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必鑫
1941年元旦剛過,罕見的寒流襲擊著北國邊陲,氣溫驟降至零下50度。漆黑的夜空,沒有一顆星星。陣陣抽搐的寒風無孔不入,像犀利的針直扎路人的肌膚。簌簌降落的鵝毛大雪把道路兩旁的樹木凝固成了形態各異的雕塑,有的像亭閣式的寶塔,有的像穿著戰袍的武士。流沙似的積雪填滿了坑坑洼洼,凝固成了一馬平川的銀色原野。
“這鬼天氣,怎么這么冷?”騎著大白馬的大個子在心里嘀咕。寒氣浸透他的脊背,騎在馬背上不時打著寒顫。大個子叫許亮平,正帶著四名戰士在前面開路。整個面部唯一露出的是一雙凹進去的眼睛,眼睛不大,卻非常銳利,好像箭一樣,始終瞄著前方那個需要搜尋的目標。
“大隊長,前面是十字路口。”跑在最前面的沖鋒隊長李云松向許亮平報告。
許亮平把手一揚:“停止前進。”然后勒住韁繩,對戰士李云松等人說:“你們在此等候。”然后他策馬回頭,向后面的大隊人馬奔去。
后面是一支60多人的騎兵隊伍,正沿著通往中蘇界河黑龍江孫吳段的戰略公路前行。這條公路路面較寬,排列成兩路縱隊的騎兵隊伍,從上到下,從頭到腳,都混穿著日軍和偽軍軍服,棉氈軍帽下面的臉部、頸部都用圍巾或布條裹得嚴嚴實實,沒有遮蓋住的眉毛和腦門上的頭發尖,很快被口中的哈氣染成銀白,眼睛上的睫毛也都結著冰霜。要不仔細瞧那頭上的紅五星帽徽和衣袖上的“東北抗聯”標志,還真難辨別出他們是何種部隊。
“報告支隊長,前面已到十字路口,很快就要到達江邊,請示下一步行動。”許亮平來到隊伍中間,向那騎著棗紅駿馬的首長邊敬軍禮邊大聲報告。
騎棗紅駿馬的叫王明軒,身材高大,充著血絲的眼睛注視著前方,他用手扒開捂在嘴上的圍巾,迎面撲來的刺骨寒風像鈍刀片一樣刮在裸露的臉頰上。他邊回軍禮邊問:“這里離倭岱口還有多遠?”“大概還有五公里的路程。”許亮平回答。明軒立即轉過頭對跟在身后的警衛員宋殿林說:“你去隊伍后面把參謀長和七大隊長叫過來。”宋殿林策馬回頭,經過后面一長串匍匐在馬背上的傷員馬隊,這些傷員有的頭部、有的胳膊、有的腿部都纏著帶血的舊布條繃帶,雖然看不出他們臉上的表情,但從他們在馬背上時不時的抽搐中就能感受到他們此時的痛苦。再往后,就是三張馬爬犁,每張馬爬犁由一名戰士護衛著一個重傷員,重傷員們都用厚厚的軍用棉被,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不時聽到他們痛苦的呻吟,其中一個重傷員發出微弱的聲音:“水,水……”宋殿林搖搖身上的軍用水壺,就像一坨死疙瘩,全凍死了。他對趕馬爬犁的戰士說:“給他抓把雪,讓他潤潤嗓子。”然后快速趕到隊伍最后面的身材魁梧的肖勇身邊:“報告參謀長,支隊長請您和七大隊長現在到他那里去。”
肖勇、白俊山立即隨警衛員快馬加鞭來到明軒身邊。明軒回頭望了望,然后環顧左右說:“前面不遠處就是倭岱口,對岸就是蘇軍邊防部隊駐扎地,我想帶部隊從這里過界到蘇聯遠東。抗聯領導曾對我說過:‘部隊喪失戰斗力,可以過界,過界前,要在對岸駐有蘇軍的江面點燃三堆篝火,當對岸也回應三堆篝火時,才可以過界。現在我部已遭受重創,傷員占部隊三分之一多,再不及時救治,這些傷員就可能沒命了。過界后先安置好傷員,再回過頭來跟日本鬼子干。”“同意明軒的決定。”肖勇當即表態。白俊山、許亮平也完全贊成。明軒說:“事不宜遲,馬上行動。”接著下達命令:“八大隊長,你帶幾個同志護送傷員馬隊,盡快趕到倭岱口,對岸就駐有蘇聯邊防部隊,你們馬上撿些枯木,在江面點起三堆篝火,火越大越好,要讓對岸看到,蘇軍一有回應,你馬上帶著這些傷員往江心走,在江心等我們,并派一名戰士前來報信。現在就行動。”“是”,八大隊長許亮平領命而去。
明軒又轉過臉,問肖勇:“剛才我朝后面又看了看,一直跟在我們屁股后面死纏爛打的兩支日偽討伐隊怎么不見了?”肖勇說:“大概兩小時前,我發現敵人在我們經過的那個屯子里停下來了,我分析他們可能在那里吃飯、喂馬去了,估計一時半會兒跟不上來。”“渡邊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兩批討伐隊接力追趕了四天四夜,哪能放虎歸山?許亮平他們與蘇軍聯絡需要時間,如果日偽討伐隊現在追來,我們會措手不及。為贏得時間,我們分頭在此處預設埋伏。”明軒指了指道路左邊的一個積雪覆蓋的土包對肖勇說:“你和白俊山帶七大隊十多人,先在此處設伏。”接著又指著道路右前方200多米處的雪坡說:“我帶八大隊十多名同志在那里設伏。敵人要來,咱們交替阻擊。遇到緊急情況,用手電筒的暗號聯絡。”
天氣過于寒冷,明軒和肖勇帶領的30多名指戰員下馬后,活動活動手腳,迅速找好戰位。他們匍匐在雪地,這才發現槍栓都被凍住了,拉起來都有些吃力。他們扒開棉手套,擺弄槍支倒是靈活多了,但不一會兒,手指被凍得生疼麻木,只好不時將手指伸進手套里捂一捂,待調整好身姿,拉開槍栓,裝好子彈,才重新裹好臉,戴好手套。他們伏在雪地,盡管穿戴厚厚的御寒衣物,但待上十多分鐘后,立馬感覺到寒氣逼人,像冰塊緊貼胸口和脊背,感到全身上下陣陣發涼發麻。
日軍鈴木討伐隊和偽軍陳學信的討伐隊,共350多人,前后拉開距離約200米。排成兩路縱隊,踩著明軒部留下的足跡拼命追趕。昨天夜里,鈴木、陳學信預謀乘明軒部野外露營進行偷襲。半夜,他們先派出一支20多人的敢死隊悄悄接近露營地,大部隊則在后面跟進。天快黑了,雪道兩旁很少見到村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走在前面的偽軍實在熬不下去了,突然發現前方不遠處有一個屯子,欣喜若狂。偽軍討伐隊長陳學信命令部隊停止前進,等待鈴木到來,想提議進屯歇息。鈴木率討伐隊從后面攆上來后,厲聲問道:“為什么停止前進?”陳學信滿臉堆笑地回答:“鈴木君,部隊一天沒吃飯了,馬也跑不動了,我建議在前面屯子歇息一下,你看如何?”鈴木本想駁回,但他環顧左右,看到精疲力竭的馬匹和累得可憐巴巴的屬下,改變了態度:“好吧,抓緊進屯吃飯、喂馬。”
這個屯子叫蘑菇屯,現在則是所謂的“集團部落”。60多戶人家,大多數村民都是日本鬼子用刺刀把他們從山林邊緣地帶強行歸到這里的,目的就是要切斷抗聯與老百姓的聯系。
“你們誰是村長?誰是所長?皇軍來了,還不快出來恭迎?”走在前面的偽軍見無人出來,一邊向空中鳴槍,一邊在村頭嚷嚷。
“集團部落”的偽村長、偽警察所長,都在家里貓冬,聽到外面的槍聲,嚇得不輕。見是日偽討伐隊已經進村,奴顏婢膝地出來恭迎,把他們領到了幾個大戶人家,又找來村民為他們做飯、喂馬。好吃好喝地招待他們。鈴木本想吃完飯就趕快上路,但隊伍一旦歇息下來,身子骨也軟了,特別是擠在大地主家的屋里,身子暖和了,就打起了瞌睡,更不想動彈了。
就在鈴木猶豫著今晚是繼續追擊還是在此地宿營的時候,“剿匪”副總指揮趙秋瑞通過無線電詢問:
“你們現在什么地方?”
