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麗瑾 侯 倩
2018年1月19日至4月6日,愛奇藝制作上線“中國首檔偶像男團競演養成類真人秀”《偶像練習生》,從1908位練習生中海選100人,經過若干次公演考核,由“全民制作人”網絡投票篩選,票數最高的9位練習生組成偶像男團NINEPERCENT出道;4月21日騰訊視頻便緊隨其后推出“中國首部女團成長節目”《創造101》,以相同模式制造女團“火箭少女101”。兩檔網綜帶動了全民造星的狂歡,同時也激起影視行業甚至社會的焦慮,偶像明星作為當代語境中全新的明星類型,成為當代流行文化研究中不可忽視的現象。
20世紀初,電影首先成為“明星身份最規范的確認”①。銀幕表演與銀幕外公眾形象建構了傳統明星(star)身份,兩者之間的矛盾關系正是明星魅力的來源:銀幕表演與社會表演、演員與角色、神秘光環與日常平凡性、作為公眾符號和作為私人化個體等對立因素建構了傳統明星的身份和意義。隨著好萊塢明星制將明星制造規范化、產業化,明星在電影工業制作、商業銷售和文化傳播中成為應對風險的策略之一,明星助力好萊塢電影在全球流通,明星制也因此風行各國。傳統明星是好萊塢明星制的產物,制片廠通過與明星簽訂長期合同,從公共和私人領域全面控制明星身份、形象和明星價值的使用。后制片廠時代,明星從與制片廠簽訂長期合約轉向經紀人負責,電影明星自由度提升,商業價值獲得了更充分地挖掘。隨著娛樂產業的發展,流行音樂、體育等領域的名人被好萊塢引進,此時的明星身份“必須在貫穿于整個娛樂樣式的、由媒體驅動的對‘變得出名’的狀態進行創造與利用的語境中進行考察”②,明星即名人。
在中國電影發展各階段,明星制造及明星制發展既有對好萊塢的模仿,也有明顯不同于好萊塢的本國特征。在當下的產業、媒介和文化語境中則表現出新的狀態和問題。反觀《偶像練習生》和《創造101》,以源自日韓娛樂產業的“養成系”偶像培養為模式,招募素人成為練習生,進行藝能培訓,經考核出道成為偶像。養成系偶像在中國最為成功的實驗是TFboys,此外也有在小范圍內由固定粉絲群“供養”的SNH48等。不過,上述兩檔網綜在借鑒日韓經驗的基礎上,能夠如此迅速聚集粉絲、媒介資源和資本,并借互聯網傳播之力在短時間內真正點爆“養成系”偶像及其制造模式的熱度,也是當代中國文化語境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就在這一模式開始大肆實驗并被期待推動一波娛樂熱潮和產業發展的時候,央視2018年《開學第一課》“陰差陽錯”地將媒體聲浪轉向對青少年娛樂偶像形象、審美與主流文化價值觀斷裂和錯位的質疑,加上久遭詬病的明星“天價片酬”,以及此前“流量明星”“小鮮肉”流行造成的社會焦慮,偶像明星再一次成為大眾和媒體關注和批評的熱點,并被認為是造成當下中國影視產業和娛樂工業發展某些困境的因素。可見,偶像明星現象關聯當代中國媒介和文化的諸多問題,對此進行學術剖析和理論闡釋顯得十分必要。
追溯明星研究的歷史,理查德·戴爾里程碑式的著作《明星》,奠定了作為電影研究方法的明星研究,也成為國內明星研究依據的主要方法。不過,戴爾的理論以經典好萊塢時期的明星及明星制為研究對象,時過境遷,如今已經無法準確闡釋NINEPERCENT、火箭少女101、TFboys、鹿晗等新生偶像現象。而互聯網所帶來的全球性社會生態變化則可能從新的視角和維度拓展明星研究的理論基礎和學科范疇。
