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史統
摘 要:我國刑法在污染環境罪中規定,將排放、傾倒、處置環境污染物作為構成犯罪的三種基本行為方式。司法實踐中對于“排放、傾倒”的認定與其字面含義相去不遠,但“處置”的詞義較廣,且本罪沒有兜底條款,更沒有關于處置行為的司法解釋,因而,對“處置”的認定存在一定難度。司法實踐中常見的處理行為,如具備刑事處罰性的非法購買、出售、提供、運輸、無證露天堆放環境污染物等行為,在不能認定為排放、傾倒行為的情況下能否認定為處置行為,關系到罪與非罪的認定。
關鍵詞:污染環境罪 處置行為 兜底性質 實質認定
[基本案情]被告人蔣某某先后多次從被告人蔡某某所在的電鍍公司收購共108桶含重金屬的電鍍廢棄液,后又在明知被告人麻某某無經營危險廢物許可證及環評審批文件的情況下,向麻某某提供電鍍廢棄液。被告人麻某某將上述含銅、鎳等重金屬的電鍍廢棄液露天堆放在其開設的經營點,造成廠區外排水溝污染和外墻滲漏,廠區排放流水直通甌江水域。環保部門對被告人麻某某開設的金屬廢液、廢渣經營點進行檢查,并在廠區外排水溝處、外墻滲漏處、廠區塑料桶內提取樣本。經檢測,3份樣本污染物總銅、鎳、鋅的含量均超過國家污染物排放標準3倍以上。
一、污染環境案件中處置行為的認定難題
本案被告人非法購買、出售、提供、運輸、無證露天堆放污染物的行為,嚴重污染環境,涉嫌污染環境罪。我國《刑法》第338條規定的污染環境罪罪狀為“違反國家規定,排放、傾倒或者處置有放射性的廢物、含傳染病病原體的廢物、有毒物質或者其他有害物質,嚴重污染環境的”,把污染環境入罪的主要形式界定為概括性的三種方式,即排放、傾倒或者處置。對于現實生活中較為常見的非法購買、出售、提供、運輸、無證露天堆放環境污染物等行為,具備環境污染罪的社會危害性和刑事處罰性,但不完全符合上述三種方式的字面含義,也沒有司法解釋層面的適用性規定,在司法實踐中存在一定的適用難度。
由于污染環境罪除了規定排放、傾倒、處置三種行為外,沒有設定兜底條款,對于新情況的應對比較困難。從字面上來看,排放、傾倒的含義比較明確,一般字面含義與部門法規定大體相同。但是處置的含義則不然,處置一詞由于固有含義以及外延擴展,顯得比較模糊,且各個部門法規定不同,刑法中不同罪名或罪狀規定也存在差異。《刑法》第339條規定的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中的處置,參照我國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關于處置的規定,系針對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所作的定義,與污染環境罪中作為對環境污染物進行處理行為的“處置”有區別,同時要兼顧罪名和罪狀的處置區分。將未處理完畢或不具備處理資質,不符合環境保護安全標準的環境污染物進行不當處理,認定為處置自無異議,但是非法出售、購買、運輸、無證露天堆放污染物導致環境污染的行為能否評定為污染環境罪中的處置行為,則存在一定的爭議。 認定上述行為構成處置行為,需要認定上述行為與排放、傾倒、處置行為具有一定關聯,同時要作一定的區分。
二、“處置”的含義及我國法律規定
(一)“處置”的字面解釋和基本含義
根據《現代漢語詞典》(第6版),“處置”定義有二,其一為處理,如處置失當,處置得宜;其二為發落、懲治,如依法處置[1]。從字面上來看,第一種處置含義偏于對事、對物處理;第二種含義為帶有后果性的處理,主要對人。污染環境罪的處置,更偏重于第一種含義,即處置為處理之同義詞。而處理亦有安排(事情)、解決(問題),處治、懲辦,減價、變價出售,用特定方法對工件或產品進行加工使工件或產品獲得需要的性能等含義。可見,處理的含義多種多樣,可能具備安排、解決等含義,又符合用特定方法對工件或產品進行加工,使工件或產品獲得需要的性能等。現實生活中,處置詞義一般具有處理、安排之意,即對某一物品、人或是事件予以處理、安排。由于法律條文是抽象、靜止的,而社會生活卻是多樣多變,故需要對進入刑事范疇的常見生活用詞以多種解釋方法合理闡明條文的含義,但不能違反解釋法律的規則、超越社會常理任意解釋法律[2],上述“處置”一詞含義的界定也概莫能外。
