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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的母親是一個沉默的婦女,不經常在家,在家的時候對于如何陪伴和對孩子表達感情一無所知。我媽對于她父母的想法與王朔描述的一樣,“很長時間,我不知道人是爸爸媽媽生的,以為是國家生的,有個工廠,專門生小孩,生下來放在保育院一起養著。”
我媽幾乎長成一個少女時,對于自己的母親太好奇了,翻到她家的戶口本,看到母親的名字,默念了好幾遍———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母親叫什么。
在我剛出生沒幾天,她的母親,我的姥姥因為懷疑自己得了腰椎間盤突出,不愿意拖累家里人,喝農藥自殺了。所以我對我媽口中這個矮小而嚴肅的女性幾乎毫無印象。
②
不知道是否是因為我媽與她媽從來沒有過親密的體驗,所以她不愿意在自己身上復制這種冷漠,在我的記憶里,我和我媽從來就親密得過分。
和大多數孩子一樣,我也有過和爺爺奶奶共住兩年的經歷,也有過被一個桃子誘騙著說出:“比起媽媽,我更喜歡奶奶。”這一類不負責任的鬼話,但是在我真實的生命記憶里,卻總覺得我和我媽相依為命,和其他長輩的關系都只是像一種諂媚的表演,如同幼兒園穿著玻璃紗表演服的文藝匯演。
我和我媽的親密不只是一種母女的親密,更有些戰友的關系。她困囿在小城市的小婦人的皮囊之下有一顆敏感而不安分的心,希望掙脫現有環境,但是始終沒有實現這一點,因此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如同花樣滑冰的男運動員一樣,對我做出托舉的動作來,希望把我推出那個狹窄的井口:遠離那些狹隘的人際關系,遠離那種自欺欺人的價值觀,遠離詛咒一樣的宿命人生。
在網絡不發達,更沒有自媒體的時代,這種托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只能希冀以一種幼年寫作的驚人之姿橫空出世———如同馬戲團里表演軟骨的雜技少女,觀眾并不是驚嘆她的優美舞姿,只是單純感慨她的扭曲。
我如果是雜技演員,那我媽當然是教練。我寫第一本書時每天寫一頁練習本,等我媽回家就進貢一樣拿給她看。她看我寫的文字,我就看她。從她的微表情之中猜測自己到底哪里寫得好,哪里寫失敗了。她從來不評價或者建議,寫作全憑我的自覺。
在我剛剛通過寫作獲得名聲的短暫時光里,我媽也曾因為被我調動了寫作沖動,而作為教練親自下場,寫過幾本書,寫了一兩年專欄,最后終于因為體力和腦力不支而寫不下去,剛剛讀初中的我接替她寫下去。此時的我媽又成了陪練,為了讓我矯正動作而存在,在她身上看到了諸多不能犯的錯誤,比如寫作不能過分依賴個人經歷,不能因為寫作而斷絕社會交往,信息輸出的速度不能大于輸入的速度等等。
隨著我上高中外出讀書,我們這種總是被熟人和外界猜測和詬病的戰友/教練和運動員/陪練和種子選手的關系終于得到了暫時的解除。我媽開始在她任教的中學尋找下一個培養對象,試圖證明“給我一個孩子,我就能把她(他)培養成蔣方舟”,結果慘遭失敗,而我則忍受著少年寫作與成名的苦果在青春期時如洪水一樣洶涌而至。
