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占奇
馮曉彬的食品加工廠審批成功后,他給妻子說要回一趟老家。妻子問回老家干啥,馮曉彬緩緩呼出一口氣:“是時候了,請爹進城!”
其實,馮曉彬“請爹進城”不是頭一次了。
最近幾年,每次回老家,他都會跟爹提起這件事,可他爹馮大全每次都有理由把他擋回去。尤其是上一次,爹一口氣給他提了三個條件——老馮家的三畝責任田必須有人看管;做紅白喜事流水席的手藝一定要有人接班;馮曉彬必須自己當老板。
馮曉彬之所以說時候到了,是因為他爹提的條件已經全部滿足。
近兩年,村里實行了農業合作社,他家的三畝地已交給合作社打理;老爹做流水席的廚藝他也安排人偷師學藝;當老板的事更不必說,馮曉彬在省城投資三百萬的加工廠馬上開始運營了……
為了給爹一個驚喜,馮曉彬連聲招呼都沒打,便急匆匆發了車,一路狂奔趕到了老家百戶莊。
當他歡欣雀躍下車來,才發現鐵將軍把門——家里無人。馮曉彬自言自語道:準是又去“等死崗”了。
馮曉彬所說的“等死崗”是村西口比大街略高的小土崗,平時常有一些老頭老太們在那里聚會聊天,夏天歇涼、冬天曬太陽,因為這些老人中不乏病入膏肓者,所以得了這么個晦氣名字。
馮曉彬抬腳上車,一溜煙到了村西口。車子尚未停穩,幾個老人紛紛站起了身:“呦,曉彬回來了,找你爹呢吧?他可忙了,自打當了村主任,一分鐘都沒消停過,才剛從這里走。這會兒要沒在村委會,一準是去了扁頭家……”
村主任?老爹開啥玩笑。俗話說村干部難當,干得好勞心費力,干不好得罪鄰里。爹年近花甲,守著清福不享,干嘛偏要干這個。說難聽點兒,他這一大把年紀,當村主任簡直就是遭罪!
馮曉彬再次調轉車頭,去了村委會。
剛進大院,就聽到有人大吼大叫,他悄悄摸到會議室門口,發現老爹正沖著栓子叔老兩口發威呢,弓著腰、瞪著眼,活像一頭吃人猛獸。
爹的樣子太嚇人了,得趕緊制止。
但他轉念一想:不妥,爹是個極要面子的人,當外人的面指責他的不是豈不是打他的臉?這樣一來,“請爹進城”的計劃就泡湯了。家事家里說,也罷,回家等著跟爹“談判”吧,只要爹一進城,這樣的事兒不就沒了?
可是,馮曉彬在家門口等了老爹許久,眼瞅著過了吃飯的點兒,老爹還是沒有現身。馮曉彬坐不住了,莫非栓子叔的事情不好處理,或者是兩人鬧僵了?
思來想去,他撥通了爹的電話。電話那頭,爹大著嗓門說:“現在知道給爹打電話了?你爹我耳不聾眼不瞎,在等死崗那會兒,就看到你開車飛一樣過去了……啥?給我驚喜?先不跟你說了,我正在你扁頭伯家喝酒呢。”
咋還喝上酒了?爹現在的身份是村主任,哪能隨隨便便到鄉親家吃吃喝喝?想到這兒,馮曉彬腳下生風,直奔扁頭家。這次,他沒躲躲閃閃,直接進了屋。
誰料,一進門,就臊了個大紅臉——他爹馮大全正不依不饒讓人家添菜呢。“老哥們兒,你太不地道,哪有兩人喝酒弄一盤下酒菜的道理。不行,不行,趕緊去街上割塊兒豬頭肉來……”
看到這一幕,馮曉彬再也不顧及爹的顏面了,他咳了一聲,厲聲道:“爹,夠了!別鬧了,丟人!”
馮曉彬突然冒出來,馮大全被嚇了一跳:“好你個小子,半年沒著家,回家也不問青紅皂白吆喝老子,你才丟人!”
