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要大聲說出來

“不愛我”的媽媽

第一次聽到王小白這個名字是在辦公室。那天下午，他的班主任在辦公室里大聲嚷嚷著要被嚇?biāo)懒耍渌聜兗娂娫儐枺蟮弥跣“啄翘煲驗(yàn)椤袄蠋熞獙⑺淖粡牡谝慌艙Q到比較后面的幾排”而后情緒激動到無以復(fù)加。

他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座位換到后面我就是差生了，媽媽知道了一定會打我的，如果是這樣，那我不回家了！”

面對王小白的情況，班主任第一時間聯(lián)系了家長（媽媽）。而后，微妙的事出現(xiàn)了。王小白的媽媽一邊表示自己會馬上趕到，一邊強(qiáng)調(diào)“不用管他，他就是這樣”。

從王小白的口中，我們預(yù)設(shè)他的媽媽是一個專制、霸道，甚至還可能有間歇性暴力傾向的“大魔王”。他說：“我媽只會讓我寫作業(yè)，不停地寫、不停地寫。我的所有時間都要用來寫作業(yè)，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她總是說我笨，我?guī)缀醺杏X不到她愛我。”

令人意外的是，當(dāng)這位媽媽出現(xiàn)在老師們面前時，大家都一致認(rèn)為至少看上去她是一位優(yōu)雅的媽媽。30幾歲的她不僅有著良好的外在形象，還擁有爽朗大方的笑容和得體的談吐。對于此次孩子的偏激行為，她非常通情達(dá)理，表示會全力配合，協(xié)助學(xué)校一起改善孩子的行為表達(dá)。可也就是她，面對激動的孩子時，她大聲地說：“你想離家出走啊，那你走啊！”

在媽媽的講述中，她是深深地愛著自己的孩子的。她說：“我只有這么一個孩子，我不愛他還能愛誰？”從她的故事里，我們還看到了一個甘愿為孩子做出犧牲的媽媽，比如她放棄了工作，在家專職照顧王小白;一個細(xì)致的媽媽，比如她會在王小白洗漱前幫忙準(zhǔn)備好浴巾、沐浴用品;一個體貼的媽媽，比如每天晚上都提前準(zhǔn)備好王小白第二天所穿的衣服，囑咐他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一個對孩子的未來有著規(guī)劃的媽媽，比如挑選她認(rèn)為合適的課外作業(yè)，也包括推薦孩子參加昂貴的夏令營。

與此同時，她感慨：“總是感覺我家寶寶很幼稚、很孩子氣，什么事情都要我給他弄好，我什么事都不用做，光帶帶他就覺得很累，越來越感覺沒有個人生活空間了。”

“但其實(shí)，我知道我家孩子還是挺乖的，也沒有什么大的不良行為。做的不對的地方，我們指出來他都愿意改。我覺得他挺好的。”這一刻，她的神情更加柔和，眼神中透露出一個母親特有的想到心愛的孩子時的光芒。我相信這一刻她所說的“我的孩子挺好的”是真心的。

于是我問這位媽媽：“那您有試著向孩子直接表達(dá)過您對他的喜愛和肯定嗎？” 她遲疑了，沉默了幾秒，張了張嘴說，“老師，你不知道，我家寶寶很容易驕傲的。所以……”

所以，她把自己對孩子的愛與肯定講給了旁人，那個孩子接受到的卻是不滿和指責(zé)。

“不一樣”的爸爸

我想到曾經(jīng)參加過的一場義工活動，那是針對150個家庭的一次聚會。150個家庭，或是爸爸帶著孩子，或是媽媽陪同前來。

主辦方給每位參與者做了安排，他們將父母和別人家的孩子分成同一組，然后面對面坐下，開始互相分享心情。在活動中，陸陸續(xù)續(xù)的講述聲響起，面對陌生的孩子、陌生的父母，他們似乎沒有什么隔閡，融洽地溝通起來。

我分到的搭檔是一個14歲的男孩子，處于青春期的他面對我時有點(diǎn)不好意思。所以他坐著坐著，身體會不自覺地朝后退一點(diǎn)、再退一點(diǎn)。等他覺得那個位置舒服了，他才開始準(zhǔn)備講述他的故事。

我覺得蠻有意思的，在他身上，非常顯而易見的是——只有選擇一個相對比較足夠的距離，他才可能有勇氣開口說些什么。更有意思的是，在他正式講述之前，他留了一段比較長時間的空白。于是我說，我有些臉盲，出了這個會場，哪怕我們馬上再在馬路上遇見，我也認(rèn)不出你。所以，過了今天，我們依舊是陌生人。

