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鵬
(渤海大學 政治與歷史學院,遼寧 錦州 121013)
遼西指今遼寧省西部,其包括盤錦、阜新、錦州、葫蘆島、朝陽市所管轄的地區。前燕是十六國時期鮮卑族慕容部建立的地方割據政權。關于這一時期的移民研究,學界多將目光放在江南地區,而對前燕遼西地區的移民則關注不夠。因此,本文主要考察前燕遼西地區的移民狀況,進而探討移民對遼西社會發展與民族交融的影響,以期增補移民史、民族史的研究。
前燕遼西地區的移民主要是自發性移入與軍事掠奪性移入,亦有政權內部強制性移入的個別情況。
(一)自發性移入。主要是漢人受戰爭等因素的影響為求生存而主動遷入。西晉末年,中原離亂,而慕容廆控制的遼西地區較為寧謐,故中原流民數萬家自發遷往。《晉書》載:“時二京傾覆,幽冀淪陷,廆刑政修明,虛懷引納,流亡士庶多襁負歸之”[1]2806。《通鑒》亦載:“是時中國流民歸廆者數萬家”[2]3578。廆按其原籍,設僑郡安之:“冀州人為冀陽郡,豫州人為成周郡,青州人為營丘郡,并州人為唐國郡”[1]2806。從僑郡的設置看,流民主要來源于冀、豫、青、并四州,慕容廆未給與遼西毗鄰的幽州人設置政區,說明來自幽州的流民很少。中原流民遷入遼西的數量龐大,史載:“流人之多舊土十倍有余”[1]2823。除中原外,遼東等郡亦有人口遷入。永嘉五年,鮮卑素連、木津二部連歲入寇遼東,殺掠士庶,士民歸廆者甚眾。建興元年,據有樂浪、帶方二郡的張統與高句麗的斗爭失利,乃率其民千余家歸廆。與中原相比,遼東等郡遷至遼西的人口較少,這與當地本就人少有關。值得注意的是,投奔慕容廆的流民中含有諸多士家大族,他們大多帶著宗族、鄉里、部曲、佃客而來。如孟暉 “帥其眾數千家降于廆”[2]2676;黃泓“乃率宗族歸廆”[1]2493;宋該與平原杜群、劉翔“帥諸流寓同歸于廆”[2]2798等等。中原士人的到來,對前燕政權的改革和發展起了十分積極的作用。
(二)軍事掠奪性移入。即通過戰爭方式將人口擄掠至遼西。前燕在與周邊政權角逐的過程中曾多次掠奪其人口,為方便起見,現作表于下:
從表中可以看出,人口被掠至遼西的時間段主要集中在慕容廆、慕容皝兩代,其擄掠對象主要是宇文、段氏、夫余、高句麗、后趙,此外亦有一些其他鮮卑部落。以上失去人口的一方皆有擄掠漢人或漢人主動歸附的情況,如段氏在永嘉初就“所統胡晉可三萬余家”[1]1712,因此,前燕掠奪來的人口中含有相當多的漢人。雖然太康六年掠奪夫余萬余人時,前燕的根據地尚在遼東北,但隨著慕容廆入居遼西,這部分掠奪來的人口必隨其遷入遼西。前燕將這些人口大多遷至都城附近,以加強被掠奪人的控制。另有遷往昌黎、凡城等個別情況,應是出于加強對重要城池防御的考慮。前燕擄掠至遼西的人口,有數量可考者即有近60萬之眾,這不僅使前燕獲得充足的兵丁、勞動力、賦稅等資源,而且對失去人口的一方造成了沉重打擊,為其日后逐鹿中原奠定了基礎。
(三)強制性移入。主要是出于鞏固統治的需要而進行的人口遷徙。慕容廆死后,前燕引發嗣位沖突。皝弟慕容仁割據遼東,并得到遼東大姓的支持。皝平仁后,將遼東大姓強制遷往遼西棘城加以控制。