“我們已到孫吳境內。在蘑菇屯歇息。”
“你們到警察署,用電話說話。”趙秋瑞覺得靠發報說不清楚。
電話接通后,趙秋瑞問:“你們離王匪還有多遠?”
“白天相互都能看見,也就一公里距離。”陳學信回答。
趙秋瑞聽說相距很近,帶著質問的口氣:“你們為什么還磨磨蹭蹭,不追上去剿滅他們?”
陳學信把電話遞給了鈴木,說:“還是你來說吧。”鈴木接過話筒說:“路面積雪很厚,至少半米厚,馬根本跑不起來。王匪狡猾狡猾的,我們加快速度,他們也加快速度,我們慢下來,他們也慢下來,相互間若即若離。我們追急了,他們就選擇有利地形打我們的伏擊,等我們下馬準備回擊,他們又上馬把我們甩開了。”
趙秋瑞有些急了:“你們打算就這么與他們耗下去嗎?”
鈴木也沒客氣:“我們今天追了一整天,人不吃飯可以,馬沒草料哪有力氣跑路,你是沒看見,我們的許多馬匹都累得口吐白沫了。現在人和馬都已精疲力竭,剛好路過公路旁的一個屯子,我們打算在這里吃飯、喂馬,今晚讓部隊在屯子歇息一下,明天一大早繼續追擊。”
趙秋瑞有些擔心地問:“這樣不就把王匪放跑了嗎?”
鈴木自信地說:“不會。根據我們這兩天的經驗,主動權在我們手里。我們人困馬乏,他們比我們還困難。我敢肯定,當他們知道我們在這里歇息,他們也會在前面找個屯子歇息。我們恢復一下體力,有利于明天跟他們決戰。”
“你們準備跟蹤到什么時候動手?”
“王匪已經是含在我們嘴里的肥肉,跑不掉了,最多一天,就消滅他們了。”鈴木得意地回答。
趙秋瑞拿不定主意,向渡邊電話報告了鈴木、陳學信兩支討伐隊追擊王明軒部的情況和打算。
“你是怎么指揮的?兩支部隊都跟在王匪后面‘打狼,就這樣再追幾天幾夜又有什么用?”渡邊在電話里大發雷霆,然后以命令的口吻說:“你馬上過來,商議圍剿王匪的方案。”
趙秋瑞并非無能之輩,不到四十歲的他能爬到偽滿第三軍管區少將司令的位置,是有他的升官之道的。趙秋瑞得到重用,除了死心塌地充當漢奸外,還因為他是從日本士官學校學成歸來的,他崇奉武士道精神,照搬日軍的條令條例管帶部隊,其部隊的戰斗力明顯高于其他偽軍。趙秋瑞細高身材,長方形臉盤,瞇瞇眼,總是像沒睡醒似的,同事給他起了一個“天不亮”的綽號。別看他成天瞇著眼,但關鍵時刻,眼睛一眨就是一個鬼點子。偽滿洲國成立后,平步青云,從軍部參謀、營長、團長、旅長,每晉升一次,其肩上的軍銜豆豆都沾滿抗聯將士的鮮血。特別是抗聯西征后,他在圍剿抗聯時,竭力實行“以游擊戰對付游擊戰”的戰術和戰法,深得日本關東軍的賞識,成為日本關東軍圍剿北滿抗聯總指揮部司令渡邊少將的幫兇。三個月前,王明軒奉命率三支隊200多騎兵部隊突破日偽多層防線,孤軍挺進嫩西平原開辟游擊新區以來,趙秋瑞便成為渡邊指派的圍剿明軒部的一線指揮官,三個月來,幾乎天天都在與王明軒過招。
趙秋瑞的第三軍管區司令部和渡邊的圍剿北滿抗聯總指揮部都設在安東城,相距并不遠。趙秋瑞驅車來到渡邊的“剿匪”總指揮部,“剿匪”總部少佐參謀百里留把趙秋瑞領到二樓作戰室后,轉過身來到渡邊的辦公室:“報告司令長官,趙秋瑞司令已到。”
渡邊身著日軍少將軍服,昂著頭,繃著臉,挺著胸,背著手,不緊不慢來到作戰室。渡邊四十出頭,身體開始發福,中等偏上的個頭,四方臉盤,鼻孔下面留有一撮胡須,三角眼,一臉兇相。他1937年曾指揮日本關東軍混成旅在“三江大討伐”中圍剿抗聯有功,深得東條英機賞識,當抗聯部隊丟失根據地、被迫西征到嫩江平原、黑嫩平原后,渡邊又被委任為日本關東軍圍剿北滿抗聯總指揮部司令,并由大佐晉升為少將。
等候在作戰室的趙秋瑞畢恭畢敬地向渡邊行了一個軍禮。
渡邊習慣性地斜視了一下趙秋瑞,板著面孔說:“你手上有五支討伐隊,近1000人馬,怎么就對付不了區區60余人的王匪殘部?”
“卑職無能。”趙秋瑞低聲下氣。
“我多次跟你說過,現在正是消滅王匪殘部的最佳時機,他們在雞冠山遭到重創,損員大半,拖著三分之一的傷員,行動遲緩,冰天雪地,他們吃沒吃的,住沒住的,戰斗力必然大大減弱;三是我們有好幾倍于他們的兵力。可以說是天賜良機,你們居然還沒把他們趕盡殺絕,你是怎么指揮的?”渡邊說到這里,氣不打一處來。
趙秋瑞面對渡邊,筆直地站著,聽完渡邊的訓斥,內心深感委屈,因為每一步作戰計劃都請示過他渡邊,有些就是他渡邊直接授意的。趙秋瑞覺得有些話不吐出來憋得慌:“司令批評我接受,有些情況怪我沒有及時向您詳細報告。就說雞冠山伏擊戰吧,我從百里留君那里得到情報,說王匪擬從雞冠山南麓的山林小道逃竄,我就事先安排興安軍在雞冠山南麓設下‘口袋,命令孫綱討伐隊在王匪后面追擊,王匪果然進入‘口袋,孫綱部也及時把他們后退的口子扎死,重創王匪,本以為大功告成,沒想到王匪所部十分頑強,他們硬是從興安軍的東面防線撕開一個口子,沖出了60多人,未能全殲王匪,留下遺憾。”其實雞冠山伏擊戰剛結束,趙秋瑞就向參謀百里留少佐報了捷,現在重述這一戰績,是想證明自己不是白癡。渡邊雖然知道趙秋瑞的用意,但他一想到這場伏擊戰給了明軒部一擊重創,也給他長了臉,氣消了許多,臉色由陰轉晴,露出了一點笑容:“這一仗打得不錯,應該多打這樣的仗。”趙秋瑞很少聽到渡邊的表揚,此時誠惶誠恐地說:“這主要是您指揮英明,還有百里留少佐提供的情報。”渡邊轉過頭,對百里留說:“你派到王匪部隊的內應功不可沒,這段時間有沒有傳出新的情報?”