(二)我國刑事法律關于處置的規定
我國的刑事法律包括刑法、刑事訴訟法以及相關司法解釋,均沒有關于“處置”的界定性概念,但是包含“處置”字眼的規定確有不少,主要有以下四種:一是含有處置概念作為罪名的法律條文,如《刑法》第314條規定的非法處置查封、扣押、凍結的財產罪。二是含有處置罪狀表述的法律條文,如《刑法》第338條污染環境罪的條文,即“違反國家規定,排放、傾倒或者處置有放射性的廢物、含傳染病病原體的廢物、有毒物質或者其他有害物質,嚴重污染環境”。三是均含有處置的罪名和罪狀表述,如《刑法》第339條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規定,“將境外的固體廢物進境傾倒、堆放、處置的”。四是單純的處置規定,如《刑法》第451條規定“部隊執行戒嚴任務或者處置突發性暴力事件時,以戰時論的表述”。
上述帶有“處置”表述中,單純的處置規定,類似于處置的一般語義,表現為對人或對事的處理,為一般性的規定;其他罪名或是罪狀中帶有“處置”表述的,因其在不同語境、罪名、適用中均帶有一定的差異,不能混同一概以普通“處置”含義認定。如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中的處置,可以理解為將固體廢物焚燒和用其他改變固體廢物的物理、化學、生物特性的方法,達到減少已產生的固體廢物數量、縮小固體廢物體積、減少或者消除其危險成分的活動,或者將固體廢物最終置于符合環境保護規定要求的場所或者設施并不再回取的活動[3]。由于我國《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第24條規定“禁止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外的固體廢物進境傾倒、堆放、處置。”故本罪刑事立法參照了部門法關于行為方式的規定,因而本罪中的處置,指的是不按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要求處理固體廢物的行為,但是由于罪名限定為非法處置,但是罪狀表述為傾倒、堆放、處置三種形式,故而處置的含義在罪名上和罪狀表現上具有一定的差異,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即廣義上是不按照《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要求處理的行為,狹義則是日常的一些處置行為。
(三)環境保護法等其他部門法律關于處置行為的規定
我國環境保護法用了大量的“處置”字眼,如“突發環境事件應急處置工作”、“生產、儲存、運輸、銷售、使用、處置化學物品和含有放射性物質的物品”、“固體廢物的收集、運輸和處置”等,但在法律用語釋明部分,未對“處置”做出明確規定。對于上述處置行為的認定,要求司法不僅兼顧處置的日常語境,還要考慮與生產、收集、儲存、運輸、銷售、使用等行為相當性,且要排除與上述行為的語義重復。
我國水污染防治法只用了部分帶“處置”的用詞,如“運輸、存貯農藥和處置過期失效農藥”、“做好突發水污染事故的應急準備、應急處置和事后恢復等工作”,該規定將運輸、存貯并列,但是并未與處置并列。我國海洋環境保護法則注明“污水海洋處置工程、不得向海域處置含油的工業垃圾”、“處置其他工業垃圾,不得造成海洋環境污染”、“禁止在海上處置放射性廢棄物或者其他放射性物質”,此法處置都帶有處理的含義。
