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


一個更加美好的未來和“東亞讀書共同體”的再建,離不開每個國家地區(qū)出版人的努力。
當?shù)貢r間10月25日下午,第25屆東亞出版人會議(East Asia Publishers Conference)結束了最后一項議程,參會的四十余位出版人在會議舉辦地——韓國富川的韓國漫畫映像振興院前合影留念。至此這場東亞地區(qū)的出版文化交流盛會正式落下帷幕。來自中國內地的中華書局總編輯顧青、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應紅、現(xiàn)代出版社總編輯吳良柱、北京世紀文景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總經理姚映然、中華書局大眾圖書出版中心主任李靜等出版人出席了這次會議,分享了來自中國的經驗與故事。
誕生于2005年的東亞出版人會議是一個非盈利性質的民間組織,以促進東亞地區(qū)的出版與文化交流為目的,由來自中國、日本、韓國以及中國港臺地區(qū)的人文圖書出版人組成。這場輻射整個東亞文化圈的盛會誕生自一個簡單的念頭——一個國家、一個地區(qū)的出版或許有局限,面對本國、本地區(qū)出版的面臨的衰退局面,日本出版人對此的認識尤為強烈。與此同時中國、韓國等新興出版市場的崛起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巖波書店前社長大冢信一、MISUZU書房前社長加藤敬事、平凡社前編輯局長龍澤武等一批出版人由此萌生了突破國別限制,搭建跨國出版交流橋梁的想法,并得到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原總經理董秀玉、臺灣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公司發(fā)行人林載爵、韓國坡州出版都市文化財團理事長金彥鎬等東亞出版人的支持。自從2005年日本東京首次舉行至今,東亞出版人會議已輪流在各個國家/地區(qū)舉行了25次會議。
東亞的國家和地區(qū)同處于漢字、儒學與筷子的文化圈,在出版發(fā)展的進程里,也有著遠比西方更悠久的歷史。東亞出版界長期的共享與交流不僅催生了豐富多彩的書籍文化,也成為中、日、韓等地構建各具特色的知識殿堂的原動力。這種曾存在于東亞地區(qū)的這種書籍共享與交流的關系被東亞出版人會議稱作“東亞讀書共同體”,而會議的一大主旨,正是促進這一關系的再度確立。
也正是出于這樣的目的,東亞出版人會議自創(chuàng)辦期就力圖規(guī)避那些文化交流中常見的空泛、暫時的問題,而把目光投向各個國家和地區(qū)人文出版的現(xiàn)狀和問題上。主辦方認為,只有對這些問題進行長期持續(xù)且坦率的交流與自我批評,才能讓與會者增進相互的理解,并真正摸索到重新開展東亞“書籍交流”、“文化交流”活動的理想方式。主辦方的美好意愿投射到每個與會的演講者身上,便化作了一個個原汁原味的“東亞出版故事”,透過這些故事,我們能真正窺視到東亞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的出版人的所見與所思,
韓國:閱讀讓國家更美麗
“當我們聚集在光化門前,高舉左手中的蠟燭的時候,右手卻沒有拿著書。這和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情形并不一樣。”
韓國Hangil出版社代表理事、坡州出版都市文化財團理事長金彥鎬如是說。他所描述的,是發(fā)生在2016年反對樸槿惠的游行示威“燭光集會”中的場景。在這場運動后,深陷政治風波的樸槿惠黯然下臺,韓國開始進入一個新時代,這無疑也提振了韓國出版的士氣。從業(yè)超過40年的金彥鎬認為,目前韓國社會正在變得越來越美好,而他講述的故事則從另一個角度佐證:劇變的韓國社會與時代精神,從某種意義上都是源于出版的推動。