以美國媒介和文化研究學者亨利·詹金斯等人為代表,提出“融合文化”(convergence culture)概念描述當代全球社會生態,在媒介融合的全球命題跨越了單純技術融合的初期階段之后,對文化、受眾及跨行業全面融合的認知成為研究關注的焦點。融合文化致力于研究新舊媒介碰撞、個人媒體和媒介組織機構整合、媒介生產者與媒介消費者互動的媒介環境對文化內部傳播技術、產業、受眾的影響及社會變革。融合包括橫跨多種媒體平臺的內容流動、多種媒體產業之間的合作,以及那些四處尋求娛樂體驗的媒體受眾的遷移行為等,因此,融合文化的研究關涉媒介技術、文化產業和社會權力三個維度。最初的媒介融合實踐是復雜的,但也是自然而然的,因為當人們使用媒體之時,媒介融合就已經發生了。詹金斯更為關注這種自然而然發生的融合思想,并把它看作“重塑美國通俗文化的方式”③。他提出,數字新媒體技術普及后,受眾不僅分享到前所未有的媒介使用權,而且獲得參與文化生產的主動權,粉絲參與促進了媒介內容的流動,跨媒介敘事成為融合文化基本的敘事方式。而參與性作為融合文化特征,不僅代表粉絲參與文化生產的主動權,而且是其自身在融合文化語境中自我安置和認識世界的路徑。粉絲文化是詹金斯早期研究的重點,粉絲與融合文化理論體系中的三個核心概念——“媒體融合”“參與文化”“集體智慧”——密切相關,而粉絲的參與性是生成新的偶像明星制造機制,并使其在形象、意義、價值等方面不同于傳統明星的最重要因素。由此可見,融合文化不僅是當代偶像出現的文化語境,而且是闡釋其生成機制等問題的理論依據。
明星是“表演出來的品牌”④,一語中地指出了明星的媒介屬性。無論是傳統明星(star)還是偶像明星(idol)無疑都需要依賴媒介表演完成身份、形象和意義建構。傳統明星以大銀幕為表演的主要媒介,在融合文化時代,偶像明星的表演媒介及由此形成的制造方式和機制已經出現變化。
其中最為明顯的是融合文化的跨媒體敘事特征。跨媒體敘事是指“隨著媒體融合應運而生的一種新的審美意境——它向消費者施加新的要求,并且依賴于在知識社區的積極參與。跨媒體敘事是一種創造世界的藝術。為了充分體驗虛構的世界,消費者必須承擔追尋者和收集者的角色,通過各種媒體渠道尋找有關故事的點點滴滴的情節,并通過在線討論組來比較印證彼此的發現,通過合作來確保每一個在這方面投入時間和精力的人在離開的時候都能獲得豐富的娛樂體驗”⑤。此處的敘事有著寬泛意義和操作范疇的概念,跨媒體敘事基于媒介融合,它不僅指多個媒體平臺以各自擅長的方式敘述故事,而且強調媒介消費者尤其是粉絲的“盜獵者”行為對媒介產品某些材料的“挪用”并“制造出的新的意義”,粉絲尋求彌散于各媒介內容中的意義,使媒介內容遷移流動,粉絲是不同媒體跨越和聯合的關鍵,跨媒體敘事經由媒介消費者/粉絲的參與得以實現。
第一,基于跨媒體敘事策略形成的偶像明星跨媒體敘事特征。
“流量變現”激發媒介公司和組織機構的“跨媒體敘事”策略,與傳統明星不同,時下最具人氣的明星很難單一依靠大銀幕或小熒幕表演獲得聲譽和人氣,而是以多媒體平臺制造和傳播為基礎的。養成類偶像真人秀是養成類偶像制造過程的微縮版本,節目摒棄傳統的以舞臺表演為中心的單一平臺策略,除上線完整節目(包括日常訓練記錄和舞臺才藝表演)之外,在節目專屬頁面、影院網站、網絡社交媒體、傳統媒體等多媒介平臺發布藝人相關信息、話題,有的藝人經紀公司也會定期上傳日常生活訓練視頻,極大滿足融合文化中觀眾/粉絲尋求多種娛樂體驗的需求。經紀公司深諳這一策略,將養成過程中的偶像置于不同媒體,尤其是新媒體產品中反復敘事/表演,用多媒體娛樂形式迎合粉絲、聯系粉絲,以實現“流量變現”的互聯網商業策略。傳統明星是處于演員經濟等級結構頂端的演員,主要憑借票房號召力判斷其商業價值;偶像明星只有通過多媒介平臺充分挖掘其娛樂價值,以高話題度、高關注度帶來的流量判斷其商業價格,所謂“流量明星”正是互聯網商業規則的產物。