“雞冠山伏擊戰后,失去了和內線的聯系。”百里留回渡邊的話說:“不過我特意在雞冠山戰場察看了現場,未發現我們內應的尸首,說明他還活著。雖然沒再聯絡上,不過在此之前,內應曾告訴我,王匪撤退的方向是潛回朝陽山密營。我當時已將這個情報告訴了趙司令。”
趙秋瑞點點頭說:“根據百里留君提供的情報,當王匪殘部逃脫后,我馬上做出兵力部署,考慮到進入朝陽山有三條路,我調集了三支討伐隊分別埋伏,我讓鈴木討伐隊守住北線,陳學信討伐隊守住中線,還派北興鎮邱運來的討伐隊守住南線,然后命令孫綱討伐隊和興安軍從后面繼續追擊。按此部署,只要王匪進入朝陽山,必將全軍覆滅。但是,”趙秋瑞說到“但是”二字,不由自主地搖搖頭:“遺憾得很,王匪沒有進入朝陽山。我們所有的部署被打亂。可是在后面追擊的孫綱部和興安軍已累得筋疲力盡,眼看就要跟丟了。所以我就命令埋伏在朝陽山的鈴木、陳學信兩支討伐隊接替孫綱等部接力追擊。我揣摩王匪還有可能迂回到朝陽山密營,所以將北興鎮討伐隊埋伏在朝陽山,守株待兔。”
“這些我都知道,我想問的是,為什么我們以逸待勞的鈴木討伐隊、陳學信討伐隊,以其數倍于王匪的兵力,到現在沒能殲滅他們?”渡邊質問道。
“鈴木回電說,因為雪深路滑,公路上的積雪達半米多厚,戰馬的肚子都擦著積雪,根本跑不起來,而要彎道穿插,雪更深,路更難走,他們嘗試了幾次,都沒成功。”鈴木是渡邊的親信,趙秋瑞這是用鈴木當作擋箭牌。
“我們兩支隊伍,在兵力對比優勢如此明顯的情況下,居然跟蹤兩天兩夜仍沒有尋找到戰機,整天就跟在他們屁股后面,真是一幫窩囊廢!”渡邊氣得罵娘。
趙秋瑞見渡邊臉有慍色,就替兩支討伐隊辯解說:“渡邊司令批評得完全對頭,我剛才還這么罵了陳學信,質問他們為什么不追上去與王匪決戰?結果陳學信給我倒了一肚子苦水。”
“倒什么苦水?要說苦,王匪不比我們更苦?王明軒殘部拖著那么多傷員,先后已被我們追擊了四天四夜,難道他們不也是人困馬乏嗎?”渡邊說到這里,余怒未消:“我就不信王匪所部都是金剛之身,他們不吃飯,不喂馬,不睡覺嗎?為什么不乘他們歇息時,連夜突襲?為什么不派一支部隊繞過去,形成兩面夾擊?”
“他們也想到了,敢死隊見路旁山林里還有一堆堆正在燃燒的篝火,于是向火堆撲去,未承想,中了王明軒的空城計,他們并沒有在篝火旁露宿,而是把火堆當誘餌,然后鉆進他們隨身攜帶的馬皮、狍子皮的睡袋里,埋在雪堆里休息,當他們放的暗哨發現我們偷襲后,迅速從睡袋鉆出,朝著沖到火堆的我們的敢死隊進行掃射,這20多人沒有一個活著的,全被他們消滅了。鈴木、陳學信見勢不妙,垂頭喪氣地收兵返回屯子。”
聽趙秋瑞講述了具體細節后,渡邊沉默了一會兒,說:“王明軒,確實狡猾狡猾的。”渡邊兩眼緊緊盯著趙秋瑞,問:“你對下一步的行動是如何考慮的?”
“鈴木剛才對我說,他們準備今晚在屯子里歇息,養足精神,明天一大早進行追擊,尋找戰機。”趙秋瑞就認準拿鈴木說事。
“鈴木、陳學信部現在何處?”渡邊問。
“據鈴木報告,現在蘑菇屯吃飯、喂馬。”趙秋瑞回話。
渡邊拿起放大鏡,終于在地圖上找到了,脫口而出:“不好。王匪可能今晚從江面過界,逃亡到蘇聯遠東。”然后轉過頭來,對趙秋瑞說:“決不能讓王匪溜了。你命令鈴木、陳學信,就說我說的,今晚必須死死咬住,不能讓他們跑到蘇聯,那樣,我們這幾個月的圍剿就白費了心血。”
“是,”趙秋瑞說:“我馬上回去,給他們發報,傳達您的命令。”
“不,你現在就在我這里給他們下達命令。”渡邊有點急不可待。
趙秋瑞在渡邊的作戰室給鈴木、陳學信撥通了電話,對鈴木說:“我已報告渡邊司令,你們今晚不能在屯里歇息,馬上動身,連夜追擊,嚴防王匪逃竄過界。”渡邊生怕鈴木執行趙秋瑞命令不堅決而貽誤戰機,從趙秋瑞手中奪過電話,非常嚴厲地說:“剛才趙司令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必須立即執行,要不惜一切代價,決不能讓他們過界。否則,我要拿你們是問。”
鈴木回話:“是,堅決執行命令。”
許亮平帶著傷員,沿著雪道快速前進。空曠的原野,白雪皚皚,沒有人家,更不見人影,只有他們二十多人的傷兵馬隊,沿著被厚厚積雪覆蓋的山林大道,朝向江邊急馳。此刻天氣變得更壞,寒風又裹挾著慘白的雪片紛紛飄落,呼嘯的山林發出嗚嗚的抽泣。
“趕快帶幾個戰士在路邊撿些干枯樹枝,放在前面的冰面上,馬上點燃三堆篝火,火越旺越好,要讓對岸看到。”許亮平對身旁的李云松說。
山林里的枯樹枝倒是不少,但都被冰雪壓在一米多厚的雪堆里,李云松帶著幾名戰士,硬是用雙手扒開雪堆,當揀出一些樹枝后,趕緊一邊點火一邊再到雪堆里繼續扒樹枝。不一會兒,在江畔的冰面上,燃起了三堆熊熊的篝火。對于越界的信號,三支隊還是第一次試探,不要說許亮平心里沒底,就連支隊長王明軒也不知是否管用,他們目不轉睛地盯著對岸,焦急地等待對岸蘇軍邊防部隊的回應。
明軒、肖勇分別帶領指戰員找好戰位后,構建工事,匍匐在雪地,悄無聲息地隱蔽著,只等日偽討伐隊的到來。時間過去半個多小時,仍然不見敵人的蹤影。寒氣襲人,手腳發僵,于是時不時動員大家站起來活動活動身子。雪越下越大,指戰員們的身上很快落滿了一層白雪。又過去了半個小時,日偽討伐隊還是沒有出現。指戰員們的身子已被厚厚的積雪所覆蓋,就像被一層厚厚的雪被包裹著,反而覺得比裸露雪地時更加保溫。此時,明軒的注意力牽著兩頭,更多的是牽著倭岱口方向,不知許亮平發出的篝火信號管不管用?如果對岸不回應又該怎么辦?他此時感到心里特沒有底。想到三個月前率200名指戰員挺進嫩西平原,現在只幸存60多人,如何確保這支隊伍生存下來,深感肩上的擔子重于千斤。孤軍奮戰三個月來,幾乎沒有一天不打仗,有時一天要打好幾仗才能脫離險境。指戰員們從沒住過房子,更沒脫過衣服睡覺,甚至睡覺連鞋子都不能脫,因為在遭遇敵人偷襲時,系鞋帶的幾秒鐘,都可能決定生死。