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慶偉
無論是在黑色電影中,還是在愛情片﹑喜劇片中,懷爾德的電影都有一個核心的和強大的敘事推動力或者說戲劇動因。這一動因推動電影主人公并帶領觀眾向未知的方向前進,而且這個動因往往源自主角或者從屬某一階層﹑性別主角的個性﹑屬性。在他那部著名的喜劇片《熱情似火》中,兩位樂手首先是受生活所迫不得不四處尋找演出機會,但是這個理由還不足以讓他們男扮女裝并不顧一切地跟女子樂隊一起去邁阿密演出。但是,在他們目睹“情人節大屠殺”之后,他們就成為芝加哥黑幫的追殺對象,在此也就確立了他們行為的根本動因。而在一系列的緊湊情節和笑料之后,芝加哥黑幫的出現又讓他們在倉促間逃跑。在這個故事中,影片的敘事推動力是“生命的威脅”,這成為兩位樂手加入女子樂隊的動因,同時,他們無法離開,芝加哥黑幫會在任何地方追殺他們,這就要求他們繼續在女子樂隊演出并男扮女裝。
除了“生命的威脅”這種明顯的戲劇動因,比利·懷爾德大部分的敘事動因是具有廣泛現實指向的,這種指向主要表現在其對美國人﹑中產階級和人性的理解和認知上。以《倒扣的王牌》為例,柯克·道格拉斯飾演的泰頓是一位新墨西哥州的記者,他曾在紐約新聞界工作,因此一心想要在他當前所在的小城挖掘出一個大新聞,從而讓他能回到紐約。此后,他在外出采訪的過程中得知小鎮的店主被困在山洞里,為此他一心要挖掘這一新聞的最大價值。對大新聞的渴求成為影片最為淺層的戲劇動因。影片后來的發展和小鎮店主之死的根本原因都在于泰頓對大新聞的渴求。這部影片實質上表達的是懷爾德對媒體的辛辣諷刺和對媒體與大眾之間關系的探討。因此,媒體對大眾的誘騙和對事實真相的引導和模糊,以及大眾對事實真相的漠視才是這部影片真正的戲劇動因。
三幕式的敘事結構是經典好萊塢敘事常用的敘事方法,也是對古典戲劇敘事模式的模仿和搬演。在這一模式下,影片大致由鋪墊﹑發展和結局三幕構成。這種敘事結構是好萊塢早期電影生產系統和當時的觀眾之間的互動產生的一種固定模式。觀眾在觀看電影時,特別是固定類型的電影時,會形成對這種電影的期待和欣賞習慣,從而獲得心理上的認同和情感的宣泄。在當時的好萊塢,愛情喜劇是最適合也是最嚴格遵守這一敘事模式的類型片。
懷爾德的影片(主要是愛情喜劇)是嚴格遵循這一敘事結構的。他曾在采訪中說:“劇本結構非常重要,因為你在第一幕建立起來的所有東西都會在第三幕纏繞著你。如果你寫了什么無法在第三幕給你回應,你就失敗了。”由此可以看出,他不僅嚴格遵循三幕式的敘事結構,還非常注重三幕之間的邏輯關聯。以他那部快節奏的《玉女風流》為例,影片第一幕介紹可口可樂公司西德分部的總經理麥克·納馬拉興高采烈地表示要開拓蘇聯市場和自信能擔任歐洲總部的負責人,上層老板在此時要把他個性開放的女兒送來歐洲旅游,讓麥克·納馬拉負責接待。第二幕是老板的女兒愛上了一個東德社會主義青年,為此麥克·納馬拉要全力阻止二人關系的發展,并設計讓這個社會主義青年遭到逮捕。然而,不幸的是,老板的女兒已經懷孕,而且老板此時也要來柏林。第三幕呈現的是麥克·納馬拉通過對蘇聯貿易代表的誘騙,全力救出社會主義青年,并迅速把他包裝為一位年輕有為的公司主管。
在這部影片中,懷爾德不僅嚴格遵守三幕式的結構,更讓三幕之間的因果聯系環環相扣,情節設置讓人稱奇。第一幕中交代了麥克·納馬拉的野心及其助手﹑秘書和談判對象以及他們各自的特點和與麥克納馬拉之間的關系﹑沖突,以此樹立了鮮明的人物形象和有效的鋪墊。進入第二幕,上司女兒的到來和其與東德青年的相愛是影片主要戲劇矛盾的開始,為了解決這個矛盾,麥克·納馬拉和他的助手,全力設計讓這個青年被抓。本以為矛盾解決,影片又隨著上司女兒的懷孕和上司的即將到來而強化了第三幕的矛盾。
