺,向佛祖,隨便他媽的什么東西。躲在暗處的所有的神明?。‰m然我干過壞事,但我不是個壞人,我只想要自由,我還有夢,還有追求,保佑我,保佑我成功!
是時候了,立即行動!我悄然站起,向我未知的未來,猛跑過去!
在我的記憶中,那是千鈞一發的時刻。我知道,灌木叢里所有的生物一定會突然驚動,詫異一整天都與它們安然共處的動物為何倏地如此奔跑,到底受到了什么驚嚇。當我越過那座森嚴的界碑時,我的那個跨越,足夠打破世界紀錄。
我跑過去了!
界碑落在了我的身后,我連滾帶爬地越過前方一條早已廢棄的鐵路和一片不寬的布滿死亡陷阱的草地,我的響動已經驚動了兩邊持槍的軍警。他們大聲喊叫著,用強光光束晃來晃去地搜尋著,我依舊奔跑。兩梭子彈在我耳旁炸響,在空曠的山谷中引起了絢爛的回音,我一個跟頭,滾進了一片蒿草樹叢中,然后立即起身,像一只敏捷的兔子鉆進了前面一片茂密的竹林。
奔跑……奔跑……
腿一軟,腳下一絆,我栽倒了,栽倒在紅色的泥土地上。
不錯,我成功了。這里是另一個國家——越南的土地了!
這是我的第三次逃亡了。
竹林密密麻麻的葉子封閉了夜空的星光,我拔過一片葉子銜在嘴里,咀嚼著它的芳香,我粗劣的喘息漸漸平息下來。李黑豹(化名),你小子居然真的逃了。哇塞,從此,不會再有追捕,不會再有中國第07856號在押犯人,不用再數著日子過活,下一步只需盡快地偷渡,從越南到泰國,再去新加坡或香港,就是去美國也未嘗不可……我自由了!
真是一場美夢的開始!我那時并不知道等待著我的將是一場煉獄,我以為我的美夢兌現了,實實在在地兌現了。這個夢,我做了八年了。
我當時22歲,已經有8年犯罪史和兩次入獄逃脫的經歷了。
第一次,1974年因詐騙行為被公安部門收容了38天。
第二次,1976年因盜竊罪強勞3年。同年逃脫,企圖偷渡香港。在廣州梅花山地區過邊境臥網時,被巡邏的警犬嗅出汗味,幾步竄過來,把我死死咬住,拖將出來。一步之差,竟沒成功。再折回監獄,因脫逃罪和盜竊罪,判6年。
六年啊!當時在我眼里,六年就是一個世紀,半輩子的長度。我才22歲,大好的青春在等著我,我怎么能在監獄里待六年呢!1978年9月28日,也就是我入獄兩年多的時候,我和一個犯人王老虎一起,從S省A監獄第一大隊逃脫。
S省A監獄是全國勞改系統的模范監獄,平時防范很嚴。尤以改造犯人,使之脫胎換骨的成功率之高和犯人脫逃率之低而著稱于全國同行單位。那一次,我經過周密策劃,卻成功地和王老虎逃脫了。我們日伏夜行,一路行竊。沒想到的是,在鄭州火車站被車站干警認出抓獲。
第二天,太陽剛剛升起,籠罩在黃河岸邊的霧靄尚未消散,我便被押上通往S省的火車,一切似乎都無可挽回。可我依然相信“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那時堅信,我的命不會在高墻之內,絕對不會!在押解的過程中,我時刻尋找著機會。一次借上廁所之機,我用廁所門上的鐵絲捅開手銬,又一次逃脫。我逃脫之后,馬上去鄭州郊外的一片小樹林里去取我和王老虎一起掩藏在那里的贓款贓物。誰想,王老虎這個慫包,天打雷劈,出賣了我,公安干警早把那片小樹林包圍了。我那時非常警覺,發現得早,沒有被他們抓到。我不敢坐車,不敢走大路,從鄭州流竄到廣州,又逃到憑祥。我怕再次被抓,不敢行竊,幸虧我早先作案時,把盜竊的500元錢埋在了廣州市越秀公園后院墻第9棵法國梧桐樹下。帶著這500元錢,我從憑祥,一路來到了國境,如今,躺在了越南的土地上。
我當時發自內心深處地笑了,仰面朝天咧著嘴笑了,我為自己的深謀遠慮而驕傲,為自己的狡兔三窟而得意。王老虎,你個慫包接著蹲大獄去吧!我他媽的要開始我的新生活了!
我是笑著睡著的?!?/p>
李黑豹講到這里,沖我笑了,他竟然笑了。盡管笑里還有當年的幼稚和青澀,卻隱含著一股酸酸的、忍不住再次品嘗的誘惑。年輕的影子掠過他的臉龐,一個罪犯成功逃脫的喜悅,大概真的屬于常人難以體會的人生幾大樂事之一。然而氣氛并未輕松,他點起一支煙,煙霧中,我可以感覺到他的笑容迅速收攏,面孔彌漫上了陰云。
“初升的太陽穿過竹林的縫隙,如同銀劍一般射向地面。我沉在一個夢魘中,我夢到一個女人把我緊緊纏繞住,她親吻著我,我渾身刺癢,呼吸變粗,她從我的胸口一直爬到了我的小腿處,忽然,啪地一聲響,我的小腿像抽了一鞭。我激靈一下坐起來,望著陌生的竹林,勉強接續上了昨晚的記憶,竹林在晨光的籠罩下,從灰色逐漸變亮,變薄。
刷刷刷,身邊高高的草突然齊齊地伏倒了;嘎嘎嘎,撲啦啦,一陣雞鴨似的啼叫聲和翅膀的撲棱聲;窣窣窣,伏倒的草被什么東西壓成一個圓圈。我扭頭一看,一條卷曲的巨蟒正揚起海龜似的蛇頭,吐著黑色的芯子,與我對視。剛才小腿的那一鞭,顯然是拜它所賜。我頓時出了一身冷汗。一動不動,唯有眼神的散光和聚焦透露著我的恐懼和兇狠。那條巨蟒猛然間從我身上飛射過去,我魂飛魄散,來不及反應,只見它咬住了一只麻雀,張開扁而寬的蛇頭,正囫圇吞下。我一個鷂子翻身站了起來,剛想拔腿就跑,又麻利地縮回原處,爬到地上。
嗚哩哇啦嗚哩哇啦,有人在說話!定睛看去,四個挎槍提刀的越南軍人正向我這邊走來。
糟了!是不是被發現了!跑!往哪兒跑?
后邊是國境線,左邊是巨蟒——還在那里呼哧呼哧吞噬鳥雀呢!
我不敢往前看,更不敢往左看,望望右邊,這一望不要緊,我一下子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里,身體一下子凍住了。
右腳下一根細得幾乎肉眼難以發現的白絲線向前延伸,一頭系在三米外的竹子枝干上,一頭埋進距我的頭頂不足尺把遠的一塊微微掀起的草坯之下。我伸手小心翼翼地揭開草坯,竟是四個好看的甜瓜地雷!
我的媽呀,要是昨天夜里往前挪上一挪,睡覺的時候動上一動……我頭皮一股股的寒氣往外冒,我不敢往下想。心里罵道,操他八輩祖宗!要是就這么不明不白死了,還不如在國內蹲大獄哩!
一個越南士兵朝我走來,我大氣不敢出一聲,屏住呼吸,真想有個地洞趕緊鉆進去。眼前怎么就沒有個地洞呢!
嘩啦啦,我靠!這個越南兵撒起尿來,尿星子都濺到了我的臉上,尿完之后走了,竟然沒發現我。
他們砍了些竹子,走回竹林邊上的營房了。
我緩過神兒來,再看左邊的巨蟒,不見了蹤影。蒼天有眼,我又揀回了一條命。
我小心翼翼地挪開身子,避開那可怕的“甜瓜”,順著越南士兵拖竹子的小道兒,機警地繞過越軍的營帳,轉到山的背后,再沿著一條壕溝爬上了另一座青山。山上林木很密,茅草過膝,我深一腳淺一腳地沒命地攀爬。
沒有時間的概念,沒有饑渴的感覺。我仿佛回到了洪荒的史前世紀,當時我只有一個信念:活著。對,活著,活著才是人最大的快慰!要不,我為什么偷?又為什么越獄?為什么越境逃亡?只要能跑到越南的腹地,就能活下去了,是的,在那里,人和人長得都一樣,再設法找到一個老華僑幫助,跑出越南,我的新生就來了。我那時天真地設想著,靠著這些天真的設想,一步一步攀爬著,心情又開闊起來。我終于爬上了一架山峰的峰頂,看到了半山腰上的盤山公路和遠處的村莊。得救了,我這么一想,反倒一下子癱坐在地上,精疲力竭,肚子咕咕直叫。
此時,我才感覺到自己的兩條腿疼痛難忍。低頭一看,腳上腿上布滿了密密麻麻一層大螞蟥!螞蟥的尖嘴刺進我的肉里,螞蟥的肚子吸了我的血變得鼓圓鼓圓。啪!我一手拍下去,一泡鮮血流出來。我痛癢難忍,情急之下,連拍帶劃拉把腿上的可惡的嗜血動物一掃而光。
這下子壞了,螞蟥的身首脫落,嘴針卻還死死地扎在我的肌肉里。血淋淋的雙腿立即腫脹起來。我站起來蹦著高地大喊大叫,然后像一頭受傷的野獸跑進竹林,扯下一條竹枝,用自帶的一把彈簧刀削成一根竹針,坐下來一個一個地把螞蟥長長的尖嘴剜出來。
我受的這是哪門子罪啊!我從來沒有受過這種罪,鉆心的疼,我委屈地流下了眼淚,心里喊著媽媽。別笑我,我當時才22歲。
我用了好長時間處理完傷口之后,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了。我好想倒下睡去,什么也不管,可又怕蟒蛇和螞蟥之類的動物把我吞掉,我咬咬牙,用食指狠狠掐了掐自己的人中,再將自己的背包傾囊倒出,竟倒出一條褲子,一包香煙和兩個干巴巴的饅頭。兩個干饅頭幾口就進了肚子,抽根煙吧,火柴竟是濕的。我把火柴扔掉,把香煙揣進衣袋,再換下身上那條被山石和樹枝撕爛的褲子。削了根樹枝作拐杖,一瘸一拐地向山下走去。
此時,太陽已從半空中西斜,但一重又一重的群山仍然顯現在我的前方。
我終于踏上了盤山公路,沿著公路拐上一條土路。從山中吹來的微風,同醒酒的瓊漿一般,帶著一種香氣,一陣陣的拂上面來。在黃蒼未熟的稻田中間,在彎曲同白線似的鄉間的土路上,我一個人手里拄著一根彎曲的棍子,膽戰心驚地踉蹌著緩緩獨步。土路的盡頭是山下一座不大的村落。便道的兩旁是梯田,梯田里有人在勞作。遠處盤山公路上掛蓬的中國解放牌大卡車正一隊一隊盤旋著,上上下下。
不久,迎面走來一個趕水牛的小姑娘。小姑娘大方地沖我笑了笑,又大大方方地與我擦肩而過。我也朝小姑娘咧咧嘴,算是打了招呼。小姑娘的笑給了我一種突然的輕松感。我幾乎要吹起口哨,腳步輕快了許多,但干涸的嘴唇聚攏不起歡快的音符。這里的山水、道路、梯田、農村、汽車和人,和我們中國的南方又有什么不同?除了身材較高大外,我長得與越南人又有什么不同?膚色黝黑,鼻梁扁平,兩只眼睛也一樣凹在眼眶里,最主要的是我臉上并沒有刻著“中國逃犯”四個大字啊!
我的內心油然而生起一種愉快的安全感。除了軍警人員,我不必擔心這里的老百姓。我就是老百姓啊。沒用多少時間,我就下山了,路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沒人理會我,我心里越來越踏實。
村落越來越近了,我感到更累了。于是,從兜里掏出一根煙叼在嘴邊。想點煙,沒火柴。此時,對面走過一個佝僂著腰身的老年農民,嘴上正叼著一根燃著的香煙。我大大方方地走過去,想也沒想,說道:‘老大爺,對個火?!?/p>
相當謙恭,相當客氣,比起我在國內與人說話時的態度,簡直是天上地下,和順多了。當然,我說的是中國北方漢語,或者說是略帶黃土味兒的普通話。我做好對火的姿勢,沒想到他‘哇——呀——’大叫一聲,直起腰身,眼睛和嘴一起張大,臉上布滿恐怖的神情。
我一下子懵住了。怎么啦?這老家伙發什么神經?老頭邊喊邊轉身跑了。
對,我意識到不該說漢語。可不說漢語我就什么話也不會說了。
我來不及多想,也鬼使神差地隨著老頭的背影朝不遠處的小村鎮跑。我想,那里肯定會有華僑,說說清楚,弄些吃的。對,就說自己來越南找親戚來了,請他們助人為樂……
我不知道我自己正跑向危險的深淵。
哐哐哐,村子里敲起了鑼鼓。叭叭叭,我的身后突然響起了槍聲。接著,我就被一群手持槍械的仿佛是從地縫兒里冒出來的男女老少們包圍了。
‘諾槍空葉!宗堆寬洪毒兵!’一支硬邦邦的東西頂住了我的腰眼。
‘繳槍不殺,我們寬待俘虜!’
是南方風味的漢語。這回我聽懂了,一回頭,見一支中國造的沖鋒槍正對著我。一個壯年男子提著手槍向我走來,用流利的漢語說:‘舉起手來!高高地舉!’
舉手,搜身。然后立即被這幫越南老百姓們麻麻利利結結實實地捆了起來,并蒙上了眼睛。我什么也看不見了,只感到膀子和手臂被棕繩勒得割肉一般地疼。人們亂哄哄地推打著我往前走。我真的是懵圈了。
為什么?為什么捆我?難道他們知道我是逃犯?
不能??!他們會把我怎樣呢?可千萬別送回國去!
不送回去又怎么樣?