在出席正式活動時,金彥鎬永遠會帶著一條印有書籍圖案的鮮艷領帶,以此來表示他對出版的敬意。“我認為,這世上存在一種神靈,它會在暗處保護那些以編書為職業(yè)的人和喜歡讀書的人。”金彥鎬說。他也相信,自己能夠穿過韓國歷史上那些“嚴酷的時代”而安然無恙,也是因為得到了“書神”的庇佑。
金彥鎬堪稱韓國當代出版的“活化石”。1976年,金彥鎬設立Hangil出版社,并在兩年后開始策劃后來影響了幾代韓國人的著作——《解放前后史的認識》(以下簡稱《解前史》)。曾經身為記者的金彥鎬一直在反思:為什么這塊國土被人為地截為兩段?傳統(tǒng)認為的“外部勢力”的影響是否是導致這種結果的全部原因?出版人金彥鎬希望可以用內因的視角來分析韓國社會的歷史遺產與結構性質,歷經一年的編纂,這本《解放前后史的認識》于1979年10月15正式出版,首印5000冊。
金彥鎬知道,從上世紀70年代中期開始,圖書就已經成為是文化運動的重要廣場,但他依然沒有料想到讀者對《解前史》這本600多頁的厚重書籍的熱情。然而時局也正是從那時起變得險惡:10月16日,在釜山和馬山發(fā)生了對軍政府大規(guī)模的示威活動,10天后,總統(tǒng)樸正熙遇刺,韓國上線隨即進入戒嚴狀態(tài)。在軍方的勒令下,金彥鎬親手把尚未賣出的450本(《解前史》送入政府審查。這樣算來,再未經宣傳的情況下,《解前史》在出版后的十天之內賣出了超過4500本。
1980年,經管金彥鎬的努力,《解前史》一書成功通過“檢閱”,與之同時復活的,還有一大批進步的書籍。隨著軍政府的倒閉,壓抑的韓國國民紛紛涌向圖書,讓《解前史》們如同插上翅膀一般頃刻銷售殆盡。回顧這段歷史,金彥鎬在2004年再版《解前史》的“重刊寄語”中寫道:
“1980年是圖書的時代。面對充滿暴力的權威主義和政府權力,出版文化運動展開了激烈的抗爭。為了展示那嚴酷的現(xiàn)實,年輕人在積極地閱讀人文社會科學書籍,通過自身的努力樹立起了精神和理論方面的思想。當今韓國社會和民族共同體所享受的民主化和進步、改革的局面,都與當年激烈開展的出版運動和讀書運動密不可分。”
韓國出版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也受惠于這一黃金時代。作為坡州出版城市的發(fā)起人和管理者,金彥鎬告訴《出版人》,建設這座震驚全球出版界的出版城市的念頭,正是源于80年代出版人之間小團體“周三會”的討論。
“從1970年代開始出版的年輕人夢想著出版的新時代。我們夢想著構建書的烏托邦,那就是今天的坡卅I出版城市。”金彥鎬在采訪中表示。
作為出版機構自下而上推進建設的園區(qū),如今已有621家出版相關企業(yè)入坡州出版城市。其中70%是出版社,30%是與出版相關的印刷、裝訂和發(fā)行公司。整個坡州一年的圖書銷售額為1.5萬億韓元,占韓國圖書銷售總額的35%。
坡州出版城市雖然如今已成為政府項目,但這座城市的具體建設是由每個出版社獨立進行的。“我們愿意這樣做,是因為這是一個決定性的機會。”金彥鎬表示,“在這里,我們將向國民灌輸書籍的尊嚴和力量,也能提高出版人的社會地位,讓我們的工作得到更多的尊重。”
回到故事的開頭。金彥鎬和一批韓國出版人相信,當審查時代成為歷史,如何學會閱讀正在變?yōu)轫n國社會更重要的議題。他們認為,和平和民主的道路不僅需要外力推動,也要靠閱讀、討論的力量由內醞釀。而如今雖然社會變得無比寬容,人們卻在日益疏遠為他們帶來這份自由的書籍。為了改變這一點,讓國家變得更加美麗,這群用青春回應時代的出版人愿意“再拼一把”。
中國臺灣:回歸的馬克思
“馬克思作品受重視的程度,大致與經濟的興衰呈現(xiàn)負相關。”我國臺灣的馬克思研究學者萬毓?jié)山淌谌缡钦f。