因此,當下的偶像明星往往以網絡媒體節目、文藝作品(網綜、網劇等)出道,借助互聯網社交平臺(微博、微信公眾號、抖音等小視頻、小紅書等)的宣傳集聚人氣和話題熱度。獲得流量關注之后,或者通過電影、電視、時尚雜志等傳統媒體提升明星形象,或者以參與網絡游戲產品的內容生產和媒介營銷擴展粉絲圈、鞏固商業價值。這就是媒介融合時代的特征,“講述每個重要的故事、推廣每個品牌及討好每個消費者等,這些都是通過多媒體平臺來實現的。”⑥融合文化語境中,跨媒體敘事性是偶像明星與傳統明星最明顯的區別。網絡新媒體因其流量制造的優勢備受青睞,使當代偶像明星普遍具有鮮明的互聯網氣質,如生命周期短暫、意義匱乏等。同時,跨媒體敘事要求敘事對象在故事世界里有持續擴張的可能性,因此,偶像明星的更迭速度遠遠超過以往,跨媒體敘事制造偶像,也淘汰那些沒有敘事和表演延展空間的藝人。
第二,基于粉絲多媒介娛樂需求的偶像明星跨媒體敘事特征。
首先,互聯網改變了粉絲與明星的一般關系模式。傳統明星的銀幕表演和大眾媒體表演建構了粉絲對明星的凝視和窺視,也正是這樣的觀看方式造就了明星的魅力和粉絲的迷戀。充斥于互聯網多媒體平臺之上的明星日常化表演使粉絲“窺視”的欲望變得唾手可得,而熒幕、屏幕等多屏觀看方式也消解了影院觀看的窺視機制和觀眾的欲望化凝視,粉絲與明星的新型關系與互聯網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深刻改變密切相關。互聯網帶來個體前所未有的自由和獨立,人們甚至不再有尋找和建立與他人親密關系的愿望,但因為無法改變自身的社會性,于是轉而追求一種虛擬親密關系的建構,尤其對于“網生代”受眾,互聯網是他們展開各種人際關系的強大媒介。養成系明星與互聯網時代人們的生活模式,尤其是“宅文化”相關,研究者用準社會交往描述粉絲對偶像的喜愛和支持。自有聲電影出現之后,互聯網技術變革徹底將明星拉下神壇,改變了粉絲對明星的觀看視角,從凝視和窺視轉向“擬態親密關系”⑦的建構,養成系明星是基于互聯網媒介生態的明星制造模式。網劇、電視劇、電視真人秀、網綜等與大銀幕表演、敘事及觀眾的觀看方式不同,這一類敘事文本為粉絲提供足夠的認知偶像明星的(日常化)細節、虛擬/真實的生活情境、偶像/角色的喜怒哀樂,創造了足夠了解、陪伴偶像的虛擬時空。
其次,粉絲“跨越文本邊界和類型邊界的邏輯”在媒介融合中找到了更易于實踐的場所,粉絲的跨媒體敘事成為偶像明星制造的基本機制。養成系偶像需要粉絲付出大量時間、精力、情感和金錢來“參與”“陪伴”其完成偶像制造。如此強大的參與能力是以互聯網新媒體打破時空限制、建構虛擬社群為前提的,在粉絲社群中,人們以積極主動的方式,通過網狀消費將碎片化的多媒體偶像明星形象縫合為整體,并使意義在粉絲虛擬社群中流動、共享,配合線下活動,形成粉絲與養成系偶像的親密關系。也就是說,偶像明星的多媒體表演和文本表達也只有經過粉絲的參與才是具有意義和價值的文化和商業符號。媒介與媒介融合過程中的間隙,媒介消費中的接入點正是粉絲參與媒介文本再生產的生長點。粉絲實踐主動、高度參與偶像明星制造,是偶像明星與傳統明星在制造機制層面的區別。