此時,我僅有的小學六年級的政治知識在我腦子里盤旋,卻無法解答我的疑問。
我哪里知道,此時距中越戰爭爆發,只差三個月!”
說話時,他已走到窗前,背對著我,面朝窗外的房屋,此時他回過頭來又笑了,這次的笑卻是非常自嘲,他磕了磕灰,深吸一口煙。
“你真的不知道中越要爆發戰爭了嗎?你一點也不知道新聞嗎?”
“當然,監獄里的人怎么會知道新聞,怎么會得知這么重大的政治消息。兩眼一抹黑,自投羅網,我竟然跑到了即將開戰的越南,還以為重獲新生,重獲自由,你說可笑嗎?”
“后來呢,他們對你怎么樣了?”
他又微笑了,我被他的微笑搞毛了,心里隱隱感到苦難和悲慘正昂首走來,卻不能與他同樣表現得那么輕松,叫人以為沒心沒肺,沒良知沒節操,可我真的怕了,怕他講出真實,可怕的真實。
真實還是來了。
3
“我被扔上一輛卡車。卡車行駛了很長時間后才停下來,我被推下來,帶進一座房子里面。在松綁和取下蒙頭黑布之后,我才看清眼前的一切:這是一間石頭砌起來的彌漫著屎尿臭味的牢房,寬兩米多,長三米有余,囚室沒有窗,只有海碗大小的一個通風洞。室內光禿禿的只有一個水泥砌起來的床,床上固定著專門銬鎖犯人的鐵架裝備。
這房子大小很像我原來熟悉的中國S省A監獄的‘小號’。所不同的是,A監獄的小號是磚木結構,室內有木床。小號是關押危險犯人的,危險犯人是指有逃跑、行兇或者自殺企圖的犯人。進了小號的犯人一般不戴刑具,少數非戴不可的,必須經上級批準才戴手銬或腳鐐。
我是過了好久才知道,這是越南諒山省監獄的小號。水泥床上的刑具叫‘鞏’,上刑叫‘立鞏’。當然,上刑的‘立鞏’與傳訊時叫的‘立貢’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
這里的‘立鞏’是把犯人平放在水泥床上形成‘大’字,然后用固定在床上的鎖把你的腳和手鎖起來,使你動彈不得?!㈧枴臅r間一長,人的背和手腳就會卡得腫脹化膿,這是一種十分可怕的刑具。還有一種‘立鞏’是立式的,比臥式的‘立鞏’更殘忍。
諒山監獄的小號的大小便裝置是石砌地面上的一個小孔。小孔有杯口大小,連著地下的水道。犯人大小便時必須要講求一種雜耍式的藝術,否則,不是尿在外面,就是屙在外面。所以,這也就注定了囚室無法清潔的惡果。幸好這里并不玩‘五講四美’,囚室不衛生不給犯人‘扣分’。墻上的通風口還兼有一種功能:也是給犯人專門送飯送水的通道。
當天夜里就給我過了‘堂’,這次過堂,因為語言不通不了了之。第一次過堂我沒有受刑,這不由得使我產生一種錯覺,這里大概和中國監獄一樣,干警打人也是犯法的。
三天后的早晨,再一次證明了我的那種錯覺是多么幼稚!兩個越南看守把我押到一個審訊室里,并指令我坐在室內中間的一個椅子上。審訊室也是石砌的屋子,比小號要大好幾倍。室內的正面已經坐好了身著越南人民軍裝的三男一女。那女的很年輕,長相平平,可打扮得十分妖冶。她長發披肩,嘴唇和手指甲都涂得猩紅,像咬出的血。軍服緊裹著上身,顯得很豐滿,透出一種誘人的性感。
審問開始了。主審是一個刀條臉黃面皮的老家伙。
“芒牛噸?’刀條臉問。
“你多大年紀?’那女人給翻譯。
“22。’
“掃都行?’
“你什么民族?’
“漢族?!?/p>
供詞我早就想好了。我當然不敢承認自己是一名中國逃犯。我編造了自己的身份和經歷:我叫李黑豹,賭錢欠了債,偷越國境的目的是找自己的一位在越南工作的親戚。
后來的事實證明,這套謊言雖然給我帶來肉體上的非人的折磨,但還是救了我一條命:越南軍方認定我是中國派遣的特工。這才沒有立即把我拉出去槍斃。
“你的什么親戚?他人在哪里?”
“是我伯父,在胡志明市?!?/p>
“叫什么名字?干什么工作?”
“叫李喬,是個醫生?!?/p>
“在哪家醫院工作?”
我一下記不起來了。李喬確有其人,是我在廣州越秀公園認識的。李喬告訴我,他是從越南回來的歸國華僑,從前在胡志明市的一家醫院工作。后來越南當局排外,一部分華僑遣送回國,一部分華僑通過親友越境到泰國,然后疏散到香港、新加坡、臺灣等地。我正是聽了李喬的這番話,才異想天開地逃進越南,企圖被越南當局遣送到泰國或者其他什么國家,結果……
“是不是潮州醫院?”女翻譯故意啟發我。
“是,對,沒錯?!蔽颐ε闹业哪X袋裝作想起來的樣子應和道。
“他家住在十幾巷路?”
“這……”我搔搔頭,然后暗暗一咬牙,去你媽的,豁出去了:“十四巷路!”
也許真蒙對了,他們沒再糾纏這個問題。
“你撒謊!”刀條臉一拍桌子:“你不懂越語,沒有越幣和護照,從這里到南方,上千里路,你能走到而不露馬腳?”
“我打算在附近找個華僑,求他幫忙,給我伯父打個電報,叫他接我……”
“找哪個華僑?他叫什么?住哪里?說清楚!”
“隨便找一個,總會有人幫忙的?!蔽以瓉泶_實是這么異想天開的。
“夠了!不要再撒謊胡扯了!告訴你,你不是廣西人,你是北京人,說的是普通話!”女翻譯突然杏眼圓瞪地厲聲喝道:“我在中國北京留學三年,你能騙得了我?”
“說!中國當局派你過來,執行什么任務?聯絡人是誰?把聯絡時間和地點統統說出來!”
“說!”身旁的看守揪起我的頭發。
“說!”另一名看守抓住我的肩胛。
壞了!他們把我這個逃犯當成特工了……
我不禁心里罵聲不絕:日你姥姥的,老子要真是,能叫你們抓???中國特工就這么笨?
“李黑豹!兩條路由你選:一條老實交代,我們保你有光明前途,一條嘛,別想活著回去了!”
這下可糟了!我在心里做著盤算。說真的?不行!他們不僅不會信,就算信了,還會招來殺身之禍。按他們的說法承認了糊弄他們?不行!那會很快露餡兒,也是死路一條!索性,口供不改了!我就一口咬定,愛咋咋地,當我是特工,他媽的我就自己封自己特工了!老子是逃犯,也當他媽的一回英雄!
“我就是來尋伯父的!”我大聲喊道。
結果,我被幾個大漢架到了另一間房子。
我一進這個房間就傻眼兒了。這是一間很大的陰森森的石墻水泥房子,和電影《紅巖》里國民黨拷打革命志士的行刑室沒什么兩樣。房間四壁掛滿了藤鞭、棍棒、電警棍一類的刑具,房梁是工字鋼架的,上面吊著一個定滑輪,一根長長的沾著血污的尼龍繩從滑輪上垂下,水泥地面濕漉漉的……
我真的后悔了!我立即大聲叫喊:“我說的全是實話!日你媽的,我說的真的是實話!”
沒人聽我的。兩名全副武裝的大兵在門內的兩側站著,兩名兇神惡煞的赤膊打手立即跟上來,把我剝得一絲不掛。接著一拳打在我肚子上,我立刻彎下了腰。幾個人將我按倒,很快,我的兩只手的大拇指和雙腳的大拇指被拴住,我被肚皮朝下地吊了起來。
一切都進行得熟練而麻利,一切都是在瞬間發生的。
我還來不及思索這撕心裂肺的疼痛,藤條就像雨點般地落在了我的脊背上。無法言喻的悲哀從心底亂箭般射向我的全身。我只嚎叫了兩聲便立即咬住了牙關!只任鼻孔輕輕地哼,只任淚水和汗水混在一起,只任意識存在,忘記皮肉,忘記身體,忘記這巨大的屈辱,忘記不屬于我的東西,那時,我告訴自己,只要意志,只要活著。不過很快我就昏了過去。當我醒來時,我發現我的兩只腳的足尖已經貼在地面,我的大拇指仍懸吊在滑輪上,刀條臉和女翻譯站在我的眼前。
“李黑豹,你疼不疼?”女翻譯邊說邊圍著我轉,“你體格不錯,嘖,嘖,瞧這身腱子肉,不過你還是快說實話吧,說了可以不受皮肉之苦,還可以……”她竟然一臉壞笑地用手撫摸起我的男根兒,我靠!
此時,我才意識到我是全裸的。
這是一種比體無完膚還要羞辱的事情。在我用所有的手段偽裝自己的年齡,在我佯裝高傲一句軟話都不肯說的年齡,我被剝得精光,還在女人面前,你難以想象,男人無地自容的羞臊繼而轉化的失去理智的憤怒,我忍不住破口大罵:“我操你八輩祖宗!”
那女翻譯越發來了勁,她先用藤條陰陽怪氣地撥弄著我的下體,啪!突然一鞭子狠狠抽打在我的屁股上,比剛才男打手抽得更加兇狠。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空前的打擊!我想撲上去緊緊地掐住她的喉嚨,狠狠地掐死她,再干掉所有的人!可我不能動彈,我罵自己,盜竊犯、逃犯、任人宰割的豬狗!你自作自受!賤命!
“日你媽的!老子說的是實話!”我橫下心來,絕不翻供!
“好,李黑豹,算你有種!”說罷,她和刀條臉走出房間。
咚——滑輪猛然一松,我重重地摔了下來,忍不住慘叫一聲,叫聲剛落,兩支電夾子夾在了我的手上,我全身一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桶冷水潑在我的頭上,我又一次醒過來。
“李黑豹,你挺堅強的嘛,何苦呢,說了吧!啊?”女翻譯不知何時站在我身旁,邊說邊用藤條劃拉著我赤裸的身體。
我此時已不再感到羞辱,我心中充滿了恨和由恨轉化的力量,我惡狠狠地盯著她不說話,她竟然沖我放浪地怪笑,我一口唾沫飛到她腳上,此刻在我的心里,我是高尚的意志的化身,而她才是爛肉一堆!
“好!李黑豹,你有種,你別后悔!哼!”
一支堅硬的半自動步槍狠狠地砸在了我左眼眶上方的額骨上,我最后的視線里,她的高跟鞋邁出了房門。
我覺得我死了。
死了真好。
一片空白。沒有疼痛,沒有悲傷,沒有屈辱,沒有饑餓,沒有聲音,沒有肉身……
縹緲虛空中,我看到一個黑點兒冉冉升起,然后展開,有了輪廓,漸漸地清晰起來,像是個人,他輕飄飄的,浮在半空中,雙臂和雙腿舒展著,漫無目的地舞蹈著,他身體旋轉著,沒有分量,沒有阻礙,隨心所欲地飄著。這時他想飛起來,可卻沒有動力,他想前進,但根本使不上勁兒,肌肉不聽使喚,他想喊出來,張開的嘴巴卻是個無底洞,直通通地一覽無余,整個身體剩下一個沒有分量的皮囊,一團正在消解揮散的霧氣……
那個人竟然長得像自己!
那是我嗎?一個不知悔改的盜竊犯,一個異想天開的在逃犯?一個幾度進宮的不良少年?
我在哪兒呢?這里怎么什么都沒有?這里怎么什么都看不到?我莫名地大叫了一聲,接著心里一酸,眼睛里就涌出兩行熱淚來,當時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緣故。
我想睜開眼睛,睜開眼睛看看,卻被那劇烈的疼痛恢復了意識。我漸漸醒來,回到這人間地獄,我才弄明白,哦,李黑豹,你逃到了一個恐怖的國家,你昨天挨了一頓狠揍,你被刑訊逼供,你現在被當成了中國特工。
我那時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我會遭遇這些?
在中國,小偷叫群眾抓住也會挨揍的,可有這么揍的嗎?中國有句俗話:打人犯法……
第一次出逃,在廣州梅山被抓住,警察沒有動我一個指頭,送回去判刑六年,我也沒挨過一巴掌……二進宮,自己的見識也算不少,見過警察打犯人嗎?沒見過,聽說過的,極個別的,但沒有這么打的,沒有這樣上刑的,而且打人的干警都受了處分。
可這里是越南。
越南人不是人嗎?
自己是偷越國境的逃犯!
逃犯不也是人嗎?
犯人都這樣被行刑嗎?
昨夜打的,現在是第二天?后來我才知道,我受刑后醒來已經是三天之后的下午了。
我腦子里亂七八糟地胡思亂想著,知道第幾天管什么用?重要的是自己現在還活著!
對!活著!差點忘了這件最重要的事:活著。
口渴!喉嚨里像塞滿了麻繩。疼!左眼被什么東西糊死了。摳摳,摳不動,生疼!
我坐起來,我要活著。我透過右眼開啟的一條小縫兒,發現自己光著身子,下身搭著自己的衣服,身旁放著一小盆涼水和一碗粳米飯。
我要喝水!可嘴巴張不開,我使勁用手指扳,從嘴里竟摳出幾團黑色的血塊和三顆打碎的牙齒!
我捧著那盆涼水,一氣兒灌下去大半盆。然后,我沾著盆里剩下的一點水一次次洇濕著左眼,再把封死左眼的血塊一點點摳掉。
左眼總算睜開了,還好,能看見東西,只是眼眶上房的額骨打塌了,摸摸,有一個大坑兒。
知覺慢慢恢復,渾身越來越痛。顧不上疼痛,我開始檢查自己身上的傷痕。
左手食指斷了,骨頭茬子還露在皮肉外頭,白花花地滲著血跡;前胸,大腿和臂膀,除了鞭傷就是毒蚊叮起的大包腫塊,疼癢難忍;后背火燒火燎,可想而知,沒有一塊好肉了……
我當時真的沒哭,一點傷心也沒有,那是假的,但我骨子里的野性從那些個破皮爛肉里面鉆了出來,我橫下心,只要有一口氣,就要做個硬漢給狗日的們瞧瞧!就算英勇就義老子都不會哼一聲!有什么招兒盡管放馬過來!他娘的不能讓你們把中國偵察員看扁了!