萬毓?jié)山淌诘挠^點是基于對出版的某種觀察——過去十年來,每當國際政治經濟發(fā)生動蕩,總能在全球范圍內掀起“馬克思熱”,馬克思作品、傳記作為出版物的集中問世,就是對此最顯而易見的反應。
在臺灣地區(qū)長達38年的戒嚴時代,馬克思與他的著作曾是一般臺灣民眾難以觸碰的禁忌。也正因如此,1987年戒嚴解除后,馬克思的作品與其引發(fā)的各種思潮經由學界和民間被大量且快速地引入臺灣,一時蔚然成風。時報出版公司于1990年出版的《資本論》就是這波浪潮的頂峰。這一套三卷本的《資本論》是這部改變人類歷史的思想巨著首次以繁體中文的形式出版發(fā)行。然而,隨著90年代世界局勢的變化、臺灣社會的轉型,學術界對于馬克思和《資本論》的研究又逐漸走向貧弱蒼白。
臺灣的社會并沒有因為馬克思的缺位變得更加美好。面對金融風暴、薪資停滯、雇勞對立、貧富差距等問題的沖擊時,臺灣社會并沒有停止反思,出版人也未曾怠慢于引介新思的職責。近年來與勞動相關的社會人文類書籍在臺灣屢屢引起轟動,無論是來自西方學界的《二十一世紀資本論》《資本社會的17個矛盾》,或是本土觀點出發(fā)的詮釋如《你不知道的馬克思》,甚至還有以臺灣勞動階級為關懷核心的《做工的人》等報道文學,均吸引了讀者的極大興趣。
2017年,《資本論》第一卷出版150周年,《資本論》和馬克思再度成為全球焦點。在臺灣,聯(lián)經出版發(fā)行人林載爵敏銳地查知了時代的脈絡,在他的大力推動下,繁體中文紀念版《資本論》于當年10月問世,引起了學界與民間的轟動。這套定價6000新臺幣(約合人民幣1350元)的巨著,首印的數(shù)千冊很快被搶購一空。
“這一百多年來,馬克思和《資本論》就像鏡子,反射了人們各自的期望或焦慮。”繁體中文紀念版《資本論》責任編輯張擎表示。為了讓讀者能找到進入《資本論》的通道,在2018年馬克思誕生兩百周年之際,聯(lián)經出版又推出了《<資本論>完全使用手冊:版本、系譜、爭議與當代價值》一書,從更全面的視角來解讀馬克思的要旨。
作為一本引導讀者進入《資本論》理論世界的專門書籍,《<資本論>完全使用手冊》從龐雜的手稿等原始材料中找出證據(jù),讓馬克思自己為自己說話。“這本書不僅力求還原真相,更促使每個人都可以由不同的關懷切入,在作者周密的論證中得到呼應,并且能將這些樂趣投入到對《資本論》原典的閱讀中。”張擎表示。重量級原典與當代詮釋版《資本論》的出版,不僅填補了臺灣長久以來的閱讀空白,也讓馬克思這一解決社會弊病的利器在重出寶島江湖,引起了社會的巨大反響。
根據(jù)臺灣圖書龍頭電商博客來的統(tǒng)計,2017年人文社會科學書籍的銷售量約占臺灣書籍總銷量的兩成,并且連續(xù)多年呈現(xiàn)出增長態(tài)勢。在這座張擎口中“眾聲喧嘩”的島嶼上,從大選年此起彼伏甚至彼此沖突的社會活動中,我們得以窺見臺灣社會正處于集體情感與價值爭議的分歧點的現(xiàn)狀。選民對執(zhí)政者的不滿,對改變生存環(huán)境的渴望語言娛樂,集體焦慮不斷激化。為什么在這樣一個特殊節(jié)點,臺灣群眾重新拾起了艱深、厚重的人文社科書籍?
張擎引援一句影評,指出臺灣社會如今正處于“集體情感困惑與價值爭議的分歧點”,“特別是在民主發(fā)展與社會運動兩條脈絡,臺灣現(xiàn)實生活的畫面對接不上電影里的敘事軸線。”在人們對現(xiàn)實生活、未來命運充滿困惑的當下,臺灣出版者近年來試圖以不同題材的社會人文書籍全面而廣博地回應臺灣人深刻思索的問題。
正如“復活”的《資本論》重新激活了臺灣讀者對馬克思的興趣,崛起的人文社科出版也在重塑臺灣的文化生態(tài)。“人文社科書籍最大的價值,即在于他們最能反映社會脈動、回應讀者對社會議題的追問,并且不斷藉由知識的傳遞探究幸福的可能性。”張擎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