我國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對于處置行為作了明確,列明與處置行為并列的行為有收集、貯存、運輸、利用等。該法第88條認定處置是指將固體廢物焚燒和用其他改變固體廢物的物理、化學、生物特性的方法,達到減少已產生的固體廢物數量、縮小固體廢物體積、減少或者消除其危險成份的活動,或者將固體廢物最終置于符合環境保護規定要求的填埋場的活動。該“處置”的含義前提表述為固體廢物,系屬于對名詞所做的一個限縮解釋,很難說對于氣體或者液體廢物,具有上述“處置”特征而因其不屬于固體廢物而不認定為處置行為。雖然本法名為《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但是依據該法第89條“液態廢物的污染防治,適用本法”,自然上述處置行為又可以擴張包括固態、液態、氣態等廢物的處理。當然,該法明確適用的污染防治為固態(包括置于容器中的氣態的物品、物質)、液態廢物,對于氣態廢物未做專門詳細說明,但是涵蓋了能夠為容器所存貯的氣態物品、物質。對于其他的氣態廢物,概因氣態廢物極易排出、難以收集和后續處理困難而不予以列明,對于此類廢物的處理,極易陷入適用困境。加之該法規定的處置等三種行為又規定在《刑法》第339條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的罪狀表述當中,與前述污染環境罪中的處置行為雖然不能完全等同,但因兩者罪名條文相近,且同處于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一節中,實質意義上存在重要關聯,即處置行為的具體方式均要求違背了環境保護法律的規定,兩者存在一定的參照可能性。
三、域外刑事立法中關于處置行為的規定
(一)日本關于處置行為的刑事法律規定
《日本刑法典》規定污染環境犯罪極其有限,而《日本公害犯罪處罰法》是專門規定有關污染環境犯罪及其刑罰的單行刑事立法。該法規定處罰 “伴隨工廠或企業的業務活動而排放有害于人體健康的物質,對公眾的生命或身體造成危險者”,該法中“排放”概念,雖然沒有條文明確規定,但日本最高法院通過說明“伴隨業務活動”這一詞語,對“排放”概念進行了限定性的解釋。即依據《日本公害犯罪處罰法》制定的目的、過程、該規定的法理,將“排放”解釋為必須是“作為業務活動的一環進行”的行為,從而將有害物質原材料的接收、貯存以及在產品的業務場所內的搬運過程等排除在外[4]。雖然該法沒有明確將處置行為納入其中,但是已經界定與其相類似的排放的定義,即不僅要在行為過程中,同時也排除并列的其他如接收、貯存、搬運等其他處理污染物的行為。從這個角度說,處置與排放相獨立,接收、貯存、搬運存在為處置語義所涵蓋的可能。
(二)新加坡關于處置行為的刑事法律規定
《新加坡刑法典》有關環境犯罪的條款并不多,只在第14章第277條和第278條對故意污染水源及故意污染空氣的犯罪作了規定,而大部分的環境犯罪規定則包含在諸多單行制定法中。《新加坡公共環境衛生法》第19條規定“任何人不得在公共場所拋灑垃圾”,第20條規定“禁止在公共場所傾倒垃圾,任何人在公共場所從汽車上往下扔或傾倒垃圾或用汽車裝運垃圾傾倒于公共場所都構成犯罪”。從上述規定看,拋灑、傾倒垃圾等環境污染物實質上也是對污染物的處理行為,實質上是對污染物的一種不當處置。
(三)我國臺灣地區關于處置行為的刑事法律規定
我國臺灣地區“刑法”沒有專門設專章規定環境犯罪,第190條之一規定“投棄、放流、排出或放逸毒物或其它有害健康之物,而污染空氣、土壤、河川或其它水體,致使公共危險者,處5年以下有期徒刑”。上述條款中投棄、放流、排出或放逸等行為污染環境構成犯罪,但是未將“處置”列明于罪狀中。從上述的幾個行為來看,與處置行為相當,即具備廣義的處理污染物的行為可以入罪。
上述國家和地區的污染環境立法中,未有明確“處置”字眼的罪狀表述,大部分以單行刑法或是簡要條款概括污染環境罪的處理,司法實踐中不乏司法工作者通過實務辦案、理論研究等經驗釋法,將相應的排放、傾倒或處置廢物的行為認定為對污染物的不當處理,從而認定構成犯罪。