雖然我是個水貨,是個假冒的特工,可我就是要按特工的標準要求自己,我也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勇氣,硬是忍著鉆心的疼痛,把折斷的食指撅回原處,再撕下衣服上的布條包好,就像電影上的英雄硬漢一個樣。
做完了這些,我開始一點一點地抓飯吃。
吃著吃著,難以下咽的飯還是哽在我的喉嚨里,把我憋著的淚水逼了出來。
沒出息的貨!
他們為什么這么對待我?國民黨、日本鬼子、德國納粹就是這么對待被他們抓住的革命戰士的?
扯淡!我是偷越國境的逃犯,我與革命可不沾邊兒,那么把我遣送回國,或者判刑不就結了嗎?為什么非要逼我承認我是中國特工?
一肚子的委屈就著粳米飯被我狠狠地咽了下去。
世界太大,我太小了,我知道的太少。
誰叫你他媽的往越南跑?我自問。
那往哪兒逃好?不能再叫他們抓回去,那會加刑的。我自答。
誰叫你越獄出逃呢?
不愿過監獄生活唄。
那誰叫你去偷?
為了過好生活唄。
誰不想過好生活?都去偷?
我沒詞了。我想媽媽。
我爸爸死得早,媽又沒工作,靠著給人打掃衛生縫縫補補掙些小錢,而且,還經常被人欺負。來找媽媽的臭男人很多,有一次,一個看門的糟老頭來我家,吃了喝了還不走,還要在我家炕上睡覺。我那時才16歲,我瞪著他,眼睛發出兇狠的目光,他竟然當著我和我姐的面,對我媽媽做出下流的動作,我當時操起鐵锨照著他的頭就砸了下去,他頓時血流滿面。那是我第一次撒野,第一次釋放骨子里的野性……后來,爸爸的單位給我姐安排了工作,又從農村把我招上來,安排到大修廠當工人……家中的日子雖然緊,但也過得去……媽含辛茹苦,姐知疼知熱,我也算有心,為每天多掙三角錢的夜餐費,經常加夜班,把掙來的夜餐費給弟妹買上學用的紙和筆……可是,我沒有抵御住金錢的誘惑,交上了一幫壞朋友,我很窮,一開始吃他們,喝他們,后來,我入伙了……強勞,跑,抓回去判六年,再跑,跑到了這個份上!唉,一步錯,步步錯。
這就是我活了二十多年的日子。我鄙視自己,我除了現在被逼著冒充了一把中國特工還有點梗氣,真他媽的不像個人樣子。
啪!我懊惱地一掌拍到了左額頭上。哎呦!疼死了!我幾乎叫出聲來,渾身立刻冒出一層細汗!
這受的哪門子罪呢?記得孩童時,我曾淹死過病貓,用火油燒死過耗子……報應吧!
他們會把我怎么樣呢?還會沒命的打嗎?
再這么打一回,我就不一定能活過來了。倒不如把我押回國,加刑!加刑也不至于死??!還有媽,姐,A監獄的管教們,他們能知道我現在受的罪嗎?
那些管教們知道我現在的樣子該解恨了吧?我跑了,他們就得受罰,肯定罵我忘恩負義。他們平時對我還是挺好的,我他媽不是人!真是忘恩負義的雜種!不作死就不會死的傻逼!
跑?對了,能不能再跑一次?逃跑可是我的長項。
我激靈了一下,睜大眼睛,第一次以一種頗為內行的眼光仔細打量起這座關押我的監房。但隨即絕望了。S省A監獄的大墻那么矮,除了學習生產,在大墻里可以自由行動,不防人,我才能逃……這里,四周全是冰冷的石塊、高墻,我被看押得緊緊的……
我發現風洞口有人在看我,我瞪起眼睛向那里投去兇狠的目光。
他一口氣說完這些駭人聽聞的故事,猛然向我投來一瞥,我一驚,那目光里分明帶著當年的兇狠和憎恨,我的心咚咚地跳著,感覺自己的身體縮成了一團,實際上卻一動也不敢動。
“你肯定不相信現在的世界上還能發生這樣的事情,可那就是真實,我沒有編造一句謊言,沒有夸大一個細節?!彼挥傻妹嗣笫郑铱吹绞持傅墓枪澯行┡で竽樕戏降念~骨似乎也有些塌陷,但歲月的療治還是抹去了傷痛的痕跡,再加上年齡的增長,額骨的塌陷反倒成了一種男人特殊的魅力。
說實話,我有點恍惚和眩暈,我接到的任務是采訪一個成功的企業家,完全沒有準備聽到這樣傳奇而慘烈的故事。作為記者,職業的本能告訴我撿到了一個大活兒、猛料,作為女人,卻不期然地不知被什么搞得不知所措,心慌意亂。
4
1979年2月17日,自衛反擊戰開始了,中越戰爭的隆隆炮聲震醒了昏睡中的我。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我才弄清了積郁在內心深處的許多“為什么”——原來他們一直強逼著我承認是“中國特工”另有更加陰險的陰謀!如果我真的按他們所說的承認了,那么我的供詞將會成為一個極好的借口,在國際上將會引起對中國非正義的攻擊和惡毒的詆毀……
果然,又一個黑漆漆、陰慘慘的夜,兩名看守大漢再次把我架進那天的審訊室。還是那把椅子,面對的卻是另外五名身著越南警察服裝的公安人員。
上次酷刑之后,我沒有得到任何醫治,全憑每日僅有的一碗粳米飯和一盆涼水抵抗著傷痛的折磨。我此時身體極度虛弱,發著高燒,四肢顫抖,心神不定。
審訊,照例是問與答,還是上次那套話,然后是一方沉默,一方瞪眼。最后,那五個人氣哼哼地走了。我又被架到行刑室里。
行刑室里新添了一個木質的大十字架。我像受難的耶穌那樣架在十字架上。所不同的,是寬厚的皮帶代替了巨大的鐵釘。我的手腕、腳腕、前額和脖頸都被皮帶固定在了木架上,兩個打手走了過來。他們手中一個拿著一尺多長有如筆筒粗細的竹筒,一個一把揪住了我的頭發,托起我的下巴,問道:“最后再問你一遍,你說不說實話?”
看這陣勢,我知道我今天是活不成了。索性心一橫倒也沒有了恐懼的感覺,只有就義的渴望,赴死的凜然!
“中國必勝!操你們八輩祖宗!”
拿竹筒的打手不待我罵完,舉筒就往我嘴里灌!
啊——是煤油辣椒水!我的肺一炸,立即昏死過去。
又被一頭涼水潑醒。不斷地劇烈咳嗽,兩耳嗡嗡作響,兩眼金花亂舞,胸腔和鼻腔腫脹劇痛,呼吸十分困難。
我記得上小學的時候,老師說,美帝國主義侵略者殘忍地對待越南人民軍戰士,有一種刑罰就是灌煤油辣椒水。沒想到,今天,他們又這樣對我!對待一名“中國特工”!
中國不是援助過他們嗎?
不都是社會主義國家嗎?
我忘恩負義,你們更忘恩負義,和中國打,沒好果子吃!
我是逃犯,但我是中國人,我該死,我也不能死在這兒,死在你們這幫畜生手里!我又想破口大罵,想喊中國必勝,但我無法出聲,我連呼吸都極其困難……
自從1978年10月29日在越南被抓獲,到1979年2月17日,我一直被關押在諒山省監獄“小號”里,就在我被灌了煤油辣椒水之后的凌晨,一陣陣沉悶的滾雷聲響徹天際,由小到大,由遠而近,持續不斷,排山倒海,大地不停地抖動著……我在“小號”里興奮著,激動著,滿懷豪情地想著祖國的大炮飛吧,飛過來吧,把這里夷為平地……人喊、馬嘶、汽車喇叭的吼叫,還不時摻和著尖厲的警笛聲,監獄里亂成一鍋粥。
一小時、三小時、五小時……集團性的排炮聲一直沒有間歇……
下午的時候,我被兩名兇神惡煞的看守綁起來,推到監獄的院子里。院子里已經擠滿了同樣被綁縛的男女犯人。院子的四周和房舍上站滿了荷槍實彈的越南軍警人員。犯人們被推搡著,鞭趕著排成五人一行的縱隊,然后蒙上眼睛被塞到大卡車上,在卡車上,他們又被兩人一對兒用粗粗的鉛絲擰緊每人一支胳膊。
“中國向越南佬開炮了!”
“好!狠狠地揍,狗雜種!”
我聽到犯人中有人用漢語說話。
“你是華僑嗎?”
“是,今天押走的大多數是華僑,你呢?”
“我……”
“混蛋!不許說話!”軍警們用槍托和藤鞭不斷鎮壓著人們。這時的軍警都特別兇,對中國人都特別狠,這是一種仇恨。
汽車啟動了,打頭的警車不斷鳴叫著凄厲的警笛。車上靜悄悄的,車下卻人聲鼎沸,驢馬嘶鳴。汽車啟動后不久,我的蒙眼黑布就自動脫落下來,我發現左右身旁的人,也都睜著大大的眼睛,一共有五輛汽車,魚貫而行。大路上滿是逃難的人群。水牛、驢馬的背上不是馱著老人和孩子,就是搭著被褥和糧袋。也有一些馬車,車上拉的機關干部模樣的男女和一些裝滿文件的防水帆布口袋。人們擁擠著,哭喊聲一片。大路兩旁堆著翻倒的車輛和遺棄的物品,狼藉不堪。
“忘恩負義,活該!”車上的一個華僑罵道。
“中國人不是好欺負的……”另一個華僑小聲應和。
我也想說話,但嗓子還沒有恢復,發不出聲音,看著這一切真是非常解氣!沒有白當一回中國特工!
“噓——小心越南佬?!?/p>
車子在諒山省攏莫縣城外停下來,莫名其妙地放走了一部分越南犯人。然后把剩余下來的集中在三輛卡車上,繼續沿著公路向南開。車上的華僑說,這條公路稱為“一號公路”,通往河內。
深夜,押解車開進了一座城市邊緣的大院子里。進了兩道大鐵門和一道巨大的電動鐵門。數百名犯人被趕下來,松綁之后分兩撥趕進兩間大房子里。
我與二百多名犯人被一窩蜂地轟進了一間很大的牢房。牢房里有三排水泥砌的地鋪,地鋪上光溜溜的,沒有任何鋪設。一進屋,人犯們就像炸群的牛羊一樣各自搶占自己的位置。因為我曾蹲過中國大牢,我習慣了有組織有紀律的秩序管理,我等著人來指定分配位置,結果等來的是牢房外一句粗魯的斥罵聲。一位好心的華僑解釋給我聽,叫你馬上躺下。于是,我只能和少數年老一些的犯人擠在地鋪的過道上。在汽車上綁著顛簸了一天,饑渴和困頓可想而知,然而,想睡,饑腸轆轆卻無法入眠。至于飯和水,看守人員把人們鎖進大牢后就杳無音信了。
第二天,我得知,新的關押地是越南河內的火爐監獄。這所監獄原來是法國殖民者修建的?;馉t之稱也是當初法國命名的。以后,火爐監獄不斷擴建整修,成了越南現代最大的監獄。據說,這所監獄平時可容納六千名犯人,而此時卻關押了近兩萬名犯人。
來到火爐監獄之后,除了正常的登記和訊問,對我不再有特殊的逼供和拷打,我總算過上了越南正常勞改犯人的生活,對我們這幫遷移過來的犯人,只關押,不勞動。當時我并不知道的是,我的案子正在上報越南公安部。
我不得不說說越南的首都監獄。因為在中國S省A監獄蹲過大牢,我總是習慣拿火爐監獄與A監獄相比。我不知道北京的監獄是什么樣子,但我肯定,中國首都的監獄一定比內地一個市級監獄“高級”,而這個火爐監獄和A監獄相比堪稱地獄,更別說北京的監獄了。
S省A監獄,一個監舍頂多關押二十名犯人,而火爐監獄,一個監舍關押著兩、三百名犯人?;馉t監獄的看守罵人打人,A監獄的管教干部對犯人從不敢動手動腳,有紀律管著他們。火爐監獄犯人夜里窩尿、憋尿,A監獄的廁所設在大院內,犯人在院里晝夜行動都是自由的。
最主要的是,饑餓和可怕的疾病折磨著火爐監獄的每一位犯人。這里,一天只有兩頓飯,主食是兩個不足四兩重的黑色死面面包,多數面包里都長了蟲子。這種蟲子隨季節變化而不同:春季長甲蟲,秋季變黑蟲。每餐以蝦醬湯代菜,醬湯濃稠腥咸,不喝吃不下飯,喝了口干舌燥,而每天只有一大木桶水供全舍兩百多名犯人飲用。
這里的犯人一天只放兩次風。所謂放風,只是排隊上廁所的活動。放風限制在十分鐘內。這里的廁所不用水沖,因為距監舍太近,加上天氣炎熱,所以監舍蠅蟲極多,以致夜里睡覺時,蛆蟲不斷地爬進來,鉆進鞋子和熟睡的犯人身上。
這里還盛行紅痢病和拉扎病。紅痢是一種傳染性痢疾。得了就不容易好。得這種病的犯人很多,而上廁所的時間有限,所以監舍也就成了廁所,每天惡臭熏天,病毒不斷地傳染擴散。
拉扎病是一種皮膚病,專在人體有毛發的地方長。發病時是一片一片的小紅疙瘩,奇癢難忍。當患者把皮膚撓破,立即化膿,膿水所沾過的皮肉,又起新的拉扎。這種皮膚病是亞熱帶地區特有的病癥,是因為潮熱與不衛生而引起的。
監獄里,犯人們把名氣大具有特殊身份的叫“大頭”。
第一是黃歌。黃歌四十歲左右,中等身材,長得白白凈凈,溫文爾雅。他有著一雙深邃精明的大眼睛。他不愛說話,卻總愛用眼角長久地凝視窗外,或觀察人們微小的動作。據說,黃歌被捕前是諒山省委秘書,因黃文歡避難中國的事件,使他與省委書記受到牽連。黃歌的漢語講得很好,很接近標準的北京話。黃歌平時很少與監舍的人交心,有一次,他卻主動地告訴我,中國黨政代表團最后一次訪問越南時,他被派去當翻譯。他對中國有好感,因而也對我這個“中國特工”有意接近,多聊幾句。黃歌身體很弱,沒來這里以前就患上了拉扎病,他臉上一塊塊紅腫,叫人看了十分憐惜。本來,他患有皮膚病應該盡量躲避以免傳染,但我還是為了那份善意的好感而沒有回避。
第二就是我。犯人們堅信我是中共特工人員。我身板寬厚,雖然遭受虐待之后體重下降厲害,但骨頭架子還擺在那兒。尤其我臉上的新疤痕叫其他犯人摸不透,給我自己罩上一層神秘感,讓別人望而生畏,越南犯人常常對我投來憎恨的目光。華僑們卻對我有好感,我是祖國派來的“特工”嘛。
第三個“大頭”就是阮雄了。阮雄頭大個子小。長著一身膘子肉。他的文身多而恐怖:胸上是鷹,腹部是蟒,大腿上是兩個肉麻的裸體女人,背部是劍和盾牌。他頭上系著一條白帶子,常常半裸著身子在屋里走來走去,如同一頭發情的獅子暴躁和急不可耐。他常搶別人的飯吃,又以欺辱華僑為榮。他欺辱人的方式很特別,就是強逼著犯人與他賭“六門”贏飯,不賭不行。“六門”就是把六個做好標志的紙團扣在碗下叫你猜??珊薜氖?,阮雄每賭必贏,贏了他真的吃光你的飯,不叫吃就打。他有四、五個幫兇,一般人都被他們打過,他們打人時先迫使被打的人跪下,再用手砍對方的脖子,或用膝蓋頂對方的小腹。這樣做能叫對方閉過氣去而又不留下任何傷痕。
阮雄是典型的獄霸。有一天,他竟打死了一號“大頭”黃歌。
本來,像黃歌這種人,一般犯人是不敢惹的,就連看守們也敬他三分,唯恐有一天東山再起,會打他個回馬槍。自黃歌從諒山解來不久,拉扎病日甚一日,獄方不聞不問,沒有任何治療措施。
一天,阮雄突然被看守提審,回來后,滿面紅光,口噴酒氣。當天晚上吃飯時,他死乞白賴地逼黃歌賭“六門”。黃歌不干,他便把蝦醬湯潑在黃歌身上,跟著一陣拳打腳踢……黃歌當天夜里就死了……
奇怪的是,獄方只把黃歌的尸體抬走了,死因卻從沒問過。我看著黃歌的尸體被抬走,暗暗告訴自己,小心!千萬別遭暗算!
