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世勇
“如果說,小說中的故事是趣味點,那么故事背后的主旨則是意義點,也是我們理解的難點,因為作者并不會直接寫出來。”①在備教契訶夫的小說《苦惱》時,筆者發現,理解其深層意蘊的難點在于對“底層”的認識。很多學生認為,《苦惱》的深層意蘊是在表達對底層人物的同情。甚至在一些觀摩課中,也有不少老師作出了這樣的解讀,并圖文并茂地呈現了當今社會上底層人物的艱辛,以期進一步激發學生的同情心,引導他們關注底層,關心底層。
這樣的解讀是否合理?要回答這個問題,需要我們回歸小說文本本身,厘清《苦惱》究竟敘述了一個怎樣的底層故事以及底層在小說文本中的功能。
無論是廣大學生,還是部分老師,之所以判定《苦惱》的深層意蘊是在表達對底層人物的同情,一個主要是因為他們從小說文本中看到的主要是姚老的“悲傷”(苦難):老婆死了,兒子也死了,唯一的女兒也因住在鄉下而不在自己身邊。然而,契訶夫在《苦惱》中極力渲染的并不是姚納的“悲傷”(苦難),而是聚焦于姚納對“悲傷”的訴說。
為什么?這可以從小說的題記“我向誰訴說我的悲傷”中得到啟發,當然,更可以從小說設置的情節中得到佐證。
如當軍人用一言半語敷衍地回答關于他兒子的事時,姚納便“掉轉整個身子朝著乘客”,從之前“出于習慣地揮動一下鞭子”變為“用一種穩重的優雅姿勢揮動他的鞭子”;又如當三個年輕人罵他“老不死的”,他的反應竟是“聽見那些罵他的話,看到這幾個人,孤單的感覺就逐漸從他胸中消散了”;再如當同住大車店的青年車夫也不理睬他時,他“如同那個青年人渴望喝水一樣,他渴望說話”……文中這樣的細節俯拾皆是。可以看出,契訶夫所言的“苦惱”,并不等同于“悲傷”(苦難)本身,而是有悲傷(苦難)而無人可以傾訴。由此亦可看出,小說譯者將篇名譯為“苦惱”而非“悲傷”或“苦難”的識見之高。
可以說,小說中姚納的經歷是“源自悲傷,聚于訴說”。也就是說,《苦惱》敘寫的故事,從表層來看,是姚納的“悲傷”(苦難),而從深層來看,則是聚焦在姚納“對悲傷的訴說”。
既然故事不是“悲傷”(苦難),而是“對悲傷的訴說”,那么《苦惱》的情感指向也就不應再是“同情”,而是其他,即在表達一種“沒有人理會別人的苦惱”②的孤獨意識。
如何界定“底層”的功能,是解析《苦惱》深層意蘊的另一個肯綮之處。那么,身為車夫的姚納,即處“底層”的姚納是不是《苦惱》表達主旨的主體,即對象呢?
有人認為是,這似乎可以有理有據:姚納是車夫,處在社會底層,而契訶夫也曾在其父親的雜貨店里幫忙,接觸了大量底層人物,且他本人也是公認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然而,作為批判現實主義作家并不意味著不會寫出具有象征意味的作品,更不會排除在他的現實主義作品中蘊含象征主義的元素。畢飛宇曾在評價有“中國契訶夫之稱”的魯迅的作品時這樣寫道:“談論魯迅的小說,象征主義是一個無法逾越的話題。按照我們現行的現代文學史,通常把魯迅界定為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我們在談論魯迅的象征主義創作時,一般習慣于討論《野草》和《狂人日記》。”但“魯迅深得象征主義的精髓,從《吶喊》開篇《狂人日記》開始,魯迅小說的基本模式就不是現實主義,而是象征主義的。”而“現實主義和象征主義最大的區別就在一個基本點上,看它有沒有隱喻性,或者說,延展性。通俗地說,現實主義是由此及此的,而象征主義則是由此及彼的,——言在象,而意在征”。③