大概這樣的前提讓他覺得放心，接著他講了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一個讓他覺得特別悲傷的事。不久前，他和他的爸爸起了很大的沖突，爸爸還動手打了他。可媽媽卻說，爸爸是為他好，讓他體諒爸爸。他覺得很委屈，說：“整件事情就是爸爸認(rèn)定我是一個貪玩的人，他覺得我自己要求去補(bǔ)習(xí)班就是偷偷溜出去玩，他不信任我并動手打我，為什么我要體諒他？”

他沉默片刻又說：“我知道他和我媽都很愛我，為我好。可是我依舊覺得難過。”

“那次之后我和我爸爸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我不是賭氣鬧別扭，我不知道怎么和他說話。有時能感覺他想和我說些什么，可是他最終沒有和我說任何話。”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和他說話。”他強(qiáng)調(diào)，“所以索性不說。今天之所以說出來大概是因?yàn)槲覀儾徽J(rèn)識，以前不認(rèn)識，以后應(yīng)該也不會認(rèn)識的。”

不認(rèn)識，是他在此刻保護(hù)自己的最好盔甲。

我問他：“現(xiàn)在輕松一點(diǎn)了，會愿意和爸爸溝通嗎？”

他又沉默了片刻：“應(yīng)該不會，我不曉得怎么開口。”

我笑笑回應(yīng)：“或許不用太復(fù)雜，就像你今天和我講的這樣，告訴他你的心情、你的真實(shí)感受和一些想法就夠了。”

他抬起頭定定地看著我：“那不一樣，他是我爸爸。”

難以言說的愛

當(dāng)天的活動里最巧妙的設(shè)計是我們每一對搭檔都是和熟悉的人錯開的。每一位爸爸或媽媽面對的都是其他家庭的孩子。期間有很多志愿者拿著紙巾在會場里穿插，不少動情的孩子在訴說的過程中泣不成聲。而坐在他們對面的別人家的父母，一樣紅了眼眶。

這是活動方當(dāng)年舉辦的第13場公益活動，那一年他們行走了全國上下不同城市，最終選擇這樣的方式來撬動家長與孩子之間逐漸顯露出僵化的關(guān)系。

慶幸的是，活動的主體是十三四歲的孩子們，他們還很年輕，他們即使對這個世界心存芥蒂卻依舊內(nèi)心柔軟。

在后續(xù)的親子互動環(huán)節(jié)，大約13位孩子主動邀請他們的父母一同上臺，并對他們表達(dá)了自己內(nèi)心最真實(shí)的體驗(yàn)和感受。同時，他們勇敢地和對方說“爸爸我愛你”“媽媽我愛你”。

這時，坐在我身邊的孩子輕輕說：“趕緊說我也愛你啊。”可是，幾乎沒有家長那樣說。為人所不知的是，大多時候家長們更害怕表達(dá)感受。因?yàn)檫^去的三四十年生活讓他們的心長出了厚厚的繭，讓他們在情感表達(dá)上逐漸變得防備。

令人欣慰的是，那一天臺上的孩子們一直拼命地抱住自己的爸爸或媽媽，緊緊地?fù)е麄儯秃孟駬肀е约鹤钫湎У男叛觥?/p>

正是他們這般炙熱、不加掩飾的表達(dá)，臺下的觀看者態(tài)度起了很明顯的變化。逐漸的，耳畔沒了少年們略帶嘲諷的議論聲，取而代之的是低垂的腦袋和若有似無的沉思，有幾個孩子拿手快速擦了下自己的眼睛，留下淺淺的紅。顯然，他們也被深深觸動。

那天活動現(xiàn)場有400多人，被觸動的又何止他們。主持人、義工們、老師們還有臺下的父母們，他們陷入不同程度的沉默，而后熱淚盈眶，盡情鼓掌，為臺上的人們歡呼。

我不知出了這個會場后，他們會如何選擇處理生活中的矛盾，但我相信，在那個時刻，他們每個人都愿意打開心扉，和最熟悉的那個人不加掩飾地表達(dá)自己的真實(shí)感受。

比如：爸爸媽媽，你們時常讓我感到你們并不信任我，這讓我覺得很難過，我很希望你能對我多些信任。我也很希望你們明白，無論如何我都很愛你們。

比如：我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