黃歌死后,阮雄更加氣焰囂張,不可一世。
我到火爐監獄不久,就發現犯人們經常丟失個人衣物,丟失物品的多是華僑,而易丟失的物品是中國產的塑料涼鞋、皮鞋和棉毛衣褲。
我發現,偷東西的竟然是越南監獄的看守們,他們利用犯人放風上廁所的時候作案。
我把這個發現悄悄告訴了華僑難友。為了使自己的衣物不至于在冬天到來之前丟光,在放風的時候,華僑犯人只好強忍住屎尿,裝病輪班下來值勤。等放風完畢,看守走后再在便桶里排泄穢物。這樣雖然不衛生,又經常挨看守的打罵,但我們卻能感到一種滿足——一種使看守大失所望而產生的快意滿足。
即便如此,華僑難友的東西仍然時有丟失,這一秘密又被我發現:一天夜里,阮雄偷了一位華僑的涼鞋,隔著窗子扔進院內,不一會兒,院里響起了值班看守的腳步聲,當腳步聲走遠之后,阮雄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前,一伸手,手立即被我死死卡住。
“干什么?”阮雄輕輕地喊著。
“干什么?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我故意大聲吼叫,是要把人們喊醒。
“沒什么。”
“沒什么?伸出你的爪子,叫大家看看!”
阮雄伸開手掌,被吵醒的人們走上前一看,阮雄手里放著五粒膠煙。
越南犯人都是煙鬼,他們愛吸一種顆粒狀的煙,叫膠煙。這種煙勁兒很大,放在煙斗里吸,一粒只能吸兩口,兩口就能過足癮。這種煙只能托看守或外出幫工的犯人到監獄外面買,因為想弄到這種煙,犯人們偷盜甚至搶奪同監犯人的衣物,再托人到外頭變賣買煙。這種煙,在火爐監獄里一??梢該Q一頓飯或一件衣服。
“哪來的?”
“在窗臺上拾的?!?/p>
“誰會把膠煙丟在窗臺上?請問誰丟了膠煙?”我大聲問道。
當然不會有人應。
“請大家查一查,誰把自己的塑料涼鞋丟了?”
“啊,我的!我的鞋子不見了!”
真相大白,我這個在國內的慣偷,在異國的監獄反倒成了抓小偷的警察。阮雄從此把我記恨在心上,尋機報復。
沒過兩天,阮雄劣性又起,又恢復了獄霸的地位,他把打擊目標鎖定在我身上,號稱監獄第二號“大頭”。
“你,尋托布?”(吸煙不?)
我眼皮都沒抬一下,沉默不語。
阮雄瞪起牛眼:“你!嘎哥么?”(換飯)
“不換!”我干干脆脆地頂回了阮雄。我早就恨透了這個獄霸,只是由于自己受刑太重,一直未能恢復。此時,我自覺體力恢復了大概,早已憋了很久,正想趁機教訓一下阮雄。
“來,這個?!比钚鄄粦押靡獾刈?,擺開了“六門”。
“不來!”我一邊回答,一邊摩挲著自己額頭上的疤痕,那意思是告訴阮雄,老子打碎了頭都不怕,怕和你打架?
呼地,阮雄站起來,一下朝我撲來。我早有準備,就勢一躺雙腿一剪,猛的一個掃堂腿把阮雄摔了個狗啃泥,跟著躍起騎上去就是一頓狠揍。
阮雄的幾個幫兇圍上來,我平時習過武功且在黑道上混過些日子,此刻就像一只矯健的豹子,大吼一聲,雙手較勁猛地一把將阮雄的一只胳膊反扭過來,厲聲喝道:“過來?過來我就把這狗日的胳膊擰斷,再一個個敲碎你們的狗頭!”
阮雄和幾個幫兇變成了蔫兒茄子。
但阮雄不會這么罷休,我心里有數。
這天下午放風,我瞅見阮雄從廁所矮墻上取下塊磚藏在懷里,就知道他要暗算自己。果然,這天夜里,阮雄趁人們熟睡之際,摸到我的床前,照著我的腦袋就砸了下來,但他沒想到我在裝睡,他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預料之內,我突然一個就地打滾,剎那間竟轉到了他的背后,一個餓虎撲食把他按在地上,再一個反背口袋,將阮雄扛了起來。
我把阮雄扛得高高的,邊轉邊歷數著他的罪惡和劣跡,等監舍里的犯人都起來看熱鬧時,我與阮雄攤牌了:“姓阮的,我若把你狗日的甩出去,不摔你半死也得摔壞你的一件子,你是叫我摔還是不摔?”
“別摔,別摔……”
“不摔也行,你下來給老子磕三個響頭,并保證今后不欺負人?!?/p>
“行,你放下我,我磕!”
阮雄真的給我磕了三個響頭,磕過之后卻仍跪著不起:“黑豹師傅,我拜您為師,請收下我這個徒弟。”
“收你為徒不難,不過中國功夫講求功德,一不傷人,二不殺生,只是健身防患而已。”
“我發誓,我要不遵師囑,就讓大蟒蛇吞到肚子里!”
我真的收下了阮雄這個昔日的獄霸為弟子了。從此,這監舍平靜了許多。不過我也實在沒教阮雄什么“絕活”,一來我認定,阮雄本性難移,二來,我這個“師傅”本人的武功也捉襟見肘,哈哈。倒有兩樣是真格的:一是借口練功我沒少整治阮雄,二是通過整治,阮雄原本掏空了的身子骨總算比以前結實了些。
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人們的敬重。說來可笑,在異國監獄中,在冒充著“中國特工”的身份下,我不自覺地擔負起了那樣的身份應有的責任,不自覺地感受到了做一名中國人,一名中國軍人的尊嚴和自豪!唉,媽的,只可惜,自己是個逃犯,從夢中醒來的時候,我常常會感嘆,不過有時也自我安慰,中國逃犯也是中國人,是中國人就不能叫別人看扁了!
因為阮雄成了我的徒弟,又因為華僑難友聯合起來看管財物,很長時間不再丟東西了。越南看守急了眼,經常對我打打罵罵。我一直不明白,當看守管小偷的人,為什么還偷犯人的東西?我很多時候看不起自己,可我更看不起那些偷東西的看守。終于有一天,看守長把我叫到了辦公室。
看守長晃晃扛著上尉軍銜的肩膀叫我坐下,和藹地微笑著問:“李黑豹,你在中國干什么工作?”
我以為又是一次審訊,于是答道:“自來水廠水電工人。”
出人意料,看守長下句提問是:“你一個月掙多少錢?”
“四十五塊?!逼鋵?,我1976年的工資是三十一塊五角,為了鎮鎮對方,我把加班費和夜餐費也加上了。
“四十五塊?能買多少斤豬肉?”
“大概一頭整豬吧”我沒太夸張,七八十斤的豬,七十年代時是可以買下來的。
“真的?”看守長大吃一驚。
“當然是真的。”
“你知道嗎?我的月工資都拿去買豬肉,多少?”
“多少?”
“七、八斤!”
這回輪到我吃驚了。此時我對越南當局窮兵黷武,把越南搞得窮困不堪的現象雖有一定認識,但名為社會主義社會的越南窮到這個地步,還是我難以想象的。我一下子理解了為什么看守要偷犯人的東西,為什么監獄的伙食那樣的糟糕。這個國家太窮了,人窮志短,窮瘋了!
不過,他總不是來找我談工資買豬肉的吧?我邊呵呵地應和著,邊疑惑不解地看著眼前這位越軍上尉。
“哈,你這雙皮鞋真漂亮!牛皮的?”上尉突然一轉話題。
“牛皮的?!蔽倚睦锇敌?,這鞋還漂亮?從我用偷來的錢在廣州買了這雙鞋,就沒換下來過,爬山越嶺,早已磕打得不成樣子了。
“果然是牛皮的,好,好。哪產的?”
“廣州?!?/p>
“好,好?!鄙衔拘θ菘赊洌骸澳呛茫乙履氵@雙鞋了?!?/p>
原來如此!
“給你?我穿啥?”
“這個?!笨词亻L從桌下取出一雙夾趾的拖鞋,和一包東西:“再加上這個,行不行?”
紙包打開了,是十個一兩多重的烤糕(一種黑面面包)和十包膠煙。
“行?!蔽伊⒖贪哑ばo了看守長。我想,這比被偷去或者被搶去強多了,況且,那烤糕和膠煙對我也太有誘惑力了。
從看守長那里出來,我把十包膠煙悄悄藏起來,以便今后換飯吃,然后邊走邊吃烤糕,一氣吃下五個烤糕,再加上緊接著的那頓午餐,這是我來到火爐監獄第一次吃飽了肚子。
“味道真的不錯呦!”他講到這里,竟然狡黠地沖我撇撇嘴。
我也努力地撇撇嘴,故作輕松只有他才有這個資格。我不知該說什么,對于別人的苦難,表示安慰或是同情都顯得很不真誠。我只好試探著問道:“接下來的日子應該好過點了吧。”
“不,遠遠沒有到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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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越邊境戰爭只進行了十八天。1979年5月1日,我和同監的部分犯人被轉押回諒山省。十八天的戰爭就讓諒山省省會諒山市夷為平地。關押我們的臨時監獄設在攏莫縣縣城郊外的大山溝里。這里原是個倉庫大院,院子里倉房只有兩座,每一座都大得驚人,關押我的那一座,竟收容了五百七十多名男犯,中間攔起了一道竹板墻,墻那邊竟然是女監,關押著近一百多名女犯。
這里的生活條件比河內火爐監獄更糟:這里沒有床鋪,犯人只能席地而臥,地上長的嫩白的小草,順著席子縫隙冒出來;這里的兩餐包子比河內的烤糕更黑更小,只是里面的連泥帶土的菜幫子代替了變色的甲蟲;這里提供的飲水比河內更少,而且多是積蓄的冷雨水;這里沒有沖涼池,因此這里的犯人都盼著下雨,下雨時,犯人爭搶著擠到窗口接雨水解渴擦身;這里的蚊蠅比河內的更多更兇,夜里蚊蟲的毒咬如同上刑“立鞏”,最可怕的是犯人的成份更復雜兇險:越南當地的刑事犯多于華僑,其中有相當數量的前線逃兵和違法士兵,他們在監舍里抱成團兒橫行霸道,動不動就搶奪病弱犯人的包子和飲水,對華僑難友尤甚……自然,這里患拉扎病和紅痢病的犯人也就比河內的多,而且死亡率相當高。因為死亡率高,監獄還專門備放著一個特殊的薄木棺材,以便隨時把死者放入抬走,用過后再放回原來的位置。犯人把這棺材叫作“黑匣子”,把特定放棺材的墻角叫“死亡三角”。
那些已經脫去軍服違法的越南大兵動不動就這么威脅:“怎么著,想進黑匣子了?”或者眼睛一瞪大聲叫囂:“老子一腳把你踢進死亡三角晾著!”
