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璐
(黑龍江省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黑龍江 哈爾濱 150018)
羅烽在文學創作過程中重視對民族感情的表達,民族主體意識突出。在創作過程中羅烽不回避慘烈的現實,將當時社會的黑暗、生活的悲慘,真實、全面地展現出來,透過生活的苦難體現出中華民族不屈的精神,普通大眾強烈的民族主體意識。羅烽的文學創作融入了更多的政治思考,從多元的視角,對戰爭背景下的中國社會有更敏銳的感知,而這也是羅烽文學作品打動人心,引人深思的主要原因。
羅烽在文學創作中具有鮮明的責任感,文學與革命是他人生中的兩大主題。五四新文學運動對現實主義文學創作起到了引導與推動的作用,現實主義創作思想也對羅烽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并貫穿了他一生的創作。
對羅烽文學作品中的地理分布進行分析,可見他放眼中華,敘事場景多樣,不拘泥于東北。在關注東北淪陷的同時,也描寫抗戰背景下全中國乃至世界,并且這些描述并不是平鋪直敘,簡單的還原和再現。羅烽絕大多數小說都與抗戰相關,其中較為典型的包括《特別勛章》、《萬大華》、《空軍陸戰隊》、《一條軍褲》等。這些小說所展現的都是真實生活中曾經發生的,被羅烽收集提煉,成為時代的定格。在羅烽的寫實創作中有種典型的表達:對底層廣大群眾進行描寫,呈現人性的真實,顯示戰爭中生活百態,激發人們的愛國情操。
《第七個坑》從名稱到內容敘述都展示了羅烽獨特的創作視角,寫實的創作風格。小說以東北淪陷為背景,戰爭之前的沈陽城社會大眾的生活相對平靜,而戰爭成為撕破安逸假象的利刃。鞋匠耿大是一個現實生活中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最初日本人攻占沈陽,耿大內心深處并沒有一個清晰的家國意識,他更多考慮的是自己的生存問題,想要盡快脫離戰爭的窘地,為了生存決定尋求舅舅的幫助。然而他被日本人抓了壯丁,被強迫去挖葬坑,用于填埋日本侵略者屠殺的中國民眾。小說前半部分耿大身上有著典型的小人物特質:懦弱、膽小、屈從強權,一直按照日本人的安排行事。隨著故事的推進,耿大被自己眼前的一切所震驚:他看到一個個與自己相同的中國人被埋葬在自己親手挖的坑里,甚至這其中還有自己舅舅的身影。他的內心開始出現害怕、驚恐、憤恨、仇視等情緒,這種情緒的轉變是層層遞進的,是隨著壓迫的增加、現實殘酷的加重,不斷累積的,使得第七個坑成為爆發的界點。第七個坑在小說中具有多重意義:第七個坑是日本人將要埋葬耿大的坑,突出了日本人的殘暴冷血;第七個坑徹底激發了耿大內心的仇恨和反抗的勇氣,成為抗爭精神爆發、民族意識覺醒的關鍵;第七個坑埋葬了耿大作為小人物的懦弱、膽怯,埋葬了他對戰爭、對列強不切實際的幻想,讓耿大獲得了重生。耿大的反抗讓人血脈賁張,讓讀者看到一味忍讓、怯懦無法獲得真正的安逸,只有勇于反抗、直面鮮血才能改變現狀,打擊侵略,獲得真正的平靜。
羅烽小說的批判性主要針對兩個方向,一方面要對日本侵略者的惡行進行控訴,同時也將目光投注在了統治階級身上,看到統治階級的腐敗無能。愛國熱情并沒有讓他失去冷靜的思考,相反在對社會現實進行認識的過程中,羅烽有著更加克制的一面,他在創作過程中對中華民族自身存在的劣根性給予了揭露,痛批了當時民族精神層面的畸形。小說《特別勛章》中羅烽將人性的拷問對準親情,故事以九一八事變后偽滿洲國成立為背景,偽滿洲國警備司令的兒子作為新青年充滿愛國熱情,不與父親為伍,積極投身起義。父親為了利益、仕途,犧牲父子親情,演出了一場“大義滅親”的鬧劇。這種描述看似藝術的夸張,實際上卻正是對偽滿統治下真實的描述。在作品《左醫生之死》中羅烽也運用了相同的敘述手法,該作品成功塑造了一個虛榮、自私、懦弱的知識分子形象。在戰爭來臨后,左醫生安心做順民,在戰亂中不斷鉆營想要獲得更多的好處,但事與愿違,不僅沒能保持安逸的生活,還被自己的親人陷害,為別人替罪。左醫生對虛榮的追求最終成為致命的枷鎖。左醫生之死打破了現實生活中順民們自我構建的假象,讓他們看清對侵略者一味的順從,只能加速自己的滅亡[1]。