四、處置行為的一般司法認定思路
(一)在字面含義的基礎上加以解釋
刑法條文的概括性和社會生活的復雜性,決定了刑法條文解釋的必要性。司法實踐中適用字面含義不明的法律詞匯,一般是在照顧字面含義的前提下,做一定的延伸解釋,典型常見的有文理解釋、體系解釋、歷史解釋、比較解釋、目的解釋等,但都遵循一個前提,即雖然要解釋該詞在本法中的恰當含義,但不能超出該詞的固有用法、用詞邊緣。因此,對于污染環境罪中“處置”的理解,也需要在其字面含義的基礎上,參照我國其他部門法以及借鑒域外立法例的相關規定,將其解釋為不當處理有害物質從而嚴重污染環境的行為。
(二)以兜底性特征認定處置行為
“處置”作為我國污染環境罪中的三種行為方式之一,其字面含義眾多,沒有明確法律適用規定。考慮到“處置”詞義的多重性以及詞義擴展可能,且本罪沒有其他行為的兜底條款的情況下,應該讓處置行為具備一定的兜底性特征,即與排放、傾倒手段類似,危害相當的其他不當處理危險物質的行為。處置行為必須和排放、傾倒行為有行為方式上的關聯性或相似性,以及法益侵害的相當性才能成立環境污染罪。在認定“處置”行為污染環境時不僅要考慮其行為是否符合“處置”的字面含義,同時也要帶入本罪特定的罪狀語境含義中予以考慮,即是否造成排放、傾倒行為相近的法益侵害。
(三)以環境保護部門法的處置概念認定
雖然我國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對于處置做了下定義式的規定,但是該解釋能否直接適用于刑事法律,不僅在司法實踐中存在爭議,而且也沒有明確的支撐。筆者認為,我國刑法規定污染環境罪入罪的三種行為方式排放、傾倒或者處置,故從法條字面含義上和罪狀表述來看,處置行為應與排放、傾倒行為侵害的法益相當。“處置”一詞盡管核心意義明確,但外延有模糊的擴展趨勢。雖然法律未賦予處置行為兜底條款的性質,但無法否認在污染環境罪認定處置行為方式時需要考慮其具有一定的兜底性特征。可以考慮以高度概括的形式認定,即污染環境罪中的處置是指以環境保護法律、法規禁止的方式來處理有放射性的廢物、含傳染病病原體的廢物、有毒物質或者其他有害物質[5]。故前述非法出售、購買、運輸、無證露天堆放等行為實質上為一種具備污染環境實質危害性和刑事處罰性的廢物不當處理行為,與處置的字面含義和實質意義相吻合,可以認定為污染環境罪中的處置行為。司法實踐也認可上述實質意義上的認定,有刑事判決認為違反國家規定,明知他人無經營許可而分別提供危險廢物、購買后露天堆放(未通過環保要求處理)的屬于非法處置有害物質,情節嚴重則構成污染環境罪[6]。
此外,本文認為,我國刑法中關于環境污染罪的罪狀表述有待完善。從排放、傾倒二詞的語義來看,排放、傾倒實際上是處理污染物的兩種常見方式,實質意義上也是廣義處置行為的一種,筆者認為本法條立法存在語義重復雜糅的情況,該法條宜表述為“違反國家規定,排放、傾倒或者以其他方式處置”,這樣更能涵蓋其他未出現的新情況,同時還可以規避上述三詞在語義上的重復。
注釋:
[1]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195-196頁。
[2]參見阮齊林:《刑法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4-15頁。
[3]參見張明楷:《刑法學》(第四版),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996頁。
[4]參見[日]阿部泰隆、淡路剛久:《環境法》,有斐閣1995年版,第223頁。
[5]參見高銘暄、馬克昌主編:《刑法學》,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579頁。
[6](2015)溫鹿刑初字第537號被告人麻某某、蔣某某、蔡某某等3人污染環境罪的刑事判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