我一押進這座監房,所有的犯人立即知道了我的特殊身份:中國軍方特工!越南犯人,特別是那些越南逃兵,一下子把仇恨聚焦在我的身上。華僑難友們都為我捏一把汗。大家都在傳言,這個高大而又瘦骨嶙峋的中國特工,能逃脫“黑匣子”的厄運嗎?
然而,正是這“黑匣子”和“死亡三角”壯了我的聲威。
押進攏莫大監獄的當天,我就選定了這幅棺材當我的床鋪。這一下把全監獄的犯人都鎮住了!哇!別的犯人躲都躲不及,他竟然敢睡在上邊?他果然是個亡命徒!
并非我喜愛那地方,也是實在沒辦法!五百七十多名犯人把所有空間都占了,只留下這個小小的角落。這個角落的兩壁上正好有兩個小窗,空氣對流,蚊蠅也少,在這里,棺木作床,對既無草席又無衣毯的我來說,無疑是理想去處。
棺床。特工。加上我臉上嚇人的傷疤,都為我涂上了一層威嚴神秘的保護光環。然而,九名劣性斑斑的越南逃兵仍無法按捺住自己內心的報復欲望,終于在我進監獄不久的一個晚餐時分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
“包子,好吃嗎?”一個外號叫“野豬”的肥壯士兵走近問道。
“好吃個屁!”我冷冷地答道。是真話。
“不好吃?拿一個給我!”
“憑什么?”
“就憑這個!”野豬粗野地揮了揮拳頭。
“哼!”我冷笑一聲:“這個,我也有,而且更堅硬!”我左手擋住野豬的拳頭,右手握拳,滿不在乎地說:“就看你能不能給我一個包子?!?/p>
“你憑什么?”野豬吼道。
“我們中國人有句俗話,買賣公平,等價交換?!闭f著,我從腰間取出一包膠煙,就是我用皮鞋換來的那十包膠煙中的一包。我那時也學會了幾句越語,學著他們怪聲怪氣地問:“對狂不?嘎哥么?”(吸煙不?用飯換)
“野豬”眼里頓時閃出貪婪的目光,情緒立即緩和下來。
“古嘎!”(混蛋)野豬身邊一個外號叫“瘦貓”的家伙大罵著冷不防撲上來,欲將我打倒搶走膠煙。
我早有防備,一閃身來了個老鷹單展翅躲過飛來的拳臂,順勢借力打力,在瘦貓背上輕輕一拍,頓時瘦貓的整個身子騰空而起,展展地摔在兩米開外的地方再也爬不起來。
“撩——媽——”立即又竄出五六個逃兵,呈半月形圍了上來。
我站起身來,擼起袖子,看來,今天是躲不過去了,那就要你們的好看,不把老子打死,老子就把你們全都打趴下!
“空嘔妮,古嘎!”(不許叫,混蛋!)一名看守這時闖了進來。
大家安靜下來。
“李,你跟我出去!”看守叫道。
我被提走了。
全監舍的華僑難友的心一下子都懸了起來,幾個逃兵卻都樂不可支。
不久,我回來了。結果,我還帶著四個包子和兩包膠煙回來了。一進門,我就把四個包子的三個給了三個相好的華僑難友,然后,邊吃包子邊把膠煙分給我身邊的一些越南囚犯。我也沒忘記給“野豬”一粒膠煙,說:“這次白給你,下次,一粒換一個包子?!?/p>
“野豬”們都傻眼了,我心里暗自偷笑。多虧看守及時把我叫走,不然免不了一場惡戰。原來,那個看守的半導體壞了,聽說我是水電工人,就請我去修半導體。我從沒當過無線電修理工,剛開始真的發懵,可打開半導體一看,原來不過斷了一條線,竟被我瞎貓碰上了死耗子給鼓搗好了。
半導體在越南可算是稀罕物,看守高興了,除管了一頓飯,還送給我四個包子和兩包膠煙。從此,我就被越傳越神,所有人都對我另眼相看。恩威并施,分化瓦解,天機不可泄露……這些道理,白道黑道上的人同樣講究,我更是深諳此道。
不要問我從哪里來,
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什么流浪,流浪遠方……
一天夜里,我的睡夢中一直低低縈回著優美的歌聲,帶著我在夢中游蕩,游蕩,游蕩回了故鄉,燈下媽媽柔柔的臉龐,還有姐姐摟著我呼到我臉上的鼻息……我迷迷糊糊醒來,發現歌聲從竹板墻的那邊傳來,與我的棺材床僅一墻之隔。靜夜中,嘴邊流出的吟唱變成了我與她全部的世界。那一刻,我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中第一次感受到美好。閉著眼聽了一會兒,歌聲消失了,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嘆氣聲,我忍不住睜開眼睛,用手指朝竹板墻敲了三下。
嘭,嘭嘭,過了一會兒,隔壁也回應了三聲。
我又敲了三下,然后湊近竹板墻問道:“是你唱的歌嗎?”
“是?!?/p>
“你是中國人嗎?”
“是。你是誰?”
“我是才關到這里的,我也是中國人?!?/p>
“真的?”
“我為什么要哄你?”
“你是黑豹哥?”她的語氣顯得很激動。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她們都說,隔壁有個睡在棺材上的中國特工,可厲害了。”
“我不是……”
“不,黑豹哥,你是大英雄?!?/p>
“我的事一兩句說不清楚。你叫什么?”
“我叫阿英。”
“你怎么讓他們關到這里的?”
隔壁一陣沉默,靜了好大一會兒,終于開口了:“我是偷越國境被抓的。”
“想跑到外國嗎?”我心想,哈,天底下真有和我一樣傻的人。
“不,我是走私,我,真丟人現眼。”
“你?走私?一個女人?”
“不,是一伙人。”
“都栽進來了?”我感到驚奇。
“有人來了,待會兒再聊?!?/p>
腳步聲由遠而近。阿英屏著呼吸。
“你……你要干什么?”是阿英驚駭的嗓音。
“猛害!”(走?。?/p>
阿英被一名越南看守拽了出去。
這里的看守,經常把女犯人提出號子進行強奸和輪奸。阿英她……
我握緊拳頭想使勁兒捶打墻壁,隨即又想到,這樣只能增加阿英的痛苦……我感到深深的悲哀。祖國的同胞被蹂躪自己卻無能為力的悲哀,擁有那么甜美的歌聲的阿英被欺負自己卻無能為力的痛苦……
很長時間之后,女犯監舍的門咣當一聲關上了,一陣輕輕的腳步挪到了竹板墻旁。
“阿英,阿英?!蔽业吐暫暗?。
沒有回答。
“阿英你怎么啦?”
我聽見阿英強壓抑著低低的哭聲。
“你怎么樣?要頑強些。”
“他們是畜生!是牲口!”阿英在吼,“我這是自作自受??!嗚嗚……”
整整兩個夜晚沒聽到阿英的歌聲。
我和阿英交上了朋友。我們每晚隔著竹板墻互述衷腸。竹板墻有一條一條的縫隙,但我看不見阿英的樣子,阿英也從沒湊到縫隙上瞧我的樣子。我們隔著竹板相互感受著對方的氣息,有時我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竹板上,阿英也會把手放上去,涼涼的竹板就是我們僅有的觸摸。
阿英告訴我,她家在云南個舊市,她是一個干部的女兒,在一家進出口公司任職,她交上了一個帥氣的男朋友,人人羨慕。沒想到的是,男朋友卻是一個走私團伙的頭目。她深深愛著他不能自拔,結果也被引上了黑道。他們通過泰國的走私集團往越南偷運走私品并往國內販運毒品被我公安部門發覺。為了躲避法律的懲罰,她和她的男朋友借一次走私的機會企圖穿過越南逃亡泰國,結果,在途中經過南曼段時被越南邊防軍抓獲。她的男朋友被當場打死,她被關押到這里……
“你真傻,你也不想一想,就算逃出去,你們又會怎么樣?”我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其實早已無數遍地責問過自己了。
“鬼迷心竅!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走上黑道。”阿英的悔恨,也是我的悔恨??!
“我跟你同病相憐啊!”
“不,黑豹哥,你不一樣,你是解放軍?!?/p>
“不是。”我跟阿英說實話。
“你是共產黨員嗎?”
“不是?!?/p>
“是不是我不管,反正,我佩服你,我相信你?!?/p>
聽到阿英推心置腹的信任,我感到無地自容,生平第一次羞紅了臉,而且紅得一塌糊涂,幸好阿英無法看到,幸好在夜色的掩護之下,幸好,阿英不知道我所有的過往。
“黑豹哥,你說,中國有幾個越南大?”
“一千八百倍都不止?!逼鋵?,越南有多大,我也不清楚。
“黑豹哥,你說中國該不該打越南?”
“忘恩負義,狼子野心,該打!狠狠地打!必須打得它長了記性,今后再不敢挑戰中國的底線!”
我感覺到阿英在隔壁聽得入了神,一種民族自豪感在我們之間油然而生,這種感覺不需要明說,不需要表現得非常憤慨,它是一種內心的不可遏制的激動,自然而然的認同!我不知從哪里學來這些高大上的詞匯,我在阿英面前,必須維護自己的形象,我必須給她希望,而且我下定決心,我必須成為她的希望!
過了一會兒,阿英輕聲問:“黑豹哥,你說咱們會不會死在這里?”
“死?便宜了他!”
“可我們怎么才能出去,才能,回去?”
“我們會的,我一定會接你回去?!?/p>
“可是回去,我也不會有好下場?!?/p>
“不,回去,你還有我……”
“黑豹哥……”
“阿英,你要每天晚上都唱歌,只要你的歌聲在,我們就一定會活著回去,回到中國去,回到故鄉……我們要死,也不能死在這里,死在這幫狗日的手里??!”
阿英在無聲地流著眼淚,我能感覺到,我們的手不約而同放到了竹板的同一個位置。
可是,我在棺材上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了起來,因為我發現自己感染了拉扎病。起初是背上奇癢難忍,我在棺材板上蹭,結果適得其反,蹭破的皮流出了膿水,把病毒擴散到棺材板上。嗨,棺材板本身就是個病毒集中營,別人都避之不及,誰讓我冒險逞強。接著,我的腿上,胳膊上逐漸都起了小泡,我不敢抓,這里沒有任何醫治措施或者消毒措施,任由病人自生自滅。監舍里被我收拾過的“野豬”們看到我得了病,喜形于色,舉止猖狂起來,開始搶奪一些華僑難友的吃的,給我顏色看,還沖我嬉皮笑臉。我若起身去跟他們理論,他們立即躲開,發出種種刺耳的尖叫和怪笑。華僑難友們看著我日漸潰爛的皮膚,也無能為力,只能奇跡發生在我的身上。我不知道我會怎樣,酷刑挺過來了,重傷挺過來了,惡劣的環境受過來了,我會倒在這可惡的拉扎病之下?媽的!我是個硬漢,但那時束手無策,度日如年,等待死亡的日子,太黑暗,太難過了。
阿英每天晚上躺在我棺材隔壁,那里也是女犯們沒人敢去的地方。阿英的歌聲又低低地響起來:
阿哥阿妹情誼長,
好像流水日夜響,
流水也會有時盡,
阿哥——永遠在我身旁……
如泣如訴的聲音攪動著我的心——“老天,老天,我可以不要知識,我可以不要名譽,我也可以不要那些無用的金錢,你若能賜我一個完整的阿英,讓她的肉體與心靈,全歸我有,我就心滿意足了……”我忍不住在心底里這樣呼喊,我的眼眶溢滿了淚水。
阿英敲了三下竹板墻。
“851,851,我是延安……”阿英的聲音低低地傳過來。
這是我們每晚的慣例和暗號,我們都喜歡看《英雄兒女》這部電影,上面的每一句臺詞我們都背得滾瓜爛熟。我卻遲遲沒敲,也沒有對暗號。
“我是延安,我是延安……”阿英在那頭再一次輕聲呼喚。
“為了勝利,向我開炮……”我忍不住哭了出來,哽咽地說出下半句。男兒有淚不輕彈,又因未到傷心處。受刑的時候我沒滴一滴眼淚,長這么大,從沒在一個女人面前哭過,還哭得這么傷心。
“黑豹哥,你怎么了?”阿英把手貼在竹板墻上。
“阿英……我恐怕……”我把手也貼到竹板上。
“你的手怎么了?”阿英第一次使勁扒開縫隙,看到我的手上一片一片的紅包。
我趕緊把手縮了回去?!安唬悴荒芙佑|我,會傳染的?!?/p>
“你染上拉扎了?”
“阿英,你要離我遠一點。”我又忍不住哭起來,那晚的我不知為什么那么脆弱。
“黑豹哥,你想家了?”
“你不想家嗎?想有什么用?”
阿英這一問,又把我的熱淚翻騰出來,怎么能不想家?我日日夜夜地想!想媽媽,想姐姐,也想A監獄的劉管教,親人?。∥液螘r才能再見到你們,也許,我再也見不到你們了,我還沒有機會向你們認錯,向你們懺悔,你們還沒有看到一個悔過自新的黑豹,一個真正的男人……
接下來的幾天,阿英消失了。阿英嫌棄我的病了?不,不可能!阿英又被他們……畜牲!可為什么整晚都不見阿英回來?是阿英出了什么事了嗎?阿英死了?不!不可能!