粉絲的媒體實踐與這一群體使用媒介的習慣和特征有關。他們以社會形式觀看媒體內容,擅長匯聚各種知識,利用各自優勢,在粉絲社群內部進行信息、資源及體驗的交換和分享。因此,粉絲“需要更大的復雜性,需要困難的問題來解決,想要更多的信息來研究”⑧,包括跨媒介敘事和表演在內的跨媒介娛樂形式都是在滿足這種需求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多個媒體平臺滿足了粉絲對偶像細致觀看、深度討論、交換心得、形成判斷的“復雜性”和“可研究性”需求,逐漸形成獨特的“飯圈”話語體系,在“閱讀”媒介工業所提供的偶像文本的基礎上進而創造粉絲版偶像文本,粉絲與媒介工業共同制造了偶像明星的跨媒體文本。
粉絲對多媒介娛樂形式的需求是由粉絲閱讀和對待文化產品的方式所決定的。“粉絲解讀文化產品時不僅選擇了不同的解讀對象和不同的解讀密度,而且更進一步選擇了別樣的閱讀及接觸文本的方式。”⑨粉絲會將那些原本被認為適用于經典文本的閱讀方式,例如文本細讀,反復、多次、長時間地閱讀和分析用于解讀那些被看作快餐文化的流行文本。面對偶像明星的多媒體文本,粉絲社群內有“顯微鏡女孩”通過截圖等方式尋找節目、視聽作品里不易發現的細節,在諸如豆瓣小組、百度貼吧、知乎等網絡平臺建立話題和討論小組,交流細致的觀察和心得。主流文化否認流行文本的“重讀”價值,由此劃分其與經典文本的文化界限。不過網絡媒介發展所提供的技術條件使粉絲重復觀看多媒體文本中偶像“表演”簡單易行,在重復觀看中粉絲可以獲取材料以創造新的文本和偶像形象,并且使粉絲以主體的身份介入偶像養成過程。再進一步,粉絲會打破“審美距離”將媒體內容與個體經驗結合,他們甚至無所顧忌地打破正統語法和知識產權的限制,在原有文本的基礎上進行二次創作,“作為自己的文化創作和社會交流的一部分。”⑩在豆瓣、貼吧、知乎等平臺上,偶像明星小組有大量粉絲對偶像視聽作品進行二次制作的視頻、文字資料,基于偶像及其作品的同人文寫作。這與粉絲主體以90后、95后“網絡原住民”居多有直接關系,粉絲群體自身的媒介素養、審美趣味都有明顯的互聯網特性。傳統明星身份倚賴以電影為主的、較為單一的媒介敘事/表演文本,當我們檢視當代媒介融合語境中的偶像明星現象,就很難再以傳統的媒介思維做出理論闡釋。
詹金斯“融合文化”的理論建構經歷了從媒介融合到文化融合的深入,他 1998 年在密歇根大學名為《盜獵者和帝國突擊隊:數位時代的文化融合》的講座中提出,受眾與媒介內容發生關系的新方式,受眾日益增長的跨媒介解讀技能,他們對于一個更富參與性的、復雜的媒介文化的渴求。受眾作為媒介消費者的角色變化,從被動“受”眾浮現為主動的文化生產參與者,是文化融合的驅動力,尤其是互聯網媒介環境讓受眾的主動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彰顯。粉絲群比其他受眾更早使用新媒體,是更主動的參與者,因此,詹金斯將粉絲文化視為文化融合的先驅,以及參與式文化的代表。偶像明星是參與式文化實踐的產物。
首先,粉絲實踐的日常化。西方學界對粉絲文化的研究歷經三個階段的認知:以再生產文本對抗主流文化宰制的粉絲文化;有獨特媒體消費行為屬性的粉絲社群/個體;作為日常生活實踐的粉絲文化。融合文化語境下,粉絲行為實踐依賴于新媒體變得更加日常化。“初步研究表明網絡迷群體的迷實踐已經取代政治,成為中國人日常價值的中心”,參與偶像明星養成成為粉絲日常化實踐的一種。粉絲參與了偶像明星的生產,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更深的情感層面,粉絲實踐的重點是“參與生產”而不是“生產什么”。參與偶像明星的養成是粉絲認知世界的方式,他們以參與流行文化生產的方式參與世界。