羅烽的作品對歷史的真實性給予尊重,堅持現實主義創作手法,由于其革命者的政治身份,使其在文學創作過程中有著鮮明的政治立場。羅烽本人是一名優秀的共產黨員,一生積極投身于革命工作之中,曾經是文藝運動的靈魂性人物。他也曾表示,自己一生之中共產黨員這一身份高于一切。我們不僅對作品進行文學層面的分析,還要考慮作者身份上的多重性,基于羅烽的多重身份,對羅烽創作中的民族主義意識進行深層分解。
首先,羅烽在對社會現實的揭露上更加的徹底,能夠站在革命者的視角,對社會現實進行鞭撻,對普羅大眾的抗爭精神進行傳遞,其作品中最典型的代表就是《呼蘭河邊》。蕭紅在同時期也曾創作小說《呼蘭河傳》,對二者進行橫向對比,能夠更清晰的感受到羅烽文學創作中所體現出的政治傾向。蕭紅的作品中體現了濃重的個人情感,整個作品無處不融入她的個人回憶,其中既有對戰爭的關注,也有個人對往昔歲月的傾吐。而羅烽則給予戰爭更加直觀的描述,在講述放牛娃被殺時,將日軍的殘酷、兇狠、冷漠表現到了極致。讓我們看到,戰爭對人類的傷害沒有性別、年齡上的分別,即使是一個孩子在戰爭中也隨時有被屠殺的可能。小說《荒村》中羅烽延續了這種批判的寫作形式,通過批判揭露的方式,進一步喚起國人的民族主體意識。荒村中最令人震驚的描述在于村莊中已經幾乎不見女性的身影,侵略者對村莊的女性進行了慘絕人寰的迫害,小說雖然以文字的形式呈現,但是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卻仿佛看到了夜色中的恐怖,聽到了少女絕望的呼喊。而深井中傳來的歌聲,更是加深了讀者對荒村中女性的同情,看到了女性在戰爭中的悲慘處境。而羅烽之所以對這些慘烈的場面進行描述,正是基于一個革命者的視角,抱著揭露罪惡、鞭撻現實的決心,傳達抗日的精神,喚起大眾的民族血性[2]。其次,羅烽文學底蘊深厚,有著較高的藝術水準,在人物塑造上趨于多樣化,其小說中既有普通的底層群眾,也有先進的知識分子,還有不屈的抗日英雄。在其作品《五分鐘》中羅烽就塑造了一個讓讀者印象深刻的英雄形象——賀錚。“錚”有剛正不阿之意,而小說中的賀錚人如其名,從始至終無論是面對敵人的誘惑還是嚴酷的刑法,仍然堅持真理,不作奸佞小人。敵人給了賀錚五分鐘決定生死的機會,賀錚卻并未動搖,用縱身一跳詮釋了自己的錚錚鐵骨,而這也是小說取名五分鐘的緣由。這種藝術上的創作,具有深意的寫作手法,增加了羅烽作品中的耐人尋味,讓讀者能夠切實體會到小說中所傳遞的民族精神。[3]。
羅烽在進行文學創作過程中,堅持了理性思考的原則,能夠從理性思辨的角度進行文學的創作,因此其筆下表現出的民族主體意識更加的冷靜克制,有著更高層次的全局觀念和審美判斷。談及理性涉及的關聯詞匯就是嚴肅、深沉,而這也是羅烽文學創作的主要特點。在小說《一條軍褲》中,以物為線索,傳達了軍民感情,對軍民關系給予了客觀的思考。小說中主人公馬彥德是典型的軍人形象,有著革命軍人不怕犧牲、愛國愛民的高尚情感。與其它文學作品中突出表現軍人英勇形象不同,羅烽在該部作品中描繪了普通大眾對軍人的維護,對革命部隊的情感。軍褲在小說中是身份的象征,因為軍褲的暴露,致使日軍展開了搜捕,為了保護馬彥德,一直被認為是弱者的普通村民表現出了驚人的勇氣,謊稱軍褲是自己的,最終被侵略者所殺害。羅烽在該部小說中傳遞出了軍民團結,共同抗戰的思想,這是羅烽對戰爭理性思考的結果,他意識到單純依靠人民軍隊,單純將普通民眾定義為被保護的一方是錯誤的。廣大人民群眾有著驚人的戰斗力,在抗戰過程中只有軍民一心,充分發揮多方面的力量,才能更好的與侵略者進行抗爭。這樣理性的思考,明確的政治視角,在同時期抗戰小說中極為少見,可以說是抗日文學中的高峰之一。