莫非阿英逃了?不會,她沒這個能力。
我陷入狂風驟雨般的胡思亂想,我從來沒有這樣慌亂,這樣不知所措。我吃不下飯,咽不下水,聽不見別人說話。腦子里只有阿英、阿英、阿英。可是我連阿英的模樣都沒有見過。阿英的嗓子很甜,會唱許多許多歌子,她也懂得很多,她善解人意,她曉得關心體貼,她跟我無所不談。她長得什么樣?聽她的歌,猜她一定是個很嬌美的姑娘,可她走私,越境,參加黑幫集團……也許,她是那種風風火火敢作敢為的剽悍型姑娘?或是為了愛不管不顧的傻小子類型?不管她長什么樣,就算世界上最丑最丑的女人,我都要救她,要娶她,我喜歡她……我第一次強烈地感受到愛是什么?愛一個人原來就是這樣不顧一切地想和她在一起,這樣難以忍受和她分開的一分一秒。愛一個人就是想把她抱在懷里,疼啊疼個沒完,就是她生病比自己生病都難受,她受苦比自己受苦都心痛,愛一個人就是想把自己的生命永遠和她聯系在一起……
我發現,當一個人心有所牽的時候,是愈加脆弱的時候。那幾天的我,死不成,活不成,空留一副千瘡百孔的皮囊,心,早就掏空腐爛化膿惡變了……
“851,851,我是延安……”
“黑豹哥?!?/p>
“黑豹哥?!?/p>
突然一天晚上,奄奄一息的我以為出現了幻聽。夜深人靜,阿英甜美的聲音傳來,啊,是上帝來召喚我了,我笑了,我想,這樣死去也值了,阿英叫我去,我怎么能不去?
‘黑豹哥——”
真的是阿英,我激靈一下,直起了身子,撲到竹板墻上,整個身子都貼了上去。
‘851,851,我是延安……”
‘為了勝利,向我開炮……”
‘阿英,是你嗎?”
‘是我,黑豹哥?!?/p>
‘阿英,你別走——”
阿英從竹板墻的縫隙中遞過來一包東西。
‘黑豹哥,這是硫磺和雞油,你涂到皮膚上,這是治拉扎病的土方子。”
‘你從哪兒弄來的?”
阿英并沒有說話。
‘阿英,你這幾天去哪兒了?”
‘我給你唱歌吧?!?/p>
‘阿英,他們把你怎么樣了?”
我已經意識到阿英去干了什么,她這幾天經歷了什么,再多問一句,我這個男人……啪!我扇了自己一耳光!啪!啪!啪!我毫不留情地扇著自己。嘭!一拳搗在竹板墻上,竹板墻猛烈晃動。
‘黑豹哥,別——”阿英哭了,‘別傷害自己,千萬別,哥,我的哥啊——”
‘哥,你一定要好起來,我怎么樣不打緊,哥,你是我的命——”
聽著阿英的哭訴,我恨自己,看不起自己,你算什么?賤命一條!阿英,我不值得你為我這樣做??!我咽下淚水,小心翼翼地打開阿英用身體和無盡的屈辱換來的藥,一點一點涂在潰爛的皮膚上。”
我早已淚流滿面,他的講述也被哽咽打斷,他踱步去了衛生間,我才回過神兒來,抽出面巾紙胡亂地抹著臉上的淚水。我理解阿英,我要是阿英,也會……因為女人,一旦愛上一個男人,她會奉獻所有,包括,某種意義上的犧牲。一個詞剎那間從我心底升起——圣潔!
他從衛生間走出來,顯然經過了長時間的舒緩和打理,心情平復很多。
“后來,你見過阿英嗎?”
“見過,后來,我帶著阿英越獄了?!?/p>
我的眼睛睜大了,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局似乎有了曙光。
6
“死不了就逃!這是我在越南監獄的一個頑強信念。
阿英時不時給我遞過一個兩個包子,固執地定叫我吃下,我吃著這難以下咽的包子,心中就堅定了逃跑的信念。
往哪兒逃?哪兒都比越南強!
在我住進攏莫監獄九個月之后,機會來了。
我患了嚴重的哮喘病。這時候,我的案子已上交到越南公安部(當時我并不知道)。所以,我很快作為特殊犯人被送進攏莫縣醫院。在那里我得到了醫治,并得到一位護士長的特殊照顧,因為這位護士長的丈夫是華僑,一年前被遣送回國。
我很快就恢復了健康。但我仍然裝病,不斷為自己的逃跑做著準備。
同病房有一個癱瘓的病兒,十二三歲,我為他翻身按摩接大小便,以此賺些家長的越幣‘小費”。但我還是嫌‘小費”掙得太少太慢,于是索性重操舊業,偷一些院內晾曬的衣物,然后請患兒的家長出去變賣,把得來的越幣四六分成。那位家長竟也樂于此道。
不久,我就有了一大把越幣和兩身越南制服,還有膠鞋、水壺、白頭盔之類的必用品,我認為準備得差不多了,成功在即。于是,在一天下午,我悄悄穿戴好,溜出了醫院的小門。
我在大街上的小吃攤上買了一份飯吃了起來。我是在試驗,有沒有人發現我,如果不被越南人發現,我就跑,如果被察覺,我就說出來散步……
等我吃完那頓飯,都沒有人注意到我,于是我撒丫子就跑。
我穿越人流,竟然出了城,來到紅河大橋上!那天也真是背,正在我得意忘形的時候,我竟然和我的女主治醫師撞了個滿懷!
“你,你……”
我無話可說,扭頭就跑。
女醫生大聲喊起來,我很快被人堵在大橋中間,情急之下,我一頭跳進大橋下湍急的河流之中。
結果可想而知,我被人打撈上來,拳打腳踢之后,拖回了攏莫監獄……
然后,我被“立鞏”了二十多天。
二十多天之后,我被押進了一個只有四十個犯人的監舍,與原來的監舍脫離了,我和阿英的聯系也就中斷了。
我還是不停地尋找著機會。一個多月之后,機會又來了。
那天夜里,雷雨交加。我像一只機敏的猴子觀察著監舍外的響動。一棵大樹被大風刮倒,砸了下來,砸斷了院墻上的電網電線,所有監舍一下子都黑了燈,犯人們哄吵成一片,所以,沒有人注意到監牢屋頂上的一塊石棉瓦松動脫落的聲音。
“把油燈點上!”看守跑來大聲命令。
我立刻主動去點燈。在點燈的當兒,我趁黑把煤油潑在地上:“沒油啦!”我喊著,并且把油燈送給看守??词亓R罵咧咧地走了,他可不愿意淋著雨去取油。
深夜,漆黑一片,犯人們都熟睡了,我的機會來了。
我蹬上窗子,頂開屋頂松動的石棉瓦,鉆了出去,上了房,再把石棉瓦輕輕地放回去。我跳下房,我要去找阿英,雖然我知道這十分危險。
那天夜里的斷電幫了我的大忙,看守們本該有的賭博活動都取消了,院子里靜悄悄的。我躡手躡腳往關押女犯們的監舍走去。半路上,路過一處看守房屋的后窗,我突然聽到了粗野的喘息聲和痛苦的呻吟聲。
“叫啊,舒服吧……”
啪!一聲皮鞭響,我聽到一個女人壓抑著疼痛,咬緊嘴唇,一聲不吭。
“操!老子叫你不出聲!”
折磨更加升級。
我聽到里面的動靜,畜牲看守又在折磨女犯人了,我握緊拳頭,真想沖進去一拳砸死那頭畜牲!可理性讓我不能發出一點響聲。
我還是悄悄走了過去,蹲在女犯的監舍的后墻根,我的“棺床”曾經放置的位置。這時,我看到一個女犯從看守的屋子里出來,衣不附體,踉踉蹌蹌。她頭發凌亂,面孔殘白,身形消瘦,垂著兩只手,光著腳。走到半路,她停下來,抬頭望向天空,她的眼睛里一下子反射出了點點星光。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她就是阿英!
阿英,我日思夜想的阿英!
怎么辦?如果她不是阿英,我叫她,會暴露我自己,會被抓回去。但如果,她就是阿英,我不叫她,我還不如去死!不能猶豫了!
“851、851,我是延安……”我壓低聲音叫道。
那個女犯突然愣住了。站著一動不動。
“我是延安,我是延安?!蔽矣纸辛艘宦?。這是我和阿英的暗號,如果她是阿英,一定會有反應,如果她并不回應,那我就得趕緊逃跑。
我看到她扭過臉來,嘴張得大大的,驚恐的眼睛里還充盈著淚水。她仔細辨別著,辨別著我的聲音,她聽出來了,是的,她有反應了,她的嘴動了動,眼睛眨了眨,左右迅速地看了看,朝我狂奔過來。她的衣服敞開著,雙乳上面還有著帶血的抓痕,她撲到我懷里,真的是阿英?
她在我懷里大聲地說道:“為了勝利,向我開炮!”
蒼天吶!真的是阿英!真的是阿英!
我也激動得熱淚盈眶!我死死地抱住了她!
“阿英!”
“黑豹哥!”
我們都在急切地尋找著對方的嘴唇,可貪婪地吸到嘴里的都是濕滑的淚水。她真的太美了!她是我見到過的最娟秀美麗的姑娘!
“跟我走。”
我拉著她的手一起朝那棵倒伏的大樹跑去。我把她扶上樹干,我也爬上去,我們順著樹干爬到了院墻外,跳了下去,便開始沒命地奔跑!
跑了整整一夜又加一天。我們跑進了越南不知什么名字的大山之中,大山林木茂密,盤根錯節,不時有怪異的叫聲和味道腐敗的瘴氣,螞蟥和各種蟲子叮咬著我們的雙腿,尤其是阿英,她衣衫襤褸,不時有昆蟲飛到她的身體上??斓桨淼臅r候,阿英跑不動了,她腳下一絆,摔倒在地。我扶她起來,背起她接著跑。那時我腦子里除了跑、跑、跑,根本想不到別的。我背著阿英,可是自己也精疲力竭,沒幾步,我背著阿英就一頭摔倒在一片草地上。我們兩個氣喘吁吁,都爬不起來。
過了很久,我們的呼吸平穩了一些,才扭頭看對方,我一把把阿英摟在懷中。阿英急切地緊緊抱住我,她縮成一團,藏到我已經不再寬闊的胸膛里。緩過神兒來,我趕緊扶著阿英站起來,躺在草地上等于喂了蟲子。我們又餓又渴,必須先找到水源和食物。我辨別著太陽的方向,判斷著哪邊更接近村莊?;沓鋈チ?,我和阿英往太陽的方向,朝西走去。真是天不亡我,不久,我們從林子的縫隙中看到了幾戶人家。
我和阿英藏到草叢后面,仔細觀察著。有一戶人家,院子里晾曬著衣服,伙房在院子的廂房里。我們看到他們吃完了晚飯,回家,熄了燈。過了好長時間,我囑咐阿英藏好,如果我有什么不測,你千萬別露頭,一定繼續跑,不能回監獄去,答應我活下去。阿英淚汪汪地點點頭。我摸黑去偷。天助我也,我輕輕扯下院子里的一件女式衣服,一條褲子,然后摸到伙房,用衣服包了兩個剩下的饅頭,回到院子里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大水缸,實在口渴難耐,我拿起水瓢咕嘟咕嘟狠命喝了一氣,但不敢久留,再次盛滿水,端著水瓢就跑。
我跑回來了。把水瓢給了阿英,阿英大口喝了起來,沒喝幾口,她說:“黑豹哥,你喝。”“我喝過了,你喝?!卑⒂⒑韧晁?,我和她一人一個饃,幾下就吃完了。這時我才想起讓阿英換上新衣服,她的衣服已經不能叫衣服了,就剩幾個布條了。
夜幕降臨,我和阿英在夜的籠罩下,感到異常幸福。她沒有急著穿上衣服。她四處找著,在一片樹叢下,找到了一個水潭。她脫去了身上的舊衣服,借著夜色,我看到她身上竟然傷痕累累,模糊的血肉痕跡赫然醒目地張著爪子趴在她纖瘦乳白的軀體上,我不禁熱淚盈眶。我看到她扒開樹枝,蹲在水潭邊,我情不自禁地朝她走去。
我收拾干凈水潭邊的腐葉,把她的舊衣服沾濕,輕輕地為她擦洗著。她非常順從,用手指整理著凌亂的秀發,撥弄到耳后,我才算真正領略了她的美。夜色下,阿英的面容嫻靜溫柔,她的眼里噙著清澈的淚水,反射著柔柔的月光,閃耀著動人的溫情。她的嘴唇微微張開,薄薄的像在顫動,又似乎在輕聲訴說。她的鼻梁竟非常挺立,撐起一幅娟秀靈動的南方山水畫卷。那一刻,我下定決心要為她洗凈所有的傷。待擦凈她臉龐的污漬之后,我拿著沾濕的舊衣服,捧著她瘦削的雙肩,輕輕擦拭著她的乳房。嬌美的乳頭在殷紅的血跡中羞怯地顫動。柔滑的小腹下的一叢茂密的絨毛,好似我紛亂的心境。我竟也激動不已。阿英拿手遮?。骸安唬诒纾K了?!蔽野阉氖謸荛_,再次沾了清水。我示意她分開雙腿,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乖乖地順從。我輕柔地擦洗她的下部,用無比虔誠和恭敬的心情,在擦拭著最圣潔美麗的珍寶……
我也把衣服脫下來,鋪在地上,讓阿英躺下。我也把身體洗凈,天當床,地當被,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只覺得這一切都是天意。順從天意,不就是最美的行為嗎?那一時刻,我對阿英絕沒有獸性的欲望,我只想疼疼她。她受了太多的苦,她的身體承受了太多的凌辱和折磨,我想盡我的所能,撫慰和治療她的創傷。甚至,我也不想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覺得我就是在療治,療治著她的傷,也療治著我的傷。
在此之前,我也曾像很多放蕩不羈的少男一樣,干過很多次自覺值得炫耀的齷齪情事??蛇@次,我天然地知道了怎么做男人。我極盡溫柔,極盡疼愛。手指觸摸著阿英的每一寸肌膚,傳遞給她每一寸溫暖和那微微的戰栗,我也在顫抖,像一個初次品嘗女性的生牛犢子一樣。我們的動作都異常輕柔,生怕弄疼對方一樣,是的,我們渾身都是傷痕累累。
“黑豹哥,我不值,我是條賤命。”
“噓,別說話,阿英,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你閉上眼睛,我要讓你知道,什么叫幸福?!?/p>
阿英閉上了雙眼,她緊張而又期待,我能感覺到她主動但又矜持地迎合和享受著我的每一個愛撫。我輕柔地進去了,阿英發出了輕柔的呻吟……”
真是毫不夸張,我竟然聽得忘神。當一個男人說著這些最隱秘的話語時,你竟然覺得上演著最純潔的愛情。是的,純潔,神圣的,愛情。沒有什么不好意思,他的態度讓我領略了一個成熟男人的情懷,當他真正愛一個女人的時候,一切都是最好的體貼,最疼的溫柔!他甚至,久久沉浸在其中,眼眶里閃爍著遙遠的溫柔顧盼的神情。
他接著說道:“我和阿英并不敢昏睡過去,我們趁著夜色偷偷下了山,走進了村莊,躲在一個草垛后面,瞇了一小會兒。早晨陽光的熾熱和人聲的雜亂吵醒了我們。
我板著阿英的肩膀囑咐她道:“阿英,我一會兒出去找吃的,你在草垛里面躲好,我不回來不許出去。”
我起身要走,阿英一下子拽住了我。
“黑豹哥,你一定要回來。”
“阿英,要是我被抓了,你先藏好,趁機逃跑,記住我的話!”