作為指揮員的他,從來沒有踏實地睡過覺,警惕的神經習慣性地繃得緊緊的,說夜里睡覺“睜只眼,閉只眼”一點不為過。在數倍于自己的敵人對我部圍追堵截中,稍有不慎,就可能全軍覆滅。如履薄冰的他,多次指揮部隊跳出了敵人設下的陷阱,突破了敵人的包圍圈,化險為夷。盡管如此,在撤退途中,還是在雞冠山誤入敵人重兵埋伏的伏擊圈,政委高禹成在掩護部隊突圍時壯烈犧牲,許多好兄弟倒在了荒山野嶺。每當想到這里,明軒的心在流血。如何為革命保存這點火種,作為支隊長的他,認為是自己必須承擔的神圣責任。雞冠山遭敵人埋伏,明軒心里一直有一個揮之不去的大疑問,從平原往山林撤退之前,部隊聲東擊西,搞得敵人暈頭轉向,不知為什么,自巴彥經莫力達瓦到阿榮旗的路途中,多次迂回行動,怎么也甩不開日偽討伐隊,頻繁的遭遇戰,不僅造成部隊的大量減員,而且使指戰員處于極度的疲勞之中。更加不可思議的是,部隊選擇從雞冠山南坡撤退的路線,那天在小范圍開會研究時,大家都一致認為這條小路是最安全的,為什么最安全的那條路線反而最不安全?他的第一反應是,內部可能出了奸細。那奸細又是誰呢?知道這個機密的只有參加會議的五個人,除了他和政委高禹成、參謀長肖勇外,只有七大隊長白俊山和八大隊長許亮平。王明軒采取排除法,將這些人一個一個在腦海里過濾:白俊山是在三年前抗聯西征最為困難的時候,率部起義投奔明軒領導的抗聯第三師部隊的,這幾年,擔任七大隊長的他,東征西戰,出生入死,多次負傷,死里逃生,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八大隊長許亮平,還是明軒在任抗聯青年連連長時,跟在隊伍后面哭著喊著要當兵打日本鬼子的紅小鬼,是從槍林彈雨里走過來的。他們都不可能是奸細。那奸細能是誰呢?因為戰事緊迫,明軒來不及細想,只是多了一個心眼,對接下來的撤退行動,不再開會,重要問題,主要和參謀長肖勇通通氣,臨時決定,以防跑風漏氣。
匍匐在陣地上的王明軒,時不時地朝著北邊方向瞭望,快兩個小時了,倭岱口方向仍無消息。這時,肖勇的手電筒的亮光向著明軒搖了三圈,這就是告訴日偽討伐隊的馬隊已若隱若現,幾乎是在同時,明軒、肖勇先后下達命令:“準備戰斗。”
天空像墨染過的,伸手不見五指。走在前面的是偽軍陳學信的騎兵討伐隊,有180多人馬,分成兩路縱隊,直奔七大隊的伏擊陣地而來。敵人只顧拼命趕路,似乎毫無戒備。肖勇估摸著敵人先頭部隊已進入射程之內。“打”,隨著一聲令下,機槍、長槍、短槍同時開火,打了敵人一個措手不及。只見沖在前面的偽軍,連人帶馬紛紛倒地,緊隨其后的戰馬紛紛掉頭往回逃跑,相互沖撞踐踏,頓時戰馬哀嘶,鬼哭狼嚎,偽軍亂了陣腳。聽到槍響,跟在后面的日本鈴木討伐隊100多鬼子,迅速趕了過來。肖勇乘日軍停止前進正在下馬的當口,指揮部隊又是一陣掃射,打死射程內的一些日本大洋馬。鈴木命令日軍就地臥倒,然后舉起洋刀,指揮日軍開始反擊,雙方發生激戰。不一會兒,肖勇發現敵人的一支敢死隊企圖從側面迂回包抄我陣地,肖勇感到他們十多人槍難以抵擋,于是用手電筒向明軒發出了他們打算后撤、請注意掩護的信號。然后肖勇命令部隊一面阻擊,一面往后撤退,快速經過了明軒埋伏的陣地,在其左側的一塊高地構建工事,與明軒率領的八大隊形成掎角之勢,對整個通道構成了火力交叉網,將道路死死封鎖住。鈴木發現肖勇率部后撤,剛剛調整好的部署還未實施就落空了,氣急敗壞,他命令陳學信的部隊繼續打頭陣,馬上追擊。偽軍拗不過主子,只好硬著頭皮往前沖。但陳學信吃一塹長一智,組織了一支十多人的小股部隊在前面探路,大部隊尾隨其后。日偽軍早已沒有了剛才的囂張氣焰,保持高度警惕,緩慢地前行。當打頭陣的小股偽軍全部進入伏擊圈時,遇到了明軒指揮的八大隊更加猛烈的火力掃射,打頭的十多名偽軍大部被殲,只有一兩個走在最后面的掉頭逃生。
陳學信命令偽軍停止前進,就地尋找掩體,等待鈴木日軍討伐隊到來,共同研究發起反擊。鈴木、陳學信經過這兩次交火,已經摸清了明軒的兵力部署、火力配置,雖然他們兵力是明軒部的好幾倍,但明軒部占據了有利地勢,居高臨下,易守難攻。敵人一時也找不到好的突破口,只好在肖勇所部撤出的陣地展開兵力,雙方形成對峙。日偽討伐隊經受兩次打擊,士氣低落,而王明軒部士氣高漲,越戰越勇,這幾天憋下的一股怒氣全部迸發出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阻擊敵人的馬隊上,一股熱血涌遍全身,極度的寒冷早已拋到九霄云外,許多戰士為了擺弄槍支更加靈巧,干脆摘掉捂在臉上的圍巾,扒下臃腫的手套,剛才那種酷寒的感覺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渡邊背著手,在作戰室來回踱步,掩飾其焦慮不安的情緒。渡邊自調整了預防王明軒部過界的部署后,雖慶幸自己的臨機處置,但是否能亡羊補牢,心里還是很不托底。當趙秋瑞起身準備告辭時,渡邊示意趙秋瑞不要離開,他對趙秋瑞、百里留說:“今晚非常關鍵,我們三個哪兒也不去,就在作戰室指揮,隨時掌握鈴木、陳學信所部追擊王匪的戰況。”然后轉過頭,對百里留說:“你通知電臺隨時與鈴木保持聯系。”
作戰室里,燈火通明,偌大的一個房間,只有渡邊、趙秋瑞和白里留三個人,顯得空空蕩蕩。渡邊停止了踱步,站在掛著的偽滿洲國地圖前,查看了一會兒后,便順勢坐在旁邊的沙發上閉目養神。趙秋瑞、百里留不敢打擾,就在那里默不做聲地干坐著。不一會兒,渡邊挪動身子,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對趙秋瑞和百里留說:“你們分析分析,王明軒部是不是奔著過界去的?鈴木、陳學信兩支討伐隊能不能阻止住他們過界?”
