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構之國

劉汀

釘子

沉默的火焰啊

你如果燃燒

就一次把我燒盡吧

別留下任何痕跡

因為只要風一吹

我就會活過來，再次經受

這世間的淬煉和捶打

你也許會問我，到底在怕什么

我怕的就是，被輪回鍛造成

釘子，然后身不由己地

鉆進人心里去

哦，不，我真正怕的

是那顆破碎的心

泵出粘稠而苦澀的血

區別

寫一首詩和

發表一首詩有什么區別

發表一首詩和

這首詩得獎有什么區別

這首詩得獎和

它能夠流傳有什么區別

一首流傳久遠的詩和

一首沒寫完的詩

又有什么區別

也許有，我們因此遠隔重山

也許沒有，這世界大霧彌漫

讓座

在地鐵或公交車上

給一個老人讓座

不是因為他老弱

而是因為

我還年輕

在地鐵或公交車上

給一個孩子讓座

不是因為我還年輕

而是因為

她還那么小

有時候，我也把座位讓給

相同年紀的人，只為了

他們疲憊中撞上車門時

眼里瞬間浮現的

那點歉意

剪刀石頭布

有人死后變成石頭

有人活著身無尺布

有人持偌大一把剪刀

準確地把人群分開

游戲遵守著它的規則：

石頭砸碎剪刀，剪刀剪碎布

布蒙得石頭喘不過氣

這三缺一的僵局

在不斷重復又不可逆的現在

我耐心地等著

一些石頭雕刻成人

一些剪刀割開肉體

布板著它白色的

柔軟的臉，好像

絕望中的誰

虛構之國

1

大地上一切都是從空中來的

人類的內心亦如是

種子落下泥土就被耕種了

火把落下黑夜就被溫暖了

這時候，無數失去作者的書

在圖書館和書店起義

所有寫過的文字都得從新排列

2

人類在虛構自己的未來

不是烏托邦不是惡托邦

或其他任何一種可被書面化的東西

只是通過復雜的情感虛構未來

是的，我們生活在虛構之國

人和花及水一樣只能以分子的形態存在

我們盛開，卻掌握不了反應公式

3

在這個國度有億萬種死法

膽怯者死在鍋里

愛哭泣的死于農藥

暴躁的人則點燃身上干裂的部分

更多的躺在病床上整夜禱告

每一個人都在拼命講述

他們自己都沒有耐心聽完的故事

4

我們最終會承認

并不如想象的那樣愛這個國度

因為太過假裝，因為否認虛構的實在性

但這什么可擔心的呢

我們既然沒有失去繁衍的能力

總會把這些故事再生出來

像生出一窩又一窩老鼠或兔子

5

在這里，作為人的孤獨和渴望

是通過二維的事物建立起來的

某一刻那個眼神出現了

它也是從遙遠的空中傳過來

我緊閉雙目看向它

它并沒有什么實際的力量

但是我看向它如看見剛誕生的世界

6

有一天太陽自天上落下

人們高舉雙手迎接它的光熱

只為了燒熟谷物和牛羊

只為了孤獨者擁抱著度過長夜

牙齒于是得到了進化的機會

祖先和子孫于是都足夠堅韌

咀嚼咀嚼再咀嚼，把彼此當異類吞吐

7

我們擁有太多無用的言論

以及由此催生的暴力和行為

綠色的輪子積蓄了足夠的苦澀

通向虛構之國的高速路口徹底開放

油門踩到底全速前進吧

不管路過什么風景

徑直往前開把它們碾過去

8

作為這個國度的浮游生物

人類并沒有一個深海或岸邊可去

只活在故事和故事的講述中

虛構之國的國王死了

而繼承者們都被貶為農夫

他們將逐一實踐農夫和蛇的故事

活下來的那個成為新的國王

9

他能夠建造起石頭城堡嗎？

他能讓人們從幻影中脫身而出嗎？

他能把白晝和夜晚連接起來嗎？

他能趕著羊群穿過秋天的草原嗎？

他能將自身的疼痛只歸于自身嗎？

他能確認眼前的一切不是父輩的殘留嗎？

他是唯一活下來的農夫，唯一的國王

10

在虛構了物質之后我們開始虛構內心

愛情就是這時突然來臨的

我們看見彼此在田里割稻子

在水中洗被時間污染的臀部

作為我們虛構的自己或者自己的反面

愛人的肉體發出香味

一種影視劇和言情小說里的味道

11

就像人們慣于把搶劫后的混亂

全部歸算給尚未命名的超強臺風

而真正的臺風也被說成某種惡意

愛恨叢生的內心如此反復無常

沒有誰面對面想過古人的疑問

甚至沒有誰承認自己是一段盲腸

每當我們翻到內部，內部就變成了外部

12

在我們渴望的最深處

都希望自己并不存在

至少并不百分百存在

存在，真的那么重要么？

如我們第一次遇見陌生人那么重要？

如我們第一次進入彼此的身體并高潮那么

重要？

如瀕死的人不由自主產生幻覺那么重要？

13

我們經歷的時間都徹底破碎了

借助虛構，死掉的靈魂再次誕生

后來鍋灶漸次搭好

后來風是如此宏大

后來高山撒下巨大的網

打撈上無數鏡子

擺放在千萬人的書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