因此,當下的養成系明星不是傳統的有著“卡里斯馬”光環的完美明星,而是有待成長的。粉絲借由參與偶像的成長和朝向完美的明星身份的建構過程完成自身認識世界的深層指向,粉絲文化是一種“為我所用”的文化,其意義不僅在于粉絲文本的再生,而且是粉絲自我意義和身份的確認。不完美的偶像給予粉絲參與、陪伴甚至幫助偶像成長的驅動力,粉絲將個體的經驗、甚至個人的夢想和期待融合在偶像的成長中。缺少“卡里斯馬”精神光環的偶像明星成為日常化自我迷戀的鏡中之他者,同時又是自我之鏡像。學者戴錦華認為,互聯網數字化技術革命中最突出的是智能手機的普及,智能手機正成功地形構人類生存的鏡像性處境。許諾向我們展示大千世界的黑鏡卻不斷召喚我們映照自己。可以說,自戀正是這一時代最大的流行和癥候。過去仰視明星的粉絲如今迷戀對自我的觀看和注視。精神分析理論認為眼睛是欲望化的器官,曾經將欲望投注與明星的粉絲,如今更朝向自己。
其次,將欲望目光轉向自我的粉絲,正是在參與偶像養成的實踐中,以獨特的社群關系、認知理念和行為模式,在自戀鏡像中參與偶像敘事、認識世界并自我成長、自我安置。詹金斯引征法國賽博空間理論家列維用“集體智慧”(collective intelligence)概念描述網絡社群中出現的大規模信息采集和處理活動。他認為,在互聯網上沒有人知道所有的東西,但每個人都知道一些東西。人們為了共同的目標而匯聚在一起,組成一種以自愿、臨時、策略性的從屬關系為標志的新型社群,合作生產和交換知識。以偶像為共同趣味的粉絲正是通過“集體智慧”的知識生產聚集為社群,共享偶像知識和娛樂體驗,獲得情感歸屬和社群身份認同。其特征表現為:一方面,粉絲通過具有互動性的虛擬時空連接完成“共享儀式”。粉絲們逐漸發明了一套基于網絡媒介特征的獨特儀式與表演。正是在對這些特定儀式的重復過程中,粉絲們獲得共享的儀式感與社群的整體性認同。研究者以百度貼吧為例,發現粉絲的這些程式化的儀式本身并不具備信息容量和實質內容,而是圍繞一個簡單明了的目的或愿望,進行重復性、集體性、祈求式、接力式的儀式參與和體驗,并由此形成所謂“美感部落”,粉絲社群是典型的美感部落,即以一個共同的偶像、虛擬人物、某個或某類故事文本為精神核心,并且享有共同的闡釋路徑與審美規則,以及共同的象征符號體系。偶像粉絲群是圍繞某個偶像建立的美感部落,共享儀式對于創造和維系一個社群并強化個體的歸屬感十分重要,通過象征符號的表演、集體記憶的再現、在場體驗的共享方式,產生強大的社群整合力量,創造強烈的群體認同感和歸屬感。通過共享儀式,“粉絲們凝聚成一個具有內部核心和外部邊界的整體性結構”。
另一方面,通過具有明顯數字媒體特質的“數字禮物”的“互贈游戲”,粉絲們憑借各自的才能在網絡社群尋求更多的個人可能性。所謂互贈游戲就是網絡空間中粉絲文本的傳播和流通活動,它們可以是修改過的一張明星照片、一段明星表演的音頻或視頻短片,或與明星影視作品相關的資源。對于粉絲來說“元文本說到的,更多是與我們自己息息相關的東西”。互贈是粉絲經濟的核心,反商業模式是粉絲文本的支撐,虛擬社群的數字禮物與現實世界的物質禮物不同,饋贈取代商業化交換、符號文本的象征性超越實體物質的實用性,即使現實層面粉絲為偶像眾籌幾十萬到上千萬數量不等的金錢,依然以“饋贈”為方式和目的。粉絲饋贈給偶像的數字禮物也好、物質禮物也罷,更多作為“一個愉悅的象征,而不僅僅是支付的工具”。在《偶像練習生》決賽前,粉絲大概就已經知道,前九中基本上有7個位置是有人選的,其他13人競爭剩余2個位置概率很小,但其他13人的粉絲直到關閉投票的最后一刻都沒有放棄。對此,如果僅以對粉絲的刻板印象理解他們的“盲目”和“瘋狂”恐怕不符合今天的粉絲實踐。粉絲對自己行為的闡釋是“越投入,越熱愛”,這是一個對粉絲而言自我愉悅的過程。