“哥,小心!”
“哥,別忘了我呀……”
我至今記得阿英凄楚的眼神和顫抖的話語,我回頭看了她一眼,沒想到,那一眼,成了我們最后的相見。
我溜到了街道上,準備順手偷點吃的東西??墒菦]走幾步,我就感覺身后有人跟著我,我心下一緊,不好,那時,我想的是,趕緊離阿英遠一點,越遠越好,于是我故意往村外走,快步走,最后跑起來,后面的人也跑了起來,在村外的一條小路上,我被幾個民兵放倒,綁了起來。
我是被他們拎著雙腳拖進攏莫監獄的。我后背被山石拖得血肉模糊……可我一路上都在笑著,我在笑他們沒發現阿英,我在笑這一次逃跑值了!阿英,快逃,千萬逃得遠遠的……
一進監獄,一名看守二話沒說,一槍砸斷了我的三根肋條骨!然后,我被扔進了水牢。
我的這兩次逃跑對于越南方面來說更加坐實了我是中國特工的判斷。第一次,越南獄方弄不懂,我是怎么弄到越南人的服裝和那么多的越幣?第二次,監獄的牢房鎖著,我從哪兒逃出去的?并且還拐走了一名女犯。他們不知道,我逃出牢房,把頂開的石棉瓦又原封擺成了原樣兒……
我被認定為中國軍方訓練有素的特工人員,并且還在執行著秘密的任務。
“可……阿英呢?”
“不知道?!?/p>
他神情黯然。
片刻之后,他說:“我相信我們的緣分沒斷。”
7
“我被關進水牢,哦,這就是水牢!“文革”期間,上初中一年級的我聽老師講過,舊中國四川省大地主劉文彩家設水牢的故事,今天,我也嘗到了水牢的滋味。
水牢在地底下,周圍都是很厚的石墻。我剛進去的時候,水淹沒到我的腳踝,第二天,那些居心叵測的看守打開了房頂的一個機關,大水灌了進來,嘩嘩地流了十幾分鐘,我渾身都被淋濕,水就淹沒到了我的腰部。那些水散發著腐敗的氣味兒,飄著腐葉動物尸體等各種骯臟的東西,綠油油黑乎乎,讓人反胃。我不能老站著,累了,坐下來,水就淹沒到我的脖頸,憋氣,呼吸困難。
我背上有嚴重的創傷,肋骨還斷了三根,泡在水里,背上的傷開始潰爛,不能靠著墻,一碰就疼。我被關押了十七天,我的腳從來沒有露出過水面,皮膚早就被泡爛了,我的腿開始浮腫,還有很多水中的毒蟲、水蛭啃噬著我潰爛的皮膚,從我的傷口上往我的肉里面鉆,我成了一堆稀爛的腐敗變質的肉,自己都能聞到腐爛的臭味,我被感染,渾身發著燒,卻泡在冰冷的水里,我在死亡的邊緣掙扎。
怕死嗎?我曾經是那么輕言死亡,那么看輕生命。從前的我無知者無畏,年紀輕輕地動不動就擺出一副玩兒命的樣子。今天,當死亡離我如此之近,就在我的眼前不停地向我招手,朝我微笑,幻覺中,我也幾乎投進它的懷抱,一了百了,可是生平第一次,我感受到了害怕死去的軟弱。這份軟弱來自于很多方面,有媽媽的嘆息,姐姐的背影,還有,阿英,阿英的等待,甚至,還有我這個莫名的英雄一場,帶給我的精神上的誘惑和危險的鼓勵……很多時候我產生了幻覺,我看到我的靈魂飛出了窗外,沖我笑著?;钪?,哈哈,活著,為什么要活著?信念嗎?信念!不見得所有的信念都是高尚的,反正我當時的信念就是滿腔仇恨!我當時的信念就是死也要死得好看,死得其所,死個樣子給他們看!
然而,不放棄,是一回事;堅持,卻是另一回事。
我用胳膊緊緊抓住房頂垂下來的鐵鏈睡覺,為了防止在我睡熟的時候倒下窒息而死,所以我從不敢睡過去,胳膊經常因麻木失去了知覺。飯,當然要吃!而且要吃光!但我只能像豬狗那樣,一只手攀上一個墻坎兒,一只手把包子抓進小窗口,然后嘴巴拱,用舌頭舔進嘴里。喝水更是這樣,我拒絕沾一點臟水,我知道,如果我不慎把水牢里的水咽到肚子里,我將更快地死亡。每天,他們在窗臺上放一碗清水,為了不讓水灑了,我用舌頭一點一點地舔干凈。就這樣,我竟然熬了十七天。第十八天的時候,兩名軍警終于把我架了出來,我已經不能走路,我能看到他們架著我時掩著鼻子嫌惡的樣子。我被架到值班室,我躺在地上,渾身沒有一處好肉,奄奄一息,審訊無法進行,接著,我被裝到一輛車上,拉到了醫院。
我昏迷了整整十天,當我醒過來,又聞到了新鮮的空氣,看到了人世間的時候,我罵道:“媽的,又讓老子活過來了!”這次在醫院,他們對我嚴加看守,不再有任何自由活動的機會,我的病情一有好轉,就被重新轉到了河內的火爐監獄。這一次,我在河內火爐監獄關押了將近九個月。
在最初的十幾天中,我受到獄方當局的優待。他們把我關在只有三十名犯人的優待室里,給我白米飯,叫我吃包子。他們給我做了全面體檢,這時我的體重,已由原來的136斤下降為87斤。
在對我優待的同時,獄方當局也加強了對我的審訊,然而我的口供始終如初,甚至連語氣句子都沒有絲毫的改變,這使獄方大失所望。
果然不久,我的優待取消了,我被轉到大監號里,從此獄方當局對我不聞不問,直至我離開火爐監獄。
由于監獄的生存條件極其低劣,特別是伙食的粗糙、不足和極不衛生,我患了嚴重的腸胃病,以至在最后的數天里,開始大口大口地吐血。所有這些折磨我都不放在心上,因為我每時每刻都想著,阿英好歹逃了出去,不知道她現在的處境怎么樣,我一定要活著出去找到她!
1981年3月2日上午,我被轉押到越南夏南省的中央直屬第二監獄,即原來的寧平省第二監獄。
一到“二監”,我就被單獨地關在一間不太大卻比較像樣的平房小號里。這間房子里,有兩個水泥床,一個床上鋪著一條絨毯,另一個床上堆滿了成捆的老虎皮囚服。房間里有個沖涼池和沖小便池。窗口不大,只有兩尺見方,是百葉窗,可房頂上卻多了個很大的玻璃天井,天井被粗粗的鐵網罩著,陽光十分充足。房間沒有電燈,照明是一個很講究的煤油燈。后來我才知道,二監原來是越南的高干教養所,是專門關押教育那些持不同政見的高級干部的地方。
我的第一頓飯是一個頗為年輕性感的越南女兵端來的:一鐵盒大米,一盤空心菜,七八只蝦,四條小魚外加一碗番茄湯。那女人把托盤放下,柔聲慢語地說了句;“德豹桂,思哥呢。(黑豹哥,吃飯)”便沖我嫵媚地一笑,轉身走出房門。
我經不起食物的誘惑,咽了一大口口水,立即向托盤發起猛攻。
壞了,飯好吃胃難受。飯后不久,我就嘔吐竟至口噴鮮血。
那女兵又進來了;“德豹桂,嘔哩?尋立當呢(黑豹哥,吐血?我去找醫生。)”
不一會兒,那女兵領來一個十八九歲的漂亮戎裝姑娘,這姑娘的嘴巴更甜而且會講漢語。
“中國軍哥呦,很痛嗎?”
她纖手輕柔地給我檢查了一番,沒有打針,只留下盒藥,就同另一個女兵走了。我拿起那藥一看,竟然是中國武漢制藥廠生產的歸脾丸!
那女兵又來送飯了,不僅送飯,還帶著另外三個女兵。她們一式的女兵夏裝軍服——短袖短衫短褲,只是經過特制,短褲、短衫短上加短,以致能看到她們的大腿根兒和乳溝,稚嫩的少女臉龐,豐滿的少婦身段,經過精心描抹的眉、眼瞼和唇以及東南亞女人特有的渾圓纖細的身材,炫耀著她們誘人的風騷。
我真的有些犯傻,可當我透過百葉窗看到一個男看守晃動的身影時,才立刻緩過神來。
“虧空,海浪恩桂愛。(壯實,漂亮的軍哥)”送飯的年輕女兵放下托盤,打開竹籠罩,媚笑地拍拍我的肩膀。
一米八零的大個兒,只有87斤重,吐血,還壯實?別他媽見鬼了!
三個女兵咯咯地大笑。
“空瓜呢?恩哥母,黑豹愛。(餓了吧?吃吧,可愛的軍哥。)”
“不餓,不想吃。”我說著,有些心神不定。
三個姑娘和送飯的女人嬉笑著打量著我,然后由那送飯的女人把姑娘們依次推給我:“海浪呢?空瓜呢,恩哥母,黑豹愛。(漂亮嗎?餓了吧?吃吧可愛的軍哥。)”
三個姑娘賣弄風騷地嘻嘻地諂媚地笑著。
我當然明白她所說的“餓了吧,吃吧”的實際意思。
我垂下頭,不看她們。
“你們出去,我才吃飯!”我硬邦邦地說,沒有商量的余地。
她們倒聽話,嘻嘻哈哈地說了一陣他聽不懂的越南話,走了。臨走,一個姑娘還在我臉上輕輕捏了一下。
我不是木頭,更不是那種一塵不染的正人君子。我是一個男人,一個成熟的男性,一個曾經相當兇悍野性的罪犯。但現在我不能,無論如何也要把持住自己。我知道這幾個兵婆子的目的,干了那種事我就要付出代價,弄不好腦袋都保不住。再說,當她們的手觸到我時,我立即想起在諒山監獄那年輕的女翻譯,用藤條撥弄,羞辱我的情景,還有阿英,那滿是傷痕的玉體,她在我的懷中瑟縮著哭泣的場景……一種恥辱感混合著怨恨的憤怒就一起涌向我的心頭……
果然,不久之后,一名便衣裝的中年男人帶著那三名女兵當中最年輕最嫵媚的一個,來到我的囚室與我攤牌。那個男人十分平靜地向我挑明:“李黑豹,你的身份我們已經查明,現在,兩條路由你挑,一條交代你潛伏到越南的目的、任務,以及所隸屬于中國軍方的哪個系統,再在報紙上發表一篇聲明,我們將留下你在我國避難,定居,給你找個好女人,讓你過上好生活。另一條嘛,你將永遠在監獄里度過……”
那男人說完,也不等我回話,轉身走了,臨走前還意味深長地看了我和那女兵一眼,那女兵待那男人走出房門,便諂媚地笑著扭扭捏捏地走上來:“大兵哥,你看我,好看嗎?”說著就解衣服,頓時從她胸前一下跳出一對小白兔似的東西。
“你給我滾出去!狗日的……”我一翻胃,大肆嘔吐起來……
在“二監”我的第十三個月的一天,也就是1982年4月8日上午,門鎖突然被咣當當打開了,幾個武裝軍警將我提出監獄,我被押解到越南國際監獄。我以為余生就將在那里度過,永遠不會從監獄里出來了,沒想到,不久之后,我便回到了祖國母親的懷抱。”
他愀然正色,從漫長的痛苦的回憶中洗禮一遍之后,如同大病初愈的病人,元氣大傷,眼神遲緩而凝滯,喘息中還帶著虛弱的病態,停歇了好長時間之后,他的聲音才又緩慢地傳來,臨終囑托般地莊嚴而又充滿一種隱蔽的甜蜜。
8
他繼續說道:“六十名蓬頭垢面,形容枯槁的中國年輕漢子,從不同地點被集中到越南諒山省諒山市市郊的一幢基本完好的兩層灰色樓房里,他們大多數都穿著襤褸的已被撕下領章帽徽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服,少數幾個還拄著拐棍或纏著繃帶。然而他們都不失中國軍人的英氣。我們一見如故,相互擁抱問詢,仿佛是久別重逢的親人!這時我才知道,我們是明天中越雙方交換戰俘時,越方交還中方的第一批中國戰俘。我,這個越南政府板上釘釘,但始終拒不承認的中國特工,當然也混雜其中。
在中國親人的擁抱下,我幾次差點哭出聲來,然而我被親人們制止了:“不,不哭!兄弟,我們不應該哭,應該笑!大笑!狂笑!千難萬苦都走過來了,最后一步,我們的氣勢要保持下去!讓越南人看看中國軍人素質!”