趙秋瑞心情不佳,還在懊悔自己怎么沒有想到王明軒可能過界的問題,讓自己在渡邊面前丟人現眼。聽到渡邊的提問,他以恭維的口氣回渡邊的話:“閣下想得周全。王匪避開朝陽山,不顧傷員拖累,毅然直奔黑龍江邊,只能用過界竄逃到蘇聯遠東來解釋。要不是渡邊司令及時提醒,就有可能讓王匪得逞。”趙秋瑞看了看渡邊的反應,只見渡邊露出一絲微笑,便接著說:“王匪想逃竄到蘇聯,也不是他一廂情愿的事,如果我們的兩支討伐隊及時追擊,不給他們與對岸蘇軍的聯絡機會,他們勢必進退兩難,被逼到空曠的江邊,也就成了我們的活靶子,消滅他們也就是舉手之勞。”渡邊聽了趙秋瑞的恭維話,看似面無表情,實則打心里高興。
“千萬別低估了王明軒。”百里留少佐順便插了一句。百里留原本是日本帝國大學的高材生,“九一八”后,他是狂熱的侵華派,那時二十多歲,放棄留校,投筆從戎。經過七八年的戰場打磨,顯得更加冷靜、狡詐。他特別注重對抗聯將領的性格、戰術、作戰風格的研究,找出他們的長處和弱點,根據每個抗聯將領的個性特點,從招降和圍剿兩方面,適時為渡邊獻計獻策,深得渡邊的賞識。渡邊很想多聽聽百里留的見解,見他沒有下文,便催促說:“百里留君,你不要說一半留一半,繼續往下說。”“我覺得王明軒殘部過界的可能性很大。即使不是整個部隊過去,至少會把傷員送過去。”百里留接著分析說:“王明軒如果是準備過界,他們今晚就不會像以前那樣,在我們討伐隊進屯歇息時也停下來歇息,而是會趁機拉開距離,為過界贏得時間。如果是這樣,現在我們的討伐隊即使奮起直追,估計已拉開兩個小時的路程,如果他們再組織阻擊,他們安全過界的機會更大。”渡邊聽到這里,覺得百里留的分析很有道理,于是打斷百里留的話,說:“趕快給鈴木發報,命令他們務必加快前進速度,決不能放走王匪。”
前方傳來鈴木的回電,說他們追趕了一個多小時,仍然沒有發現王明軒部的蹤影。渡邊想,明軒部果真沒有停留,說明王明軒部已馬不停蹄地奔向江邊去了。
渡邊雖有些沮喪,但他還是抱有一線希望,他覺得王明軒過界不會那么輕易得逞,只要在江畔滯留兩個多小時,就逃不脫覆滅的命運。
此時,作戰室死一樣的寂靜。渡邊來回踱步一圈兒后又回到沙發上,看似閉目養神,實則腦海正翻江倒海。
“千萬不要低估王明軒”,百里留的這句忠告,其實早在三個月前就在他耳邊吹過風,那時他不以為然。
有道是“忠言逆耳”,百里留今天重提“千萬不要小視王明軒”的話,使渡邊的頭腦清醒了許多。他從沙發上站起來,坐到長條桌旁的椅子上,把趙秋瑞、百里留招呼過來,深有感觸地說:“我剛才對這三個月與王匪的較量進行了回顧,我們至少有三次消滅王匪的有利時機,前面兩個沒有很好地把握。”趙秋瑞、百里留看著渡邊,正洗耳恭聽。
“第一個就是沒有完全把握好‘消耗王匪的時機。王明軒只有200來騎兵,我們有1000多人的機械化部隊和騎兵,還有飛機進行偵察、轟炸,特別是我們推行株連政策,已經把他們與老百姓割裂開來,只要發現有人資助抗聯,就殺他們全家,還株連左鄰右舍,所以幾乎沒有參軍的,他們雖有200人,哪經得起天天減員!沒有兵員補充,能堅持多久?實際上,這段時間,就消耗了他們近四成的兵力。這說明我們的隔離策略是管用的。我們沒能更多地消耗他們,主要是王匪采取長途奔襲的戰術沖破圍堵,弄得我們疲于奔命;他們還主要以突襲開拓團獲取給養和武器,提升其生存能力。如果我們當時能在斷其給養補充兵源上多下工夫,必定會更多地消耗他們。”
渡邊接著說:“王明軒部從平原撤退到山林時有一個‘里應外合的機會,這應該是第二個消滅他們的最好時機。我們利用內線,掌握了他們從雞冠山撤退的路線,事先設下了口袋。如果是戰斗力一般的部隊,早就全殲了,王匪居然能夠突圍,說明這支部隊作風十分頑強。”
“第三個消滅王匪的最佳時機,就是眼下他們準備過界的時候。”渡邊見趙秋瑞和百里留都有同感,便接著說:“王匪殘部急于過界,說明他們支撐不下去了。我們如果追上并阻止其過江,他們只能背江一戰,冰天雪地,還往哪里跑?等待他們的就是死路一條。”
渡邊最后說:“我前面啰嗦三次機遇,就是想提醒你們,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喪失機遇,要亡羊補牢。能否消滅王明軒殘部,就在此一舉。機會對我們來說,稍縱即逝。”然后對百里留說:“你再和鈴木聯系一下,看現在是否已追上?”