同樣,在契訶夫的小說《苦惱》中,姚納也不應是寫實的“由此及此”的“底層”存在,而是象征的“由此及彼”的“人”的存在。我們不能由“葉”知“木”而不見“林”,不應漠視姚納身份的延展性。其實,姚納作為車夫的“底層”身份并不是契訶夫表達主旨的主體,即對象,而是表達主旨的載體,即手段,是小說文本的生成機制,讓姚納有機會接觸到各種階層的人,并在遞進的情節設置中更好地表現主旨——“軍人、三個年輕人、仆人、同住大車店的車夫”,他們的社會地位同姚納構成“由遠及近”的關系,但他們都沒有給姚納傾訴的機會。《苦惱》看似是一篇“表達底層”的小說,而實則是一篇“底層表達”的小說,即通過“底層”來表達某種深層意蘊(人的孤獨意識)的小說。
因為小說主人公姚納是車夫,而車夫是“底層人物”;姚納死了老婆、兒子,女兒不在身邊,一直沒有人愿意聽他傾訴衷曲,因此姚納“很不幸”。姚納是“底層人物”又“很不幸”,于是就推導出《苦惱》的主旨是表達對底層人物的同情。這是典型的底層思維定式。這種思維定式亟需突破。因為,“藝術的深遂奧秘并不存在于經典顯性的表層……對于文學來說,文本生成以后,其生成機制,其藝術奧秘便蛻化為隱性的、潛在的密碼。從隱秘的生成過程中去探尋藝術的奧秘,是進入有效解讀之門。”④所謂顯性的表層,大抵是文本中那些直接寫明的、或者對那些直接寫明的內容稍加提煉概括即可得出的內容,如“姚納是車夫”是文本直接寫明的內容,而對“姚納是車夫”這一內容,稍加提煉概括即可得出“姚納是底層人物”;同樣,“姚納死了老婆、兒子,女兒不在身邊,沒有人愿意聽他傾訴衷”這些內容,也是文本直接寫明的,而對這些內容稍加提煉概括即可得出“姚納很不幸”。如此解讀,實乃淺嘗輒止,離把握文本的深層意蘊應是相去甚遠的。“對讀者主體的消極性失去警惕,陷入盲目性,必然造成文本主體的遮蔽。”⑤
這種底層思維定式,說到底是因為在當今的文本解讀中人們過于強調“讀者”的自主建構,過于推崇“多元解讀”和“個性化解讀”。正如老舍所言:“生活在這種文化以外,就極難咂摸到它的滋味,而往往因一點胭脂,斷定他美,或幾個麻斑而斷定他丑。不幸,假若這個觀察者是要急于搜集一些資料,以便證明他心中的一點成見,他也許就只找有麻子的看,而對擦胭脂的閉上眼。”⑥
要突破這種底層思維定式,需要真正回歸“寫者”立場,努力還原寫者意圖,真正讀懂文本的奧秘和價值所在。當我們從“寫者”立場出發時,才會發現契訶夫通過 《苦惱》所要傳達的真正價值所在——當我們體悟到“人的孤獨意識”這一主旨時,或許更能領會列賓對《苦惱》的贊嘆“深刻龐大的具有人類意義的思想”,因為孤獨意識在縱向上具有超越時代性,無論身處何種時代都難免會有一種身份認同;因為孤獨在橫向上具有人間的普遍性,無論身為何種身份都難免會有“弦斷有誰聽”的苦惱。⑦而當我們體悟到“底層表達”這一隱秘的文本生成機制時,或許才會對契訶夫的文學創作,乃至整個文學的創作機制有更為全面的認識。
國學大師饒宗頤先生曾強調研究問題“要窮其源,‘源’清楚了,才能清楚‘流’的脈絡。”⑧就文本解讀而言,如果說,寫者所要傳達的價值是文本的“源”價值,那么,讀者個性化解讀出的價值只能是文本的“流”價值,是“源”價值的“流”變。當然,我們不能否認“流”價值,但也不能唯“讀者意識”是從,棄寫者創作匠心于不顧。追求文本的“流”價值,應以溯清文本的“源”價值為前提。在多元解讀和個性化解讀思潮“甚囂塵上”的當下,文本解讀亟需呼喚“寫者”立場,去努力還原寫者意圖,以正本清源。如此,我們才可能真正讀懂文本的奧秘和價值,而于“苦心孤詣”的寫者而言,也才是最好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