“給予,接受,以及報答”是與禮物相關的三個要素,粉絲借由數字禮物(粉絲創作的偶像明星敘事/表演文本)在社群內展開“象征交換”。聚集在百度貼吧、知乎和豆瓣小組、微博等平臺的粉絲花費大量時間、精力,把憑借技術和金錢收集來的明星相關資源整合為再生性文本,在虛擬社群與同伴們分享,即給予;其他粉絲點擊閱讀、下載收藏或者轉發等活動是對給予禮物的接受;如果能積極回復、評論則是報答。如此,數字禮物的饋贈活動就能持續,文本符號的意義得以象征交換。此外,粉絲也可以通過數字禮物的互相饋贈,在社群中獲得聲譽、權力、地位和社交關系,由時間、才華和精力的付出而積累的在線活動的經驗值,逐漸形成粉絲在社群/圈子/場域中與特權相關的級別,由此形成網絡社群的圈層結構特征,粉絲社群由趣緣群體演變為社交網絡,數字禮物的互贈在人際網絡中流動遷移,想要參與其中,粉絲就需要尋找與偶像相關的資源,需要點擊、閱讀、留言、寫作、創作視頻,由此完成粉絲驅動的偶像明星的跨媒體敘事文本,更是融合文化語境中粉絲在網絡社交空間中的自我安置。“受眾會借助于零碎的、從媒體信息流中獲取的信息來構建個人神話,并把它轉換成我們賴以理解日常生活的資源”。
當代偶像制造機制研究使我們看到,偶像明星現象和問題是融合文化發展進程中媒介、文化、資本、權力,以及粉絲參與整合運作的結果,在中國影視產業結構、網絡文化、大眾審美等社會背景下,在大眾輿論的喧囂中凸顯為時代焦慮。或許以此為起點,我們還可以關注到偶像明星現象所觸及的這樣一些問題,拓展思路、延伸思考。
第一,融合文化進程中文化與媒介權利結構及話語實踐方式呈現出諸多明顯變化,其中流行文化與政治之間正在建構一種新型聯結,女性和青年為主體的明星粉絲開始通過獨特的方式參與到國家和政治話語實踐中。融合是商業性媒體內容跨平臺流動或媒體公司間的策略性整合,同時也是大眾掌握和使用媒介的方式,大眾的生活、記憶、幻想、欲望在各種媒介渠道中流動。融合文化根本上代表著我們關于自身與媒體關系思維方式的一種變遷,這種變遷最先通過受眾與流行文化之間的關系來實現,人們在娛樂中獲得的技能具有多方面意義,可能會影響學習、工作、參與政治的過程及與其他人的聯系。當下的偶像明星是粉絲參與跨媒體敘事集體智慧的生產和創造,對一位偶像明星、一部網劇或者一個游戲的迷戀,是受眾在當代流行文化中的自我安置,只是所有的轉變和文化需求首先都表征為一種娛樂性的追求。一方面,“與娛樂社群有關聯的團體日益用他們的曝光度和影響來推動年輕人更多地參與政治過程”;另一方面,“年輕人正從娛樂媒體而不是新聞媒體獲取信息”。雖然這種集體智慧目前主要用于娛樂休閑領域,但是詹金斯認為它們完全可以將其應用到教育、法律、政治、軍事等更“嚴肅”的領域。在2016年“帝吧出征Facebook事件”中,研究者對此次網絡實踐中新加入的明星粉絲群展開研究,發現他們(以女性為主)在踐行政治話語時具備主動參與性、卓越的組織能力和媒介素養,以及強大的集體認同感,而上述特質與他們參與偶像明星形象建構與維護的日常網絡實踐直接相關。融合文化中的媒介粉絲借助集體智慧形成的知識文化(knowledge cultures) 將改變“民族國家的運作方式”。關于流行文化的粉絲和受眾如何參與國家和政治話語實踐,以及流行文化的教育潛力值得研究。