永和五年,慕容俊嗣位。翌年,前燕遷都薊城,之后遷都鄴城。隨著政治中心的南移,遼西成為前燕的后方基地,除某些特殊情況外,已成了人口輸出地,人口移入遼西已告一段落。
人口大量遷入遼西,對當地的城鎮建設、經濟、文化等方面的發展均有一定的積極影響。
(一)城鎮建設的發展。自東漢以來,烏桓、鮮卑先后入居遼西,致使遼西諸多建制被省并。至西晉前期,遼西屬昌黎郡管轄,郡下僅轄昌黎、賓徒二縣,戶九百[1]427。可見,遼西地曠人稀,城鎮建設較為落后。永嘉之亂后,人口遷入遼西的數量與日俱增,出于管理與安置民眾的需要,勢必要建立更多的城鎮。因此,慕容廆父子新設置了許多縣或城。這一時期,見于史籍記載的縣或城,即有棘城、和陽、武次、西樂、龍城、興集、寧集、興平、育黎、吳縣等三十余城。石季龍進攻慕容皝時,“郡縣諸部叛應季龍者三十六城”[1]2818,說明了此時遼西城鎮數量已較為豐富,城鎮建設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發展。龍城是前燕的都城,在前燕城鎮中最有代表性,從“戶垂十萬,狹湊都城”[1]2824的記載看,龍城在當時無疑是“大都市”的代表。
(二)經濟的發展。如上所述,遼西自東漢以來,先后由烏桓、鮮卑掌控。而烏桓與鮮卑的經濟形態主要以游牧為主,雖從事農業生產,但僅是粗放型農業,與傳統漢人精耕細作的農業生產模式相差甚遠。正如《魏書》所載:烏桓“俗善騎射,隨水草放牧……弋獵禽獸,食肉飲酪,以毛毳為衣……大人已下,各自畜牧治產,不相徭役”[3]834。而鮮卑的經濟形態與烏桓相似,慕容部在莫護跋時代遷入遼西后,仍以畜牧、狩獵為生。因此,遼西此時的農業發展較為落后。直至慕容廆定都棘城,乃“教以農桑”,發展農業經濟。然而受勞動力、農耕技術的制約,農業發展水平有限。永嘉之亂后,中原流民的大量遷入,打破這一限制。他們大都躬耕于野,從事農業生產,傳播先進的農耕技術。除漢人外,被掠至遼西的各族人口亦從事農業生產。如朝陽北票喇嘛洞墓地居民的經濟形態即以農業為主,最新的研究成果表明,該墓的族屬基本就是前燕掠至遼西的夫余人[4]44-51。人口的激增,需要更多的糧食供給,對外擴張亦需要充足的物質保障。因此,前燕統治者以農為本。慕容廆常言“稼穡者,國之本也,不可以不急”[1]2808,并將其重農思想寫入《家令》以警示后人。慕容皝進一步“躬巡郡縣,勸課農桑”[1]2822,并將其苑囿改為農田給予流人耕種。最終,遼西農業迅速發展起來,廣袤的土地得到有效開發。農業的發展又必定帶動手工業、商業的發展,最終帶動整個社會的經濟發展,成為前燕逐鹿中原的物質保障。
(三)文化的發展。漢人的到來,將儒學傳入遼西。特別是中原士人出仕前燕,為其構建魏晉封建體制,使統治者認識到儒學在治理國家上具有獨特作用。因此,前燕統治者推崇儒學,重視教育。慕容廆將“儒學該通的”平原劉贊“引為東庠祭酒”,讓慕容皝與宗室子弟到東庠學習,在“覽政之暇,親臨聽之”[1]2806。經其提倡,“于是路有頌聲,禮讓興矣”[1]2806,儒學文化很快傳播開來。慕容皝由于從小受儒學熏陶,更加重視儒學教育。其不但“立東庠于舊宮,以行鄉射之禮”[1]2826,而且“親臨東庠考試學生,其經通秀異者,擢充近侍”[1]2826,這種學而優則仕的辦法,對于鼓勵學習儒家文化又起了推動作用。慕容皝更是成為了儒學的傳播者,史載:“皝雅好文籍,勤于講授,學徒甚盛,至千余人”[1]2826。慕容氏上層貴族大都擁有較高的儒學造詣,如慕容翰“愛儒學”[1]2827、慕容俊“博觀圖書”[1]2837、慕容恪“每所言及,輒經綸世務”[1]2858等等,以上皆說明了遼西地區的文化教育得到了發展。