“不問青紅皂白?今天的事我都瞧見了。上午,你在村委會對栓子叔大發雷霆;現在,你又跟扁頭伯討酒討肉。這叫什么?作威作福、吃拿卡要……噢,我明白了,怪不得你不肯跟我進城,原來是打算在村里做土皇帝……”
“胡說!”馮大全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杯盤碗碟被震得一通亂顫。
眼看爺倆吵吵起來,扁頭身子一橫,擋在二人中間。他說馮曉彬是斷章取義。接下來,扁頭根據喝酒時與馮大全的聊天內容,還原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今天吃了早飯,馮大全先去“等死崗”轉了一圈,跟大伙聊天時沒看到扁頭,于是,馮大全就打算到扁頭家一看究竟。不料,半路遇到了正要尋他的栓子夫婦,于是,三人結伴去了村委會。一問才知道,栓子是要歸還欠馮大全的一萬塊錢。前不久,栓子查出了腫瘤,醫生讓他辦理住院手續時,他卻偷偷從醫院跑了回來,因為他手頭的錢不夠手術費,向遠在廣東工作的兒子張口又不愿意。
馮大全了解這個情況后,拿出了一萬塊讓栓子救急,不成想,栓子猶豫再三還是不肯做手術,愣要把錢退回來,這才導致馮大全氣憤過頭而失態。
等馮大全訓完了栓子,要回家時,又想起了扁頭。此時,扁頭正一個人在家喝酒呢,因而,就有了馮大全要吃要喝這個鏡頭。
按理說,扁頭不是個嗜酒如命的人,他怎么會自斟自飲?這話得從今年春天說起。開春后,扁頭的二兒子外出打工,前兩個月還時不時往家里打電話報平安,最近一段時間卻沒了音訊……更讓人著急的是,他在教育孫子方面出了問題。隔輩兒親唄,兒子打工這幾年,他一直寵著孫子,可寵著、寵著,寵壞了事,孫子越發淘氣,逃學、抽煙、打架、搞對象,扁頭三天兩頭被老師傳喚。
“曉彬,你不知道,要不是你爹,我活不下去了。”扁頭揉揉眼,哽咽著說。他現在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萬般無奈,只能成天窩在家里,還有了想不開的念頭,好在此事被馮大全知道了,馮大全抽空就來給他寬心,時常陪他聊天解悶、一起教育孫子。剛才,馮大全嚷嚷著要他再加一道菜,無非是為了讓他到大街上轉轉……
“爹,我錯怪你了。我看扁頭伯想開了,咱們走吧!”馮曉彬把眼睛移到馮大全身上。
馮大全皺了下眉頭:“走?上哪去?”
馮曉彬笑了笑,說道:“進城啊!您先前說的三個條件都實現了,可不能說話不算數。咱的田租出去了,我的廠子建好了,我安排偷師學藝的長貴伯也應該學會做流水席了……”
馮曉彬說出這些話,馮大全的眼里竟忽地噙滿淚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地張開了嘴:“你回來也有小半天了,大街上也走了兩三遭,你可曾見到你長貴伯?”
馮曉彬伸手撓頭,仔細回憶今天見過的人,還真沒有長貴伯。他找爹時,從長貴伯家門口過了兩趟,一直鎖著門呢。
“你長貴伯走了!可憐我那老哥哥,兒女不在身邊,我們也多有疏忽,他竟死在了自家的茅廁里,被找到時,尸首都臭了……”馮大全抽抽嗒嗒地說,“曉彬,你回城吧,你爹我不去了,這些老哥老嫂子們,我放心不下啊!實不相瞞,老兄弟們當年把我從鬼門關背回來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沒了跟你走的打算,我跟他們的命是連在一起的!”