除了軍民關系,羅烽在文學創作過程中也涉及到了戰俘處理問題。該類問題很少得到文學創作者的關注,但羅烽卻意識到這是抗戰中不能忽視的重要問題。在小說《空軍陸戰隊》中,羅烽轉變了寫作視角,透過被俘日本軍官栗原的內心活動,展現出了我軍的國際主義精神。栗原被抓后一直處于恐慌之中,他懼怕遭到中國軍人的報復,在被救治的過程中一直懷疑醫生會要了他的命,怕中國軍人對戰俘采取日軍一樣的處理方式。但是隨著被俘時間的推移,栗原意識到中國軍隊是真正的仁義之師,不僅為其提供了醫療救治,同時給予了親切的慰問。羅烽用大篇幅的陳述了空軍高級軍官對戰俘的講話,在講話中軍官并沒有對戰俘進行嚴厲地譴責,相反他認為日軍戰俘也是這場非正義戰爭中的受害者,日本的侵略不僅傷害了中國民眾,也打破了日本軍民平靜的生活,同樣將日本民眾拖入苦難。在當時社會中,大眾對日本軍人充滿憎惡,這樣的文學作品無異于是抗戰作品中的一股清流。羅烽清醒的看到了戰爭的本質,對戰爭進行了深度剖析,小說中呈現出的人道主義光輝,高格局的政治視角,使得讀者對戰爭產生了更全面的認識[4]。
羅烽在流亡過程中接觸到了左翼文學,這一經歷對其文學創作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增加了對白俄僑民的關注。羅烽的視角更加具有國際主義觀念,他結合自身經驗,看到了白俄僑民在中國的真實遭遇,通過自己的文學創作,逐步扭轉了社會大眾對白俄群體的社會認知,讓大眾意識到白俄僑民與中國民眾一樣都是戰爭的受害者,是抗戰過程中攜手并肩的兄弟,是抗戰中不可忽視的力量。
作品《考索夫的發》是羅烽白俄文學創作的代表,在該部作品中羅烽通過對白俄僑民考索夫悲慘經歷的描述,從國際主義視角對民族主體意識進行展示。主人公考索夫與真正的白俄僑民有所不同,是一個中俄混血兒。對于混血兒而言,最大的矛盾點就在于自身民族屬性的選擇。處于特殊時期,考索夫的混血身份使其陷入了萬分尷尬的境地,關于國籍的問題經常讓他感到羞愧和苦惱。羅烽在進行人物塑造的過程中,將現實里中俄混血兒的普遍遭遇都匯聚到了考索夫身上:他沒有優越的家境,沒有強勢的父母,在生活中混血兒的身份讓他備受嘲笑,最讓他感到憤懣、導致他備受嘲笑的直接原因就是他一頭黑色的頭發。羅烽將作品定名為《考索夫的發》具有多層含義,其中最主要的含義之一就是引發故事開始,推動情節進行,同時考索夫黑色的頭發也是他最終樹立民族主體意識,找到民族歸屬感的關鍵所在。羅烽以頭發為線索,通過“剃發”和“留發”,體現了少年民族主體意識的萌發和蛻變。[5]
幼稚階段:剃發的考索夫認定自己為俄羅斯人,受到白俄反革命分子的影響,對革命懷有仇視心理,想要實現俄國沙皇的復辟,支持日本的侵略戰爭。幻滅階段:考索夫將頭發作為融入日本僑民的途徑,將剃掉的黑發留長。頭發并沒有幫助考索夫成為日本人的一員,相反他極力想要逢迎并融入的日本群體,對他實施了慘無人道的輪奸。經歷獸行的考索夫扯掉自己的頭發,暗示考索夫對日本侵略者的否定,內心反抗意識的覺醒。清醒階段:考索夫的父親在為兒子復仇的過程中被害,考索夫也被逮捕入獄。入獄后他的頭發開始新生,這次他堅持不接受剃發。考索夫已經在心中對自己的民族屬性進行了選擇,并將頭發等同于自己的民族精神,通過留發的形式,堅持自己的民族信仰。最后,考索夫臨死前留給母親一縷黑發,是他民族主體意識的成型,是對自己中國人身份的肯定。
羅烽在民族主體意識表達上另辟蹊徑,多處使用象征性的敘述方法,帶有多重寓意。考索夫所經歷的正是中華大地正在經歷的,考索夫所作出的選擇,也正是中華民族最終需要作出的選擇。羅烽的國際主義觀念對白俄題材文學作品進行了進一步的創新和發展,增加了客觀性和現實意義,并且通過創傷的描述,勾畫出了清晰的民族主體意識,讓悲劇折射出強大的精神力量,喚起讀者的愛國熱情,強化普通大眾投入抗日戰爭的勇氣和信念。
綜上所述,羅烽在眾多抗日文學創作者中具有一定的獨特性,思維更加的理性,視角更加的全面。一個個栩栩如生的人物,傳遞出羅烽鮮明的政治觀點和民族意識。對羅烽作品再次研讀,將羅烽一生的經歷以及羅烽的政治信仰與文學創作聯系在一起,讓我們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文學創作者,感受到了一個作家在抗戰時期高尚的民族責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