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餅模子

高雪云

今夜是中秋，月亮就像一塊用精美模子扣出的月餅。我們村的徐爺爺，祖輩上就有著很厲害的月餅手藝，他們家的月餅味道香、樣子精美。這精美的樣子得益于他家與眾不同的月餅模子。

徐爺爺家的月餅模子可不一般，這些模子都是徐家祖上一刀一刀刻出來的，每完成一個都要鄭重地編號。幾代人都在做月餅，而且徐家有個傳統：對人要錦上添花，多送祝福。誰家娶媳婦了，月餅上一定是喜慶的牡丹，一層挨著一層，密密實實;誰家生小孩了，幾個憨態可掬的娃娃圖案必不可少。徐家因此贏得了人們的尊重。家長里短，大事小情，人們都愿意聽聽徐爺爺的意見。徐爺爺也滿臉笑容，迎來送往。

我和徐爺爺的大孫子逸軒是好朋友，中秋時，我們幾個小孩經常幫著徐爺爺洗模子。棗紅色的模子，被油浸染得滑溜溜。盛開的花，報喜的鳥，跳躍的魚兒，在模子里活靈活現。除了這些，在徐爺爺家的柜子里有成套的連環畫。

一次，我和逸軒忍不住拿改錐撬開了柜子上的鎖，捧著那些書津津有味地讀著。殊不知徐爺爺黑著臉站在了門口：“干什么呢？”我嚇得一骨碌爬起來，逸軒哇地哭了起來，把所有責任都推在我身上。一向溫和的徐爺爺揪著我的衣服，把我扔到了院子里，大聲地訓斥著：“為什么不經過我的允許就動我的書，你父母怎么教你的，沒家教的孩子。”徐爺爺的聲音驚動了周圍的鄰居，他們對我指指點點。

我父母急匆匆地趕來，徐爺爺說得更嚴厲：“一定要教育好孩子，家教從自身做起?！卑謰寶饧睌牡刈е乙撸瑴I光中我看到徐爺爺滿眼寒氣?；氐郊?，爸爸的手打在我的背上，罰我餓一頓。晚上，耐不住寂寞的蛐蛐叫得人心里更煩，后背的疼痛，咕咕叫的肚子都讓我對老頭子懷恨在心。

我知道逸軒是徐爺爺的大寶貝，從那以后，我經常給他搞一些惡作劇，再看徐爺爺安慰哭泣的逸軒，我得意地吹著口哨;每次看到徐爺爺站在門口一臉笑容，“真會裝”，我嘴里嘟囔著，歪著頭，不和他打招呼。可是我的氣并沒有消，總想找機會報復一下徐老頭。

秋收之后，村子里要放電影《慶豐收》，人們都去看電影了。我路過徐爺爺家，看他家小屋亮著燈。機會到了！我彎著腰，躡著腳，走進了小屋，專門偷了幾個月餅模子出來。出了徐家門，我一直跑，跑到一塊空地上。我想起課文中有人埋玩具的事，于是，我刨了個坑，放進月餅模子，蓋上土，邊蓋邊嘟囔：“徐老頭，沒了模子，看你怎么打月餅?！?/p>

眼看著，打月餅的日子要到了?！靶旒揖滥Ｗ記]了”的消息不脛而走。大家你說我說，竟出現了好多版本。那段時間最開心的莫過于去聽謠言的新版本。謠言傳得最厲害的時候，我美顛顛地跑到徐爺爺家。他依然站在門口，臉色很凝重，望向遠方。看著他發愁的樣子，我笑了出來，可是又怕他看見我，趕緊捂住自己的嘴。

沒有那些美麗的月餅模子，徐家的生意受了影響，不似原來那般紅火。本村人基本上都少打，鄰村人也不用為了精美月餅跑遠路了，徐爺爺家冷清了不少。新媳婦回娘家，沒了牡丹花的月餅，就得買別的東西;小伙伴抱著媽媽的大腿哭著要娃娃月餅吃，當媽的拗不過孩子忍不住叨叨：“模子咋就丟了呢？”媽媽從徐家回來說，徐爺爺躺在太師椅上念叨：“祖上的寶貝到我這兒沒了，愧對先人啊！”這些話語好像箭射向了我，弄得我心里很不自在?？粗约杭夷菐讉€普通的月餅，我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影響很大的事。

思來想去，我以找逸軒為由，再一次來到徐爺爺家。他坐在那兒，臉色凝重地望向遠方。我的內心揪了一下。夜晚，草草吃了飯，我躺在小床上輾轉。徐家的冷清，村里人的落寞，徐爺爺的眼神，那些精美的模子在我腦海里盤旋，揮之不去。我無法入睡，干脆起身來到自己埋月餅模子的地方，奮力地挖了起來。這些月餅模子上出現了斑點，綠色的絨毛肆虐地長著，有圖案的地方滿是泥土，刷不干凈。拿著這幾個被我毀掉的月餅模子，我不知道何去何從。手里的月餅模子好像炭火炙烤著我的雙手，我慌亂地把它們扔向了草叢。

第二年中秋節前夕，徐爺爺家門口突然擠了很多人?！靶鞝敔敿倚沦I的月餅模子真洋氣?！薄拔覀兗掖蛄藥讉€，那花紋更清晰了。”我擠過人群，跑進院里看工人們拿著新買的塑料模子扣月餅。我不由得想起，以前我把精美月餅帶到學校時，同學們羨慕的神情，不禁萬分懊惱。

過了幾年，我為了求學要離開家鄉了，離開時徐爺爺專門送來幾個鯉魚月餅和幾本古書。“娃，鯉魚跳龍門了，讀書，成才，報效祖國！”徐爺爺拍拍我的肩膀，轉身走了。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抱著那些書，佇立許久。

有一次，我去月餅之鄉出差，在一個攤位前，我看到了久違的月餅模子。它們靜靜地躺在那里，棗紅的顏色，很莊重。我拿起那油亮亮的模子柄，朝空中一扣，仿佛看到一個個帶著熱氣的月餅擺在眼前。再看那些花紋，傳統中帶著現代的精美，一株水仙亭亭玉立，仙人們衣袂翩翩，神情自若，條條金魚鱗片閃閃，一躍而起……望著它們，我好像回到了徐爺爺的小房，看到那些精美的月餅模子。于是，我掏錢買下幾個，包了一層又一層，鄭重地把它們放進了包里。

趁著回家，我找到已是月餅店經理的逸軒，把這些模子送給他。他如獲至寶，朝徐爺爺跑去。徐爺爺躺在太師椅上，看到這些模子，他的眼睛里冒出了光，彎腰讓我們把他扶起來，撫摸著那精美的花紋，他舉起胳膊，輕而準地一扣，笑了。他一步一步朝著作坊走去，眼睛穿過忙碌的人群，望向遠方。

徐爺爺把月餅模子遞給技術最好的師傅，讓他單做一爐月餅給我。在逸軒家寬敞的大院子里，我吃著新鮮的月餅，和徐爺爺談天說地，直到很晚。伴著月亮的光輝，我輕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