人是文化的載體,無論是主動遷徙,亦或是被迫遷徙,都會促進文化的交流與融合。這一時期,不同民族匯集遼西,錯居雜處,共同演奏了民族交流與融合的交響曲。
慕容鮮卑漢化。漢人大量遷入遼西,加速了慕容鮮卑的漢化進程,如上述慕容氏推崇儒學,重視教育。此外,這一時期遼西出現了佛教。永和元年,慕容皝派人筑龍翔佛寺于龍山(今朝陽鳳凰山),此為見于史籍記載的東北地區最早的佛寺。佛教于漢代傳入中原,雖為外來宗教,但經過多次改造已被漢化,遼西佛教當由中原士庶一并傳入。因此,慕容氏接受佛教,當是漢化的表現。漢文化對慕容鮮卑的影響,在慕容鮮卑墓葬中有更加直觀的體現。目前,遼西地區所發現的前燕鮮卑墓葬主要有:朝陽北票房身村墓[5]24-25、朝陽北票大板營子墓[6]92-96、朝陽十二臺鄉磚廠88M1[7]19-32、朝陽田草溝墓[8]33-41、朝陽三合成墓[9]42-48等,以上墓葬的隨葬器物中均一定程度上折射出漢文化因素。如房身村M3、大板營子M2發現五銖錢等隨葬品,不僅說明慕容鮮卑在貨幣方面受漢文化影響,而且表明漢人瘞錢的葬俗亦被慕容鮮卑接受。朝陽十二臺鄉磚廠88M1發現的鐵甲胄、漆器、絲織品等隨葬品以及木棺采用的榫卯、銀錠扣等制作技術,皆顯系來自漢文化。田草溝墓發現一件雙龍雙鳳紋牌飾,三合成墓的銅鎏金鏨刻鞍橋包片中亦飾有龍鳳等圖案,這種龍鳳圖案是典型的漢文化因子。
漢人鮮卑化。文化的交流是相互的,鮮卑文化對漢人亦頗有影響。朝陽袁臺子壁畫墓是前燕漢人墓葬的典型代表,研究者認為可能是遼東大姓的遺存[10]41-48。該墓發現一件雙耳鏤孔圈足釜[11]29-45,據研究,這種釜是鮮卑文化特有的典型遺物[12]26-33。又如馬具是極具鮮卑特色的器物之一,該墓亦發現一套較為完整的馬具。這種鮮卑式馬具不僅影響遼西本地,而且對高句麗、朝鮮半島、日本以及中原地區均產生重要影響。以上器物的出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了漢人物質生活中的鮮卑因素。
當然,前燕遼西地區是多民族聚居區,因而絕不僅是慕容鮮卑與漢人間的交流互動,被掠來的各族人口亦參與其中。如房身村墓發現的嵌石金指環,常見于匈奴文化當中,而宇文鮮卑的族源來自匈奴,這當是宇文部與慕容部相融合的例證。又如喇嘛洞墓地為夫余人的遺存,該墓出土的器物既有漢文化因素,又存在鮮卑文化因素,正是各民族相互交流與融合的軌跡的體現。
綜上所述,十六國時期前燕遼西地區的移民數量龐大,這其中既有自發遷入,亦有被迫遷入,客觀上促進了遼西地區的社會發展。同時各民族錯居雜處,文化相互交流、借鑒,使遼西成為民族交流與融合的場域。應注意到,各族文化雖是相互影響,但漢化實則占據主流。隨著時間的推移,各族漢化程度不斷加深,文化漸趨認同,而文化上的認同,加速了民族融合的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