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


[英]扶霞·鄧洛普著
何雨珈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2018年7月
定價:48.00元
印象中,西方人寫中國(尤其是國內美食),常常抱定“世界真奇妙”的語氣。仿佛在說,看啊,這是一個多么奇異的國家,又有多么詭異的飲食文化。當歐美人正在享受現代文明,被文明遺忘的中國人躲在“化外之地”百無禁忌地大吃大嚼。可是這樣的美食真地很美味嗎?且不說魚翅、海參的口感和自行車車胎并沒有多大區別,光是想想果子貍、穿山甲就讓人倒足了胃口。好比賭博,你永遠沒法確定“筷子上夾著的那黏糊糊的熒光色的東西”(皮蛋)究竟有沒有毒,更不知道下一道菜會有幾只胳膊幾條腿,是炸得焦脆的蟲子,還是油乎乎的內臟。這正應了上世紀30年代英國詩人克里斯多夫·伊修伍德的話:他們吞吃的不是食物,而是來路不明的材料,“沒有什么東西具體地歸類為能吃或者不能吃。你可能會嚼著一頂帽子,或者咬下一口墻;同樣的,你也可以用午飯時吃的食材蓋個小屋”。
當然,沒有誰會真地把午餐拿來蓋成小屋,這不過是詩人的笑談了。與前輩的小心謹慎不同,扶霞·鄧洛普倒是來者不拒。她生于牛津,在劍橋大學完成學業,自小被父母教導著要成為英國淑女。這意味著,不管盤子里裝著什么都要一口吃光,否則就是對好客主人的不敬。懷揣對古老東方的好奇,懷揣對盤中美食的猜測,1994年,20出頭的她以國際交流生的身份,來到天府之國四川。在經歷過吃皮蛋、吃腦花的極致考驗之后,她順利完成了從美食小白到專業吃貨的進階。于是,也就有了《魚翅與花椒》。那么,應該怎么來形容這本書?美食指南、紀實文學、人類學專著,或者是地道的食譜?顯然,有什么樣的標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通過美食,她要告訴我們什么。
彼時,作為少數幾個深入內地的外國留學生,扶霞的身份是微妙的。很多時候,她就像是拓荒者,幾乎是主動斷絕了與以往生活的全部聯系,在這個全然陌生的國家、全然陌生的省份里,開始她的美食探索。還好,成都沒有讓她失望,雖然在她的印象中,這里的一切都被“慢悠悠的倦怠感”密密包裹著。隨著了解的深入,最初的恐怖漸漸遠離,眼前的城市既挑逗著她的胃,也撩撥著她的心。于是索性“放開自我,讓四川在我身上施展那舒緩甜蜜的魔法”:泡茶館、打太極、搓麻將、看錄像、走街串巷尋找地道美食……
如此,時時刻刻在發現,時時刻刻有新體驗,直到她成為四川“烹專”唯一的外國學生,才算是獲得了打開四川美食的正確方式。那么,什么是四川美食的精髓?難道不說“辣”就不足以論川菜?倒也未必。扶霞說,川菜是“涂著烈焰紅唇,伶牙俐齒還有萬千精巧心腸”的妹子,有著化平庸為美食、“化腐朽為神奇”的魔力。這是調味的藝術。為人稱道的不是獨沽一味的辣,而是讓人眼花繚亂的復合味:家常味、魚香味、怪味、麻辣味、紅油味、蒜泥味、煳辣味。彼此呼應,層層遞進,就像一場超現實的舌尖革命。先用紅油喚醒味蕾,再用麻酥酥的花椒調動唇舌,然后是帶著絲絲甜味的辣。味道之豐富,層次之分明,堪稱“過山車般驚險刺激的體驗”。
或許是舌尖上的刺激太過驚險、太讓人牽掛,扶霞沒有忘記她“在中國的故鄉”。走南闖北的她常常以川派美食的代言人自居,時時念叨著“我們四川”的好,更把濃郁的魚香汁與川人的開放直率放在一起,加以比較。不是嗎?悠閑的四川人總是與世無爭地享受生活的便利,從不擔心與外部世界越來越緊密的聯系,會剝奪自我的個性,讓自己不再是自己,反倒成了不甜不成、不麻不辣的四不像。相反,他們有著“發自內心的慷慨和開朗”,不管外面有多少紛擾,只要澆上一勺魚香醬,世界就大同了,“就變成四川的了”。