不一會兒,鈴木回電:“我部沿著戰略公路快速跟進,在離江邊不遠的地方,已經和王匪殘部遭遇,正在激烈交火。”渡邊得知雙方交火,說明王明軒部還未過界,認為第三次消滅王明軒部的機會等來了。他像輸紅眼的賭徒,聲嘶力竭地說:“給鈴木、陳學信發報,要他們拿出日本武士道精神,不惜一切代價,窮追不舍,堅決阻止王匪過界,并徹底把他們消滅在黑龍江邊。”
擔負篝火聯絡任務的許亮平焦急地期盼著,他生怕對岸瞧不見篝火信號,不斷催促李云松等人多撿樹枝,他一個勁兒地往火堆添柴。熊熊的火焰,照亮了夜空。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許亮平額頭上急出了汗珠。此時,許亮平開始懷疑起來:對岸有蘇軍的邊防部隊駐扎嗎?支隊長是不是記錯了地方?但他很快打消了自己的懷疑,他跟隨支隊長多年,支隊長的處事嚴謹是無人可比的。何況關系三支隊生死存亡的大事,支隊長更不會出任何偏差。那為什么對岸不予回應呢?是沒看見還是看見了壓根兒不予理睬?篝火這么旺,十里八里都能瞧見,對岸就兩里多距離,空曠的江面,沒有任何遮擋,只要有部隊,肯定能看到。那就是看到了不愿理睬,可我們有什么法子?我們可左右不了人家。許亮平想,現在我們能做的,就是繼續往火堆添柴,保持旺盛的篝火。他和李云松等幾個干部戰士從雪堆里到處摳樹枝,周圍地方的都撿完了,就往樹林深處撿,抱上一捆來回跑,累得滿頭大汗,手指劃破了,淌著鮮血,也全然不顧。
對許亮平來說,對岸蘇軍的篝火回應就是生命。零下50度的極寒,已是人類生存的極限;20多個傷員,其中還有三個躺在馬爬犁上的重傷員,生命危在旦夕;更急迫的是,從后面傳來的密集交火中,知道日偽討伐隊正向他們逼近,許亮平心急如焚。
對阻擊日偽討伐隊的七、八大隊的指戰員們來說,時間就是生命。只有擋住敵人,為篝火聯絡的同志多爭取一些時間,才能多一份生存的希望。
兩個小時過去了,對岸仍無回應。許亮平又讓戰士給快要熄滅的火堆添了一些枯木樹枝,爭取做最后的努力。
蘇軍邊防騎兵巡邏隊,剛開始發現對岸江畔的火堆時,沒有太在意,以為是有人籠火取暖。再后來,發現三堆篝火越燒越旺,哨兵這才向帶班的蘇軍上尉報告:“上尉同志,對岸方向三堆篝火,火勢很旺,已經燃燒了快兩個小時。”蘇軍上尉站在高處觀察了一會兒,天空漆黑一團,什么也看不見,只有對岸的篝火特別耀眼。想到不久前曾接到邊防總部有關東北抗聯過界的秘密通知,猜想是對岸東北抗聯請求過界所發出的信號。他馬上回到邊防站,向上級請示如何處理。這時,對岸不遠處傳來了密集的槍聲,而且越來越激烈。上尉再次向上級報告了對岸激戰的情況,很快得到答復:可發出同意過境信號,但要保持高度警惕。于是,上尉讓巡邏的戰士在江岸點燃了三堆篝火,同時,為做好應急處置,他們緊急集合一個連的邊防部隊,荷槍實彈地排列開來,等候不速之客。
精疲力竭的許亮平眼睛死死地盯住對岸,對岸一片漆黑,一片寂靜。就在許亮平感到有些沮喪又無可奈何之際,突然看見對岸的三堆篝火刺破夜空。許亮平頓時感到一塊石頭落了地,戰士們高興得跳起來,傷員們感到有救了,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悅之中。許亮平一面組織傷員向江心轉移,一面派李云松騎馬向支隊長報告。
王明軒在指揮阻擊敵人的同時,密切關注江畔的消息,久久不見回音,感到形勢嚴峻。他和肖勇組織的伏擊戰雖一時阻止了日偽騎兵前進,但終究寡不敵眾,而且部隊又有一些傷亡,這樣耗下去,極為不利。他開始啟動已在心里醞釀了許久的補救方案,準備讓警衛員宋殿林向許亮平傳達指令:要他帶領20多名傷員硬闖過境,先保住這些傷員的性命再說。而后他和參謀長肖勇再帶著這30多指戰員快速轉移,與敵人周旋。就在明軒準備讓警衛員宋殿林前去傳達指令之際,李云松快馬加鞭前來報告:“支隊長,蘇軍已在對岸點燃三堆篝火,八大隊長正帶領傷員過江。”明軒噓了一口長氣。他用手電向肖勇發出了快速撤離的指令,然后率部迅速擺脫敵人,快速往江邊趕去。夜色沉沉,視線極差,日本鈴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見明軒部撤退,又怕中了埋伏,于是盡量與明軒部保持一段距離,小心謹慎地前進,這又給明軒部越過江界贏得了寶貴的時間。
明軒率部趕到江畔,見傷員的馬隊已經到了江心,于是命令部隊下馬,牽著戰馬快速奔向冰封的江面,追趕傷員隊伍。
日軍鈴木討伐隊、偽軍陳學信討伐隊追到江邊,看到江畔尚未熄滅的三個火堆,透過火光,發現明軒部在冰封江面上遠去的背影,氣急敗壞。鈴木仰天長嘆,從士兵手中搶過沖鋒槍,一排排撒氣的子彈射向夜空,槍聲在冰封的界河回蕩。
明軒、肖勇等30多名指戰員牽著馬,在冰面快速滑行,很快與在江心等候的許亮平帶領的傷員隊伍會合。指戰員們那個高興勁兒就別提了,三個小時的短暫分別,猶如時隔三秋。此時,大家忘記了寒冷,忘記了傷痛,忘記了饑餓,只有生離死別的戰友深情。大家眼里噙著淚水,擁抱在一起。許亮平來到支隊長身邊,聲音有些哽咽地說:“剛才快把我急死了,我就怕完成不了您交給的這個任務。”明軒說:“你的任務完成得很圓滿。好事多磨嘛,越是來得不容易,才越是顯得它的可貴。”這時,參謀長肖勇過來請示,明軒對他說:“我們馬上就到蘇聯老大哥的地盤了,整隊出發,要大家始終保持我們三支隊的那股精氣神。”
界河的冰面,覆蓋著積雪,薄的地方幾乎沒把冰面蓋住,走上去打滑,厚的地方有半尺深的積雪,方便行走。部隊就順著積雪厚的冰面行進,在江面留下一串S型的足跡。由于冰面滑,邁出的每一步都要踩得實沉,所以行進較為緩慢。快到江邊時,蘇軍突然打開了探照燈,探照燈的強烈光線刺得大家睜不開眼睛。
“站住,都不許動。”佩戴蘇軍上尉軍銜的軍官,把手一揚,面對明軒部大聲喊道。
探照燈不停地照射著已經停止前進的王明軒部。當他們發現身著日本關東軍軍服的大隊人馬時,蘇軍立即警覺起來,只聽到蘇軍子彈上膛的嘩嘩聲,現場氣氛驟然緊張起來。蘇聯上尉站在原地,兩眼來回掃視,當他發現過界隊伍雖然帶著各種輕重武器,但槍支背在肩上,特別是發現隊伍中有那么多傷員時,覺得來者并沒有任何攻擊性意向,這才來到三支隊隊伍面前,厲聲問道:“你們是什么隊伍?”走在隊伍最前面的八大隊長許亮平響亮地回答:“我們是東北抗聯部隊第三支隊。”許亮平邊回答邊指了指右臂上的“東北抗聯”袖章。上尉掃視了這支身上仍散發著戰場硝煙的越境部隊,用命令的口氣說:“你們的長官是誰?讓他到前邊來說話。”
“我就是。”緊跟在許亮平后面的王明軒向上尉敬了一個軍禮,說:“上尉同志,我就是抗聯三支隊隊長王明軒。”上尉回了一個軍禮:“長官,命令你的部隊把攜帶的所有武器就地放下,然后把部隊帶到河套處。”上尉的聲音很大,全隊的指戰員幾乎都已聽到,剛剛有所升溫的心馬上冰涼,許多人在心里嘀咕:“這是怎么啦?不是說蘇聯老大哥嗎,怎么把我們當敵人對待?”
明軒是第一次過界,也是第一次與蘇軍打交道。看到眼前這陣勢,也深感意外,心想:“這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嗎?”明軒雖然有想法,但理智馬上占了上風,他在心里告誡自己:“我們這是越界,而且是全副武裝地到了人家的地盤,人家不放心,把槍繳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于是對指戰員們說:“同志們,我和大家一樣,也有些想法,但換個角度想一想,我們是在最危險的時刻請求過界的,篝火聯絡后,他們能夠以篝火回應,讓我們過界,這本身就是對我們的支援。而且現在處于戰爭環境,保持高度警覺是必要的。所以,我們應該聽從他們的安排。”王明軒的一番話打消了大家忐忑不安的情緒,大家把武器整齊地架在了冰面上。就在參謀長肖勇整好隊伍,準備帶著隊伍向蘇軍指定地點前進時,蘇軍上尉冷冰冰地對王明軒說:“你跟我們走一趟。”走在隊伍前面的八大隊長許亮平聽說要把支隊長帶走,氣不打一處來,對蘇軍上尉嚷道:“我們已經被你們繳械了,你知道嗎,我們和日偽軍打了這么多年的仗,只有我們繳敵人的械,還從來沒有被別人繳過我們的械。我們支隊長夠能忍的了,你們還要帶走他?”“是啊,”七大隊長白俊山也湊過來,跟蘇軍上尉論起理來,“上尉同志,你了解我們東北抗聯嗎?前年為支持你們在諾門罕戰役對日作戰,我們這支部隊先后三個月不間斷地襲擾破壞日軍通往諾門罕的戰略公路,付出了很大的犧牲。我們為什么這樣做?因為我們是反法西斯的同盟軍。你這樣對待同盟軍合適嗎?”