老爹馮大全“險走鬼門關”的事情,馮曉彬知道。
這件事發生在十年前的夏天。那天下半晌,馮大全去莊稼地里干活回來,騎自行車經過“等死崗”時,突發疾病,一頭栽倒在地。在“等死崗”納涼的老人們頓時慌了手腳,有一路小跑去請村醫的,也有給馮大全抻胳膊腿、掐人中的。
等村醫趕到后,說是病情嚴重,必須送到鎮衛生院。那年頭,交通不便,村里機動車輛不多,拖拉機倒是有兩輛,不過派不上用場。因為村里通往鎮上的路是條土路,平時就坑坑洼洼的,加上連下了幾天大雨,有些路段幾乎成了“沼澤”,哪行得了車。情急之下,有人想出了一個辦法——把馮大全抬到衛生院。
誰來抬?他們村名為百戶莊,實際上常住家庭只有幾十戶,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大都在外謀生。回村找人,也只能再找來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新媳婦或者小孩子。
正在大伙兒發愁時,長貴和扁頭出了個主意——老哥們兒齊上陣,兩人一組,輪流抬。就這樣,幾個六七十歲的老頭硬是拼盡力氣,深一腳淺一腳把馮大全抬到了衛生院……
“爹,我知道您知恩圖報,可是,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依我看,我們應該說服叔叔伯伯們,讓他們也都跟著兒女一起住。”馮曉彬認真地說。
“一起住?”馮大全搖了搖頭,“據我所知,咱村走出去的年輕人,沒幾個混出名堂的,勉強在城里安了家的,也大都是一屁股貸款。安家的還只是少數,大多數也只是在工地上混口飯吃,一起住?難道讓老人們跟子女一起擠工棚?就說你栓子叔吧,他老兩口跟著兒子住了一段時間,據說,他兒子混得還算不錯,有房有車,可是去了才知道,兒子是個月光族,小兩口上班掙的錢剛夠還貸款。當然,這也是他執意不治病的原因。”
馮曉彬仔細揣摩爹說的話,還真有幾分道理。他不住地點頭,而后又不住地搖頭,此時此刻,他的大腦里有萬千思緒奔涌,見過的人、讀過的書、走過的路,想著想著,孔子的一句話鉆進腦里——父母在不遠游。
馮曉彬用力咂了咂嘴道:“實在沒有辦法,那就把子女們叫回來。”
馮大全苦笑了一下,小聲嘀咕道:“你呢,你肯回來嗎?”
老爹的話雖然聲音不高,但是卻瞬間穿過耳膜傳遍馮曉彬全身的每一根神經,他好像被電擊了似的,身體猛然麻了一陣,然后迅速低下頭來。
說實話,從他出去那天起,就沒想過再回老家發展,村里其他年輕人也是一樣,他們之所以選擇背井離鄉是有原因的,百戶莊村小人少,除了村落就是農田,離最近的鎮子也有六七里地,像樣的企業沒有幾家,回老家別說發家致富了,連個工作也不好找。
這次“請爹”最終以失敗告終,事情過后,馮曉彬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回家的次數比以前多了,而且,也沒再提過“請爹進城”的話。
再說那馮大全,兒子能支持自己,他沒了后顧之憂,便更加熱情地撲在工作上。為確保鄉親們平安無事,他還把“等死崗”點卯當成了必做之事——上午九點,下午兩點,準時到“等死崗”一轉,看誰沒來,就到誰家去走訪查看。當然,到了“等死崗”,他也會跟老哥們、老嫂子們嘮上幾句。
這一天,馮大全正在“等死崗”跟大伙講得熱鬧時,一輛面包車忽然停在附近,老人們齊刷刷看過去,開車的居然是馮曉彬。
“曉彬,你咋開面包了?你的轎車呢?”馮大全不解地問。
馮曉彬哈哈一笑:“人多,轎車裝不下。爹,我回來了,不走了。”
聽了兒子的話,馮大全既高興又不安,高興的是兒子心里裝著自己;不安的是,他擔憂兒子加工廠的前途。
馮曉彬看出了爹的顧慮,笑著解釋:“放心,咱村離省城不遠,只要修條新路,運作經營不成問題。況且,我那食品廠主要加工方便面、八寶粥之類,都是同糧食打交道,守著萬畝良田豈不更方便?此外,縣里、鎮上也做了批示,都希望我把廠子搬到鎮上。喂,伙計們、哥幾個下來吧!”
好嘞!一聲應答后,車上下來了好幾個年輕人。
匆匆掃視了幾眼,馮大全突然手忙腳亂地掏出了電話:“扁頭老哥哥呀,快來吧,你家老二回來了,在‘等死崗哩,不對不對,瞧我這張臭嘴,是‘望兒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