第二,參與式文化是融合文化語境中的消費主義新樣式,從媒介、文化的融合到產業融合,資本逐利是融合文化的驅動力和某些時代焦慮的深層癥結。詹金斯在《昆汀·塔倫蒂諾的星球大戰·數碼電影、媒融合和參與性文化》一文中指出,媒介融合和參與式文化代表了媒介轉型的兩種模式:前者描述的是媒介所有權和生產方面的變革,后者描述的是媒介消費方面的變革。融合文化在重塑媒介權力、媒介美學的同時,還觸及經濟層面的深刻重構。一方面,大眾及媒體對偶像明星和粉絲的批評不僅源于對亞文化威脅性的警惕,即作為他者的文化品味和審美傾向對主流文化秩序干擾的威脅。就更深的層面而言,粉絲在融合文化中的參與性和話語權,很大程度基于粉絲社群共享的知識、視野和行動所導致的集體性消費,詹金斯分析這種集體性消費形成的強大力量正是因為其“從經濟上回擊核心機制”“直接影響其權力和作用”,集體智慧形成的知識文化(knowledge cultures)因此能夠改變商品文化(commodity cultures);另一方面,融合文化理論對業界實踐指導頗為有效。例如有研究者指出,跨媒體敘事概念流行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其與追逐利潤的資本一拍即合。融合文化中“成功的媒介內容必須跨越媒介流動,直至充斥整個文化,如漫畫改編成電腦游戲、電視進入電影。媒介消費過程中出現多個入點(entrypoints),消費者被鼓勵與媒介內容建立持久的聯系;媒介行業與其他行業建立策略性合作伙伴關系”,而所有這些都是為了“實施交叉促銷”,資本便可以坐等收益。為了自身利益,有時粉絲的跨媒體敘事成果也可能被資本竊為己有。可見,媒介組織機構依然比任何單個媒介消費者發揮更大的決定性和影響力。融合從媒介到文化、資本逐步深入,跨媒體敘事不斷擴張,粉絲/媒介消費者在“集體智慧”的感召下一邊不斷填補敘事空隙,一邊找出更多的空隙,卻可能最終滯留于已被資本收編的無邊無垠的故事世界。因此,在全民造星的娛樂狂歡引發的諸多批評之聲中,不該忽視資本和利潤的驅動因素。
此外,偶像明星(idol)的出現并非意味著傳統明星(star)被取代,正如新舊媒體融合,粉絲文化與主流文化的碰撞。主流文化作者、大眾媒體制作人依然控制著議程設置,“草根制作人還需要把響應通俗文化內容作為他們自己創造性表達的起點。”偶像明星是文化、產業、媒介融合時代明星的新類型,經紀公司依然掌控著明星的生產與流通,然而粉絲以自己的方式參與了偶像的生產。偶像明星的生產是分眾流行文化的產物,只是他們的粉絲在新媒體消費者中比重更大。
偶像明星是融合文化發展進程的產物,融合是一個異質接觸碰撞的過程,不可避免出現各種矛盾和悖論,融合過程中出現的新事物、新問題也呈現出臨時起意、雜亂無章的特點。因此,對融合文化進程中的偶像明星現象,以及因之而起、與之相關的社會焦慮、行業擔憂的關注和思考,也需要在更開闊的歷史視野和全球語境中進行理論分析與闡釋。
注釋:
①② 陳犀禾、徐紅等編譯:《當代西方電影理論精選》,中國電影出版社2012年版,第9、10頁。
④ Paul Mcdonald.HollywoodStardom.Oxford:Wiley Blackwell.2013.p.96.
⑦ 朱麗麗、韓怡晨:《 擬態親密關系:一項關于養成系偶像粉絲社群的新觀察》,《當代傳播》,2017年第6期。
⑧⑨⑩ [美]亨利·詹金斯:《文本盜獵者:電視粉絲與參與式文化》,鄭熙青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89、17、1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