我高中時,曾經和我媽吵過很大的一架。因為我發現自己和周圍同學的關系很差,我不知道如何和他們交談,他們也當然不理我,我因此不快樂,我媽說:“快樂不重要,把事做成才重要?!蹦鞘窃谖腋咧械乃奚崂铮齺砜次姨崃撕苤氐呐D毯退掖罂薮篝[,不斷重復著:“都是你害的,都是你把我變成了一個這樣的人……”我當時認為自己永遠喪失了快樂的能力,我媽也痛哭。情緒宣泄這件事就像沉默一樣,到了一定的程度就默認事情已經解決,而沒有繼續溝通的必要。
那一哭之后,我內心給我媽下了解聘教練的合同,而我確信她收到了那封解約信。
③
我到了北京上大學,大學畢業之后,我讓我媽提前退休,搬到北京來和我住。因為她在家鄉的中學做老師實在是太辛苦,每天早上6點鐘上早自習,對著自知升學無望的學生講著她重復了二三十年的知識,簡直消耗生命。
我印象非常深刻,我媽第一次到北京坐地鐵,不會刷卡,被攔在鐵欄后面,她滿面通紅,窘迫得不得了,試圖挑戰自己的身體極限像跳鞍馬一樣跳出來。她脫離了自己熟悉且安全的環境,到了我的地盤,我正式成為了一家之主。
自此,我和我媽的權力關系發生了顛倒。
有一陣,我經常在外面應酬和聚餐,有一次回家晚了,我媽說:“我看一個臺灣的綜藝節目,有一個女藝人養了一只失聰的狗,女藝人好奇狗每天在家做什么,就裝了遠程攝像頭,發現自己每天上班之后,那個狗就一直四腳趴在地上,用頭頂著門,這樣就能第一時間感覺到主人回家了。我就是那只狗。”
我聽得很難過,意識到我媽每天的時間并不是與我相處的短暫幾小時,而是漫長的空白。從那以后,我就幾乎每天回家吃飯,即便和我媽相對無言,我也不愿意讓她一個人在家。
她在北京生活,卻是沒有生活的,沒有目標、沒有社會關系、沒有朋友,而且也沒有和我的朋友成為朋友的欲望。第一次來我家做客的人經常會覺得我媽是個冷漠的人,她不會像別的熱情長輩一樣招呼人吃飯聊天,而是做完飯放下菜轉身就走,就像剛剛擲下一盆狗糧,我的朋友們都很尷尬,只有我的日本朋友說:“你媽媽真是很害羞的人。”他洞穿了她的本質,極度害羞的人經常會顯得很冷漠。我本質上也如是,現在的開朗和多話是我媽刻意把我往她的相反面塑造的結果。
因為沒有生活,我媽就開始“偷窺”我的生活。她醒得早,每天五六點鐘就醒了,爬到我的床上看我的手機,每一條群里的消息和朋友圈都不錯過,看完之后把手機放回我身邊,又回去睡覺。有時我醒了,她看我的手機,我看她的表情———就像我最早開始寫作那樣,她從來不議論和評價,而我內心竟然因為她的偷窺而有些許的輕松:她時刻看著的人生,畢竟錯不到哪里去。
最近半年,她開始忍受不了這種依賴著我的生活,主要是受不了總是花我的錢。我們一家三口在物質上很像日本人,習慣AA制,客氣得一塌糊涂,花了對方的錢要感恩戴德鞠躬半天。她宣布:我也要實現個人價值。
她開始剪紙,開始是剪我認識的作家老師人物肖像,剪得繁復到了極點,所有看的人都很驚嘆。但我媽很快就嫌棄人像里沒有世界觀,沒有原創性。因此買了市面上一切關于剪紙的書,去日本看了紙藝切繪美術館,有一天晚上她看了阿城的《洛書河圖》,參透了里面所有的奧妙,再剪“有宇宙觀”的作品,下筆不凡。
我自覺意識到一個家庭空間里是容不下兩個藝術家的,狹窄的空間里總會撞著對方膨脹的靈魂。因此我現在每天吃完早飯就去咖啡廳寫作,從上午11點寫到晚上6點半,回來和我媽吃晚飯,看她當天的剪紙作品,聽她聊她的創作理念。她興奮的樣子就像7歲時候剛剛開始寫作的我。
(可可摘自《幽默文摘》2017年第8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