上尉是不是完全聽懂了兩位大隊長的意思,不得而知,他不僅毫無表情,不為所動,反而對明軒厲聲喊道:“別讓他們啰嗦了,你必須跟我們走。”明軒知道這些同志在為自己擔心,于是對許亮平、白俊山說:“你們放心,沒事的,我們抗聯三路軍的總指揮、總政委現在都在伯力開會,只要聯系上,一切誤會都會消除。”然后對參謀長肖勇叮囑說:“我先走了,你照顧好部隊,特別是安排好傷員的救治,告訴部隊,服從命令,聽從指揮,不要發牢騷講怪話。”
明軒走到蘇聯上尉身邊,小聲對他說:“剛才我們兩個同志說話有點沖,他們都是直性子,望別計較。”上尉一臉嚴肅地反問:“我計較了嗎?”“沒有計較就太好了。”明軒接著說:“我現在跟你走。不過我有一個請求。”“什么請求?”上尉生硬地問。明軒說:“我們部隊四天四夜沒有吃、沒有睡,極度疲勞,第一,請把我的部隊安排到一個地方休息,今晚給他們煮點稀飯吃;第二,請求你們以人道主義精神,馬上將我們20多個傷員進行必要的包扎、救治,他們是與日本鬼子戰斗受的傷,他們沒有戰死沙場,但不要死在耽誤治療上。”上尉沒有吭聲,只是點了點頭。
明軒先被帶進邊防站一棟二層俄式小樓。室內熱氣騰騰,和室外的極度酷寒形成巨大的反差。王明軒取下脖子上裹得嚴嚴實實的圍巾,再脫下頭上的棉氈帽子,頓時露出一張似乎好幾個月未曾修理過的長方形的臉。蘇軍上尉的眼神從明軒身上掃過,在他面前的王明軒,似乎剛到而立之年,有著一張礦工粗獷的臉,兩條濃黑的劍眉下,閃爍著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烏黑的頭發都有兩寸多長,盡管被帽子壓過,但并沒貼在腦門,而是像壓過的彈簧,反彈得越發厲害,一根一根依然半挺著;鼻梁筆挺,耳垂厚圓,嘴唇有點干裂。雖然略顯疲倦,但健壯高大的身軀依然充滿活力。他身著從日軍那里繳獲的軍官服,兩桿駁殼槍雖被收走,但腰間仍別著空槍盒,顯得特別英武。
上尉一臉嚴肅,再次確認:“您就是這支部隊的長官?”“我說過了,我們是東北抗聯第三路軍三支隊,我是支隊長。”
“你隨我來。”不一會兒,蘇軍上尉將王明軒帶到另外一棟房子,待明軒進入指定的一個房間后,上尉什么也沒說,就把房間的鐵門鎖上了。明軒腦子閃過一個不祥的信號:三年前,北滿抗聯有一位領導過界到蘇聯遠東商談援助之事,可是剛一過界,就被蘇軍繳械關押。而且越解釋越“壞菜”,一關就是一年半。明軒心想,他們是不是也要把自己關押起來?
不一會兒,鐵門打開了,進來一個蘇聯士兵,送來一些食物,明軒狼吞虎咽,實在是餓極了。鐵門又開了,這回進來的是蘇軍上尉。他對明軒說:“跟我來。”
上尉把明軒領進另一房間,門外有兩個持槍的士兵,一個佩戴上校軍銜的蘇聯軍官端坐在辦公桌的椅子上。上尉向明軒介紹說:“這是我們團長伊萬諾夫。團長詢問你的問題,你必須如實回答。”上尉說完,就坐到旁邊的一張桌子旁,拿出紙筆,開始做審訊筆錄。明軒就坐在上校對面的椅子上。
上校首先問了明軒的姓名、部隊番號、簡歷、職務。然后問:“為什么過界?”
明軒回答:“我們是東北抗聯第三路軍第三支隊。去年九月奉命突破敵人防線,深入平原開辟游擊新區,由于孤軍奮戰,幾乎天天都和日軍、偽軍作戰,敵人以五倍以上的兵力對我圍追堵截。”明軒停頓了一下,接著說:“由于日偽建立‘集團部落,實施‘十家連坐保的政策,切斷了抗聯部隊與老百姓的聯系,使我們在平原地帶無法得到兵員和給養補充,我們遇到了極大的困難。隆冬來臨,露宿野外,難以生存。我們在返回原始森林的密營途中,遭遇伏擊,部隊損失嚴重,有三分之一的傷員,如果不能得到及時救治,性命難保。敵人尾追不放,傷員又無法安置,為了挽救這些傷員的生命,我們只好請求帶著部隊過界。”
“過界后,你們有什么打算?”團長的態度友善了許多。
“這次過界,除了安置傷員,還有一項重要任務,就是向我們的直接領導請示下一步行動。”明軒說。
“你的直接領導是誰?他在何處?”
“我的直接領導是東北抗聯第三路軍總指揮李兆麟。他正在貴國伯力開會。我希望你們幫我和他聯系上。”
“好吧。再見。”團長和明軒握手告別。
明軒被上尉再次帶到那個房間。
不一會兒,房間里面又送進來一個20來歲的黃皮膚黑眼睛黑頭發的年輕人。鐵門被鎖上了。那青年細高個,穿著非常闊綽,貂皮大衣,水獺帽,不過長得尖嘴猴腮。他一臉委屈,似乎沒有地方發泄,對著鐵門吼道:“憑什么關我?我犯了哪門子法?”
明軒從他進來的那一刻起,就關注其一舉一動。那青年吼了一陣,外面也無人搭理,便無奈地坐到了靠后窗的一張木床上,兩只眼珠滴溜溜地掃視房間四周,吃驚地問:“老哥,你怎么也關到這里啦?”
“你這是從哪兒說起?沒有誰說把我關起來呀?”明軒機警地回應。
“鐵門都鎖上了,還看不出來?”
“啊?你犯什么事了?”明軒反問那青年。
“他們懷疑我是日本特務。我祖籍山東福山,很早就隨父親到了蘇聯遠東經商,他們懷疑我,把我抓起來了,你說冤不冤?”