倒敘主要使用在懷爾德的黑色電影中。黑色電影本來是指一種影片氛圍和風格,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電影類型。這類電影往往被歸屬于偵探片的范疇,故事文本往往也源自偵探小說。偵探片需要保持觀眾對結局的期待和疑惑,如此才能吸引觀眾﹑調動觀眾的情緒,就像希區柯克在他的懸疑片中所做的那樣。但是,懷爾德的黑色電影往往在一開始就告訴觀眾影片的結局,甚至讓在影片中已死的人開口說話,為觀眾講述“事情是怎么發生的”。實際上,懷爾德的這種方法并沒有削弱影片的懸疑感,而是更加深刻地調動了觀眾的注意力,讓觀眾的焦點放在“how”和“why”,而不是“what”上。這樣也能更有效地傳遞出影片的深刻內涵。
在那部確立了黑色電影模式的《雙重賠償》中,影片開頭是主角帶著傷返回自己的辦公室,對著錄音機開始講述自己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黑色電影的故事﹑主題和風格都與當時的主流類型電影大相徑庭,這種影片對現實的指涉明顯,而且帶有強烈的批判精神。倒敘的敘事策略不在于故事的大團圓結局和調動觀眾的期待,而是強化觀眾對道德模糊和自我困惑的主角的探尋和認同。而這些角色,通常也是社會現實中的一員和影院中的觀眾本身。由此,也就強化了觀眾對社會現實的思考和關注以及對自身的反思。
懷爾德對劉別謙的繼承讓他在進行電影創作時,特別注意對“劉別謙式觸動”的繼承﹑模仿和發展。“劉別謙式觸動”是一種敘事技巧,即用單一鏡頭或一短幕戲這種精簡﹑濃縮的方式來呈現全劇諷刺的主題,在極短的視覺切換中,喜劇性地表現幽默﹑沖突的故事情節。懷爾德喜劇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對這種劇作方式的繼承和使用。這種集中激烈的戲劇沖突,首先來自于人物身份﹑性格之間的沖突,其次是人物外形的沖突,最后是人物在故事中的矛盾。在《玉女風流》一片中,有多處使用了這種手法。這部影片的諷刺性可以說是多面的,懷爾德在本片中以其超脫的身份,調侃和諷刺了德國人﹑蘇聯人和美國人。影片故事發生在柏林,故事的開頭就交代了當時柏林所面臨東西德之間的對立。
在影片的開始段落,可口可樂公司西德分部的總經理麥克·納馬拉從下車到進入辦公室這一段,麥克·納馬拉的助理——一個曾在納粹德國開地鐵的德國人極盡奉承,每說一句話還會跺腳,在他的管理下,公司的職員在麥克·納馬拉經過時也會全體起立跺腳。當麥克·納馬拉意味深長地暗示他曾為納粹工作時,他卻一本正經地說自己是在地下工作,并不知道地上的事情。緊接著,麥克·納馬拉的女秘書來到辦公室,她和麥克·納馬拉是情人關系,一進來就抱怨其失約。最后是三位蘇聯貿易代表要來洽談可口可樂與蘇聯的合作,這是麥克·納馬拉為開拓蘇聯市場和實現自己升職的重要環節。在談判段落中,三個蘇聯人和麥克·納馬拉之間的快節奏對話和妙語連珠的臺詞,不僅讓人物虛偽的形象生動地展現在觀眾面前,同時展示了麥克·納馬拉這個為了升職的商人的形象。
通過影片開始的三個小段落,懷爾德不僅諷刺了德國人﹑蘇聯人和美國人,還確立了影片的主要矛盾沖突:美國人與蘇聯人之間不可調和的貿易談判,這實際上也是當時冷戰背景下美蘇之間競爭的縮影。
懷爾德的影片極具戲劇性,這種戲劇性一方面通過故事的結構來呈現,一方面通過影片人物的內在邏輯來推動。懷爾德的影片在遵循傳統的三幕式結構的同時,也賦予了這種結構以新穎的表現方式,而來自以劉別謙為代表的戲劇方法,也強化了懷爾德影片的戲劇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