我反而放聲大哭出來……
我哭得稀里嘩啦,勸都勸不住,惹得其他的中國戰俘們都偷偷地抹淚。中國軍人的氣勢,我算保持住了!我對得起“中國特工”這個稱號了!但這一切,是多么曲折,竟然發生在我這個劣跡斑斑的逃犯身上!我的內心翻江倒海一般,如果不是這番逃亡,我還是一個整天想著怎樣越獄的罪犯;如果不是嚴刑拷打,我他媽就還是一個鼠目寸光異想天開的傻子;如果不是阿英和眾多華僑在獄中的幫助,我不可能活到現在;如果不是被當成中國特工,我他媽可能早就成了慫包一個、爛肉一堆;如果沒有祖國,我就沒有今天,我就將永遠在那骯臟污穢的監舍里茍延殘喘,活不成,死不成,人不人,鬼不鬼……
在這幢樓房里,我們得到了越南軍方的優待:洗澡,理發,發新衣。新衣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老式軍裝。
一名小個子戰俘問一名大胡子戰俘:“這衣服咱穿不穿?”
“干嘛不穿?奶奶的,這是咱們中國的!沒見咱們洗澡用的肥皂、吃的面粉、大米都是咱們中國的!”大胡子說得很沖:“等著瞧!明天送我們的汽車,也是我們中國的!”
“對!穿!娘的,拿我們的糧食,穿我們的衣服,扛我們的武器,占我們的地盤,和我們作對!什么玩意兒!咱,既不是侵略者,也不是戰敗國!我們是在捍衛我們的榮譽和尊嚴!”
“對,該穿的穿,該吃的吃,咱沒欠他們的,他們欠咱的!”
戰士們的情緒使我大受感染,我的內心不自覺地升騰起無比強烈的民族自豪感!一時間,真把自己當成了一名腰桿筆直響當當的中國軍人。
回國之后的命運我是料定了。但我心甘情愿,無所顧忌??擅鎸@些為祖國而戰的戰士,我自慚形穢。我還不能勇敢地對他們說出我的來歷。我一下子意識到,我所有的苦難、歷險、忍辱負重,還有所有的激動和感慨,在一個逃犯的前提下,都將失去意義……
還是有人問了我:“哥們兒,你是哪一部分的?”
我的臉騰地紅了,只喃喃地說:“我,我和你們不一樣,我屬于另一個系統?!?/p>
這不算說謊。
人們會意地點點頭,也就不再問了。
當然,大家也都把我當成了秘密特工人員,沒有人會想到,他們中間這名黑不溜秋的大個子青年,是名偷越國境的逃犯。
這一夜,中國戰俘們侃起大山。大胡子的被俘經歷讓我大開眼界。
“不要臉原來也可以是一種武器!要沒有這種武器,我還叫他們抓不來呢!”大胡子嚷嚷道:“敢情我們那天遇上的一群光腚拉茬的娘們,是越南洗衣班女兵!”
原來,大胡子所在連隊一次搜索任務中,發現十來個脫得一絲不掛的越南女人躲在草叢里,大胡子和隊友們仁義起來,不忍朝她們開槍,想繞過她們走開,誰想他們剛轉身,藏在裸女們后邊的幾個越軍男兵便開了槍……
“媽的!戰爭就是戰爭,沒有男人女人之分!”大胡子罵道:“后來我才弄明白,越南長年戰爭,男女比例嚴重失調,大概是一比三點八,越南有娘們兵二十多萬哩!這些娘們不僅當兵,還陪睡,美其名曰“洗衣班”,亂得很呢!”
“你是怎么負傷被俘的?”有人問大胡子。
“當時我們死傷十幾個戰士,并沒傷著我。”大胡子說:“我們把他們連男帶女,一起突突了……”
“那你怎么被俘的?”
“聽我往下說啊,”大胡子擺擺手:“我發現有個光腚娘們提著槍逃進叢林,我就追她,我發誓非斃了她不可,我親眼看見她一梭子彈打死了我們指導員……嘿!這光腚娘們也真有兩下,三繞兩轉,險些把我甩了。”
“后來呢?”
“結果,當然是我干掉了她,可也迷了路,后來遭遇伏擊,負傷被俘?!?/p>
“真他媽的!還真是不要臉也能當武器!”
“真他媽的不要臉還在后頭呢!我被俘后,還有光腚娘們來纏我,要和我……”
啪!啪!啪!——突然,樓外響起一陣喊殺聲,樓窗的玻璃被打碎了,大胡子的故事就此中斷。
“大家不要亂,請立即撤到一樓,我們保護大家的生命安全!”一名越南軍官跑上來用漢語對大家喊。
人們下到一樓,席地而坐,遵照囑咐不亂動。
此時,住在一樓的越南大兵沖出樓門,把樓房保護起來。
“殺死他們!”
“把他們拉出來交給我們!”
原來,是一幫反華分子在鬧事。
“野蠻的家伙!”有人罵。
“我們那邊,會怎么對待他們的戰俘?想都能想出來,肯定比對自己的犯人都要優待?!?/p>
“我們是禮儀之邦?!?/p>
“禮儀,禮儀,我們就是吃了禮儀的虧!”大胡子義憤填膺地罵起來。
當騷亂被平息之后,戰俘們立即被轉移,果然,我們乘坐的是中國造的解放牌大卡車。
第二天上午十點,我們被運到邊境指定地點。
那是我一生永遠難忘的日子:1982年6月21日。
我們看到祖國了!
一條用白粉標記出的曲曲彎彎的小道盡頭,清晰地出現了一群人影,那是我們的人民解放軍和跟隨其后準備交換的越南戰俘。
中國戰俘排成一字縱隊,在每人一名越南士兵的陪伴下,沿著白線以內的小道走向祖國。我是第二名,陪伴我的是名越南女軍官,我斜眼瞟去,見她肩上扛著中尉軍銜。
“請大家不要越出白線,白線以外是雷區!”越南翻譯不斷警告大家。
轟——一聲巨響,我立即被我的“陪伴”按倒在地上?!坝腥瞬软懥说乩祝埬悴灰獎印!迸姽僖贿吘?,一邊用手溫和地撫弄著我,大概是一種特殊的撫慰。我想起剛剛偷越國境的那天晚上,我就睡在地雷線的旁邊,差點沒被炸死后的那點僥幸,如今好像做夢一樣,太久遠了……
隊伍又開始前進。我回過頭看,一名越南軍人倒在血泊中,他的一條腿落在很遠的樹叢旁。原來,這位越南大兵想省幾步路,結果越出白線,踩響了地雷。他陪同下的中國戰俘也因此負傷,不過,他還在戰友的攙扶下繼續向前,向祖國走去……
大家已非常清楚地看見了祖國親人們的笑臉!
奔跑,擁抱,歡笑,盡情的歡笑——
然后,是哭……所有人都哭了……
邊境上的迎接儀式是短暫而忙碌的,誰都想說,誰都在說,誰都說不清楚……
我和大家一樣在情不自禁地宣泄著自己內心的情緒。這是一種生平從未有過的享受!說像久旱逢甘霖?它更痛快!說像酒逢知己千杯少?它更宏大!說是他鄉遇故知?比這個激奮一千一萬倍!
踏上祖國的土地,心一下子踏實得想高高地騰空而起,飛向天空;聞到祖國的空氣,肺一下子暢快得想膨脹到爆炸!聽到一聲聲親切美麗的漢語,嘴巴恨不能唱出壓抑在心底的最美的歌曲,可是發出的卻是最狂野最撕心裂肺的嚎叫、呼喊;和祖國親人擁抱在一起,雙臂恨不能變成鐵絲,把親人們緊緊地嵌進自己的胸膛……
祖國,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為什么把祖國比成母親!這就是母親,敞開胸懷接納著她的孩子,無論這個孩子變成什么樣子,她都會把他接回來,摟進懷中,撫平他的傷口,溫柔地告訴他,別怕!你是個好孩子!是的,我還是個好孩子!母親,我還是個好孩子!我終于見到你了!我與大家都是你的好孩子,我是中國人??!
我們被接到了憑祥市,住進一家高級賓館。一住下,我便馬上找到負責接待工作的領導同志,心情激動而又無比悔恨地宣布:“我聲明,我不是戰俘,我是一名越境的中國逃犯……”
我把“中國”二字,強調得異常響亮!
S省A監獄很快派人來接我。接我的四個人中,一位是A監獄第一大隊政委林晉同志,一位是跟我家住得很近的老熟人老劉。開始見面的一瞬間有些僵,雙方的表情都有些尷尬,不知道說什么好??闪终屠蟿⒖吹轿夜鞘萑绮竦臉幼樱吹皆浀摹昂诒币呀涀兂闪艘恢弧安∝垺?,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林政委走到我跟前,用手狠狠拍了我一肩膀,我被拍得往前一踉蹌,竟也委屈得掉下了眼淚。我知道,這一拍,林政委拍出的是恨鐵不成鋼和所有的心酸、心疼、心痛……而我,被這一拍,拍出了一個孩子做了錯事的悔恨和真正扎入心里的成長……
“你這臭小子,你可知道家里為你咋操心呢……”林政委濕著眼睛摩挲著我瘦削輕薄的肩膀。
“你這是受的哪門子罪呀……”老劉也老淚縱橫。
我再也憋不住,撲到林政委的懷里放聲大哭起來……
我們登上返回S省的路。在啟程前,我伸出雙手,準備戴銬子。林政委擺擺手:“這次不用了,我相信你小子,打死你都不會再跑了?!?/p>
我撲哧一聲笑了。
“你要是打算跑,就不會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在憑祥賓館輕而易舉地就可以溜掉,是不是小子?”
我點點頭,說道:“林政委,我不是原來的那個黑豹了?!?/p>
林政委欣慰地看了我一眼。他沒有看錯我。
我們在北京西直門站換車時,一個突發性的人潮大亂,把我和林政委他們沖散了。當我設法沖出人流時,就規規矩矩地站在一個顯眼的地方,一動不動地等著他們發現我。我們離故鄉S省越來越近了……
等待我的將會是什么?我自己明白,是無情的法律裁決。我一點都不委屈。我全身心地盼望著履行我的刑罰!因為我知道,除了法律的裁決,我還將迎來母親熱切的眼睛,迎來一個擔當起自己人生和命運的男子漢,迎來充滿光明的未來!
回來之后,我被判處:脫逃罪5年,脫逃后盜竊罪4年,越境罪1年,前罪在監內未執行的有期徒刑5年零7天,確定執行有期徒刑15年。
因我身有殘疾和多重疾病,我被批準保外就醫半年。
回到中國的獄中,我認罪服法,積極改造,表現良好,并因技術革新兩次立功受獎,兩次減刑共5年。我于1992年2月提前釋放。
出獄后我被安置在一家街道辦的五金廠工作。五金廠連年虧損。我憑著一股不服輸的勁頭,用我在監獄里學會的技術,埋下頭來研發新產品,吃苦受累不在話下,還有什么能比在越南監獄的經歷更難熬呢!終于,我研制出了幾項新產品打開了銷路,為五金廠扭虧為盈,大家推選我擔任了該廠第一任承包廠長。我在任職會上情緒激動而昂揚,大家沒有嫌棄我的過往,看得起我,讓我的頭從此高高地抬起,我向大家保證,只要大家團結一心,苦干幾年,我一定會讓五金廠的產品占領全國市場,讓五金廠成為響當當的一流企業,讓大家過上好日子!浪子回頭金不換,我把整個身心都投入到了這個全新的事業當中,一直到今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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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你取得的成績有目共睹?!?/p>
“為了拓展貿易,我每年都去中越邊陲小鎮接洽邊貿,我們廠的生意很大一部分都來自于邊貿?!?/p>
“是不是也是為了尋找她,阿英?!蔽乙恢钡胗浿鴨査⒂⒌南侣?,女人的敏感告訴我,他還沒有忘記她。
他聽到阿英兩個字,眼神一下子柔化了。
“是的,我一直在尋找她。三十年了,我從二十幾歲變成了五十幾歲,每年我都去中越邊境,開始的時候,中越還沒有恢復關系,我不能過去,我就托人四處打聽她的消息。她的老家云南個舊,我也去過好多趟,都沒有結果?!?/p>
“這就是你至今未婚的原因?”
“人啊,就是個怪物。盡管一生下來就有人不斷告誡應該怎樣生活,怎樣做人,但實際上不經過致命的教訓和親身體驗種種坎坷磨難,就不會有真正的頓悟?!彼麤]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那么,你現在大徹大悟了嗎?”
“我現在至少明白了一個人應該怎樣生活,我也知道了我要的是怎樣的生活。我現在走的是一條正道,而我是怎樣走到這條正道上來的,你已經知道是多么曲折了。佛家說,當你覺悟的一剎那,你就在修行,你的福報就會到來。我相信,當我被當做中國特工的那一刻起,我身體中正義崇高的因子就開始覺醒,在最艱難、最考驗人意志的時候,正是那份覺醒帶來的覺悟和堅持,冥冥之中給了我勇氣和力量,升騰起無限的浩然正氣,讓我活到今天,讓我得到福報,讓我理解了生命,獲得了彌足珍貴的人生!真的,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活得痛快、踏實、這樣充滿希望!”
我真為他高興,我也仿佛洗禮了一番,心靈從來沒有這樣干凈和厚重,沉甸甸地,充滿了生命的養料。
“你相信直覺嗎?”他突然問我。
“相信。”
“我總有一種直覺,阿英肯定還活著,她在等我,她需要我的幫助……”
一個月后,當我帶著這篇有關他人生經歷的初稿去看望他的時候,工廠的大門已經緊緊關閉,他的電話也處于忙音。我打通他姐姐的電話,他姐姐告訴我,他去越南了,去尋找阿英了,他總忘不了那個姑娘……
??!又去了越南!
不知相隔三十年后的故地重游還會有怎樣的經歷?我相信當他再次踏上那片曾經帶給他無窮苦難的紅色土地時,心里一定早已不再有絲毫的怨和恨,那些苦難對他來說,都太輕、太輕了,早已如煙云一般消散了,而罹難中的愛與情,在他的生命中卻又日益加重,加重,重得有一天,讓他拋棄所有,去找尋,去緬懷,去奉獻余生……
阿英,你在哪里?你的黑豹哥去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