明軒沒有接他的話茬。
沉默了好一會兒,那青年又開口問:“你是大官吧?看樣子像東北抗聯的。”
“是。”明軒回話時,不想多說一個字。
“怎么穿日軍軍服?是不是也把你當成日本特務了?”明軒本不想搭理,但自打他進來,明軒就懷疑他是蘇軍玩的小把戲,派他來套話搞偵探,于是索性將計就計,表白自己的身份:“要說統一的軍裝呢,我們抗聯各部隊曾經有過。三年以前,我們部隊在下江地區建立了連片幾個縣的根據地,后方基地有軍工廠、被服廠、學校、醫院等,那時我們在這一帶的部隊穿的就是統一的軍裝。但最近兩三年來,根據地丟失了,各部隊所需的武器彈藥、給養、服裝、馬匹等,這么說吧,部隊所需的一切,都只能從日本鬼子手里去奪。現在我帶的這支部隊,身上穿的,從上到下,從里到外,都是繳獲日偽軍的,只有兩樣東西是抗聯的,就是帽徽和臂章。”
年輕人湊過來仔細地瞧了瞧:“還真是這樣。”
已經是后半夜了,那青年似乎累了,不再言語了。明軒也實在累了,剛躺下睡了一會兒,胃痛的老毛病又犯了,這是長年饑一餐飽一餐落下的病根。他想找點熱水喝,什么也沒有。他習慣性地忍著忍著,一會兒躺下,一會兒坐起,幾乎折騰了一夜。
天亮了,蘇軍士兵將鐵門打開。瞧了瞧明軒和那個年輕人。然后用手指了指那個年輕人,說:“你跟我走一趟。”那年輕人走后再沒回來。快中午時,那個蘇軍上尉過來,把鐵門打開,微笑地對明軒說:“休息得怎么樣?”
“馬馬虎虎。”明軒本想問個究竟,話到嘴邊,還是咽回去了。
“你現在可以回你的部隊了。”上尉說。
昨晚明軒和部隊分開后,肖勇在蘇軍士兵的引領下,將部隊帶到附近一棟營房里。肖勇比明軒要小三四歲,個頭比明軒還高一點。身材不胖不瘦,雙眼皮,四方臉,圓下巴,長得英俊。別看他眉清目秀,他可是一員猛將。肖勇帶部隊進入一棟寬敞的大廳,那里有許多荷槍實彈的蘇聯軍人,還有許多金發碧眼的漂亮女護士。蘇聯軍人要肖勇逐個登記名冊,包括年齡、籍貫、部隊職務、番號等。肖勇將登記簿填好,就立即交涉傷員的治療事宜。蘇軍要他先把20多個傷員抬到二樓的醫療間,肖勇親眼見到醫務人員開始為傷員包扎了才下樓。
大廳很寬敞,兩側的壁爐燒得旺旺的,室內宛如暖春。蘇聯軍人對肖勇說:“告訴你的部隊,為了消毒,讓大家脫光衣服,在大廳等候。”
“不太方便吧?這里還有那么多女人呢?”肖勇邊說邊斜視吧臺處那些正在嬉笑打鬧的女護士。
“這些女人都不在乎,你們還有什么抹不開的?”
肖勇亮著嗓門:“注意了,部隊集合。”肖勇站在隊列前,對大伙說:“剛才蘇聯人說了,要消毒,讓我們現在脫光衣服,在大廳等候,請把脫下的衣服都放到這里。”他指了指旁邊的一個洋鐵桶。肖勇說完,大家面面相覷,沒有一個聽從招呼的。蘇聯軍人似乎有點不耐煩,指著肖勇說:“你帶個頭。”
戰士們都盯著參謀長的舉動,看來他要不帶頭,還真不行。肖勇鼓起勇氣,臉紅一塊白一塊,閉著眼睛把衣服脫光了。參謀長帶了頭,大家也沒有了心理障礙,全都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幾個戴著口罩的蘇聯軍人將他們脫下的衣服扔進了火爐,頓時,冒出一股煳臭味,接著傳來噼里啪啦的聲響,這是那些貼在內衣上的虱子在高溫下肚皮脹破的爆響。
“別都燒了哇,我們還要穿呢。”有些戰士看到衣服被燒感到心疼。
“放心吧,不會讓你們光著的。”一個蘇聯士兵說完,引起滿堂嬉笑。
蘇聯女護士拿著剃刀將指戰員一律剃成禿瓢,刮掉胡子,還刮去私密處的陰毛。一頓折騰下來,全身上下,除了留下兩條眉毛,再沒有帶毛的地方。洗完澡,大家換上了蘇軍冬裝。事后,上尉解釋說,這是防止將病毒帶入蘇聯境內所采取的必要措施。
明軒第二天中午回來,照樣來個“大掃除”,不過是在一間小房間里。剛處理完,上尉過來通知明軒去接電話,不一會兒,電話那頭傳來了久違的聲音:“誰?”
明軒熟悉李兆麟的聲音:“總指揮,我是明軒。”明軒很激動。
“明軒啊,部隊怎么樣了?同志們都好嗎?”
“政委犧牲了,部隊傷亡過半。”明軒心情沉痛地報告。也許是聽到這些不幸消息后心里難受,總指揮沉默不語好一會兒才又問:“朝陽山密營情況怎樣?你們這次去那里了嗎?”
“我們本打算撤到朝陽山密營,安置好傷員,再請示下一步行動,但日偽討伐隊對我們進行接力追擊,到朝陽山時,追擊我們的敵人換成了日軍鈴木討伐隊和偽軍陳學信討伐隊,他們緊緊咬住不放。我們如果貿然進朝陽山,他們肯定跟進,勢必給領導機關和密營帶來危險。加之交通員說領導一個月前到伯力開會未回。于是我們改變路線,邊打邊向北撤,一直退到孫吳,又有兩天兩夜沒合眼,打了幾次伏擊,也沒甩掉敵人,而且敵人正三面包圍我們,形勢非常嚴峻。我們過江時,敵人已經追到江邊,要再晚一步,損失會更大。”
“重傷員幾個?有生命危險嗎?”總指揮關心地問。
“一共有23個傷員,其中三個重傷員,需要馬上救治。”
總指揮靜靜地聽完明軒簡要的匯報,沒再問什么。最后說:“你們辛苦了。我這就請求蘇方,快點把我們的傷員送到伯力來救治。”接著關心地問:“你身體怎樣?”
“還好。”
“那你就率部直接到北野營休整。你那里到北野營還有上千里,你們得走幾天。我過些日子就去北野營看望同志們。”
“是。謝謝領導關懷。”
放下電話,王明軒那激動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異國他鄉,千里之外,九死一生,找到了組織,就像失散多年的游子找到了日夜思念的至愛親人,單打獨斗的受傷勇士在豺狼虎豹的圍攻中找到了制勝的靠山,狂風暴雨中的小船找到了避風的港灣。明軒的身心從未像現在這樣輕松過,他三步并作兩步,來到指戰員們中間,向大家傳達了李兆麟總指揮的指示和問候,然后做出行動部署。
蘇聯方面提供了護送傷員的兩輛帶帆布篷的大卡車。20多個傷員,輕傷員由戰士們攙扶著,重傷員用擔架抬著,小心翼翼地送上了卡車。明軒對傷員們說:“你們到伯力后,好好養傷,祝你們早日恢復健康。”傷員們萬萬沒有想到能夠活下來,更沒想到能到蘇聯進行救治,他們對明軒更是懷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情懷。有一個傷員哽咽著對明軒說:“支隊長,我們身體一康復,就會馬上回來,再一起回東北打鬼子。”滿載傷員的卡車啟動了,大家依依惜別。明軒目送著遠去的卡車,久久不愿離去。
肖勇集合余部準備出發,大家精神抖擻。蘇軍上校團長伊萬諾夫和上尉前來送行,明軒緊緊握住伊萬諾夫的手,眼里噙著淚花,然后緊緊擁抱,揮手告別。
穿著蘇聯軍裝,依然頭戴紅五星、衣袖佩戴“東北抗聯”標志的三支隊騎兵,踏著厚厚的積雪,向著北野營進發。部隊在行進中,明軒不時回頭瞭望南方,想到祖國破碎的山河和災難深重的東北人民,心潮起伏,似翻江倒海。此時的他,只有一個心愿,抓緊整休,盡快重返東北疆場。
責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