《魚翅與花椒》是美食的頌歌,也是日常的頌歌。與其說,兩年的時間讓扶霞靠近了“一菜一格、百菜百味”的川菜,倒不如說她接近的是煙火豐饒的市民生活。她很清楚,食物的語言就是人生的語言。烹飪的最高境界不是做出了什么樣的菜、這道菜有多么爽口,而是教會她“思考”,像真正的中國人一樣站在過去,面對未來,不疾不緩地思考人生。書中提到兩種截然不同的食材:天價的魚翅與平民的花椒。然而,讀完全書,我們很難找到一道用魚翅烹煮的菜肴,反倒是花椒無處不在,用它那跳跳糖一樣的酥麻滋味挑起了大梁。這是不是意味著真正的美食就該接著地氣,世俗生活才是孕育美食的搖籃?當然是。于是,有太多的人物、太多的故事、太多的細節被她記錄下來,安插在尋訪美食的路上,構成舌尖之外的另一層敘事,書寫著一個人怎樣在物質并不豐裕的年代,窮盡一切可能去擴充、去經營他的小日子。
扶霞當然不會忘記她親眼見到的街頭景致,這里孕育著一切,又包容著一切。90年代的成都人把煮著串串的蜂窩煤爐子擺在家門口的街沿上,圍著鍋子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喧囂嘈雜的集市、人來人往的街頭,永遠有小販不絕口的叫賣;大學后街上的謝老板煮得一碗好吃的擔擔面,“入口短短幾秒,你的嘴巴就會著火,你的雙唇會在花椒的猛攻下不停顫抖”。同樣,我們不必奇怪為何多年以后,當她手拿末代皇帝溥儀的自傳《我的前半生》,試著在偌大的紫禁城里尋找傳說中的滿漢全席,到手的卻是一碗熱騰騰、才泡好的方便面;更不要質疑為何全香港最好吃的潮州菜館,不在富麗堂皇的五星級酒店,偏偏躋身破破爛爛的公寓。
就像扶霞所說,“在這些世俗平民的街巷,遠離高級設計師店鋪與豪華酒店,你能感受到紅塵滾滾與摩肩接踵的喧囂,聽到一個古老得多的中國那遙遠的絕響賦予這個城市持久的吸引力”。這種恒久的吸引力,不是別的,正是生活。生活造就了林林總總的美食,也造就了執著尋覓美食的人。或者,我們可以用“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來形容一個美食家的自我修養。說到底,美食的接受就是一種冒險。兩種不同文化的碰撞,進發出耀眼的火花,進而醞釀出雄雄大火。不得不說,扶霞很勇敢。在他人唯恐惹火上身、掩著鼻子逃開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走上前來,將筷子對準了盤中那些不明就里的吃食——畢竟,美食需要磨練,舌尖需要冒險;生活還在繼續,吃貨必須努力。
[英]扶霞·鄧洛普
(Fuchsia Dunlop)
扶霞成長在英國牛津,曾在劍橋大學學習英國文學,后來在倫敦亞非學院中國研究專業以優異成績獲得碩士學位。1994年,她獲得英國文化教育協會獎學金,在四川大學交流學習一年。之后,她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在四川烹飪高等專科學校學習專業廚藝。她研究中國烹飪及中國飲食文化逾二十年,著有《川菜食譜》《魚翅與花椒》《魚米之鄉:中國江南菜》等飲食相關作品。她的美食著作曾榮獲多項大獎,其中包括四次有“飲食世界奧斯卡”之稱的詹姆斯·比爾德烹飪寫作大獎(The James Beard Awards)。英國《觀察家報》評價“這本書會成為旅行寫作的經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