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自己的比例尺

我和盛文強相識十多年，一直關注他的寫作。他是八〇后，寫出的作品與同齡人迥異，這和他出生地有關系，影響創作的格局。

人類文明由大陸和海洋文化共同構成，它們相互影響和促進。海是盛文強作品的永恒主題，在這個大背景下，每個單元是一本書，一個個單元形成交響樂，正如他自己說道：“只有擁有特殊氣質的人才會將這種無力的疏離欲望轉化為對自然、生命的廣泛敬畏和尊崇，這樣的人是我需要尋找的同類。倘若事物都指向預設的標準答案，對寫作者和讀者來說都是極大的恥辱。”在他的散文中，難以辨別出是什么文體，不似當下人所追求的華麗堆砌，文辭樸白，無多余的贅物，深藏思想的光芒。

美國作家赫爾曼·麥爾維克指出：“我寫了一本邪書，不過，我覺得像羔羊一般潔白無疵。”赫爾曼·麥爾維克所說的“邪書”，道出創作的真實想法。許多人認為邪是妖異怪誕，不正派和邪惡，把這個字狹隘的理解。而不是作家說的“羔羊一般潔白無疵”，當邪書和潔白的羔羊組合在一起，其意義發生化學的變化。海洋的開放性，決定寫作的方向。盛文強的親身經歷，使他擁有豐富的生活礦藏，不會因為在城市的寂寞，把故鄉當作逃遁的地方。寫一些陳跡和過時的人物，安慰孤獨的心，這么簡單的寫作，味欲其泛，就失去意義。

透過人縫，我在車窗看到那串魷魚沾滿了泥土，又被誰踩上了一腳，锃亮的鐵桿嵌進地里，魷魚的一叢細腿是亂蓬蓬的頭發，一對凸出的球形眼睛也有了惺忪的睡意，這時擠過來一個大胖子，他的黑呢子大衣下擺擋住了我的魷魚，車廂里頓時陷入黑暗，黑夜降臨了，小站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對這個胖子又恨又怕，他似乎帶來了黑夜，把我的魷魚給淹沒了，我抓緊母親的手，隨著汽車來回顛簸。

一個少年饑腸轆轆，舍不得吃手中的魷魚，它不僅是填飽肚子的食物，也是母親的愛。每咬一小口，嘴里塞滿魚香味，烙印在生命的年輪中。突然發生的事情，砸碎少年單純的心，人世間過早的苦難，強迫地推給他，只有深藏內心。盛文強不是無限度的抒情，搬出說教的道理，而是通過細節的描寫，展現痛苦和無奈。

五四以后的散文達到新的高度，魯迅、朱自清、林語堂、郁達夫等人的作品，張揚自己的個性，用文字實踐證明，自由和靈魂呈現的表達方式。在當下淺薄抒情的時代，生存的苦難變成平面化，散文喪失其本質，精神的退化，文體的板結。個性的寫作成為稀罕物，大批的人呼喊口號，打著醒目的標語，加入公共寫作，互相模仿，世俗的臟水滲入精神的家園，發生異化的病變。產生出的文字不健康，帶有病菌的分子。他們成為小商人，販賣知識，販賣歷史，販賣情感，渾水摸魚炒作自己。季節性寫作盛行的時代，春天寫海子，端午節寫屈原，五一寫勞動者，如果這個世界不過任何節日，只是平淡的生活，他們就徹底的迷茫，不知道該寫什么東西。也有一些人，把自己包裝成田野調查者，背著旅行包，在風景名勝中走一趟，拾些瑣碎的生活場景，回到書房中發酵，寫出偽劣的文字，稱作非虛構寫作。

盛文強從小生長在海邊，他選擇海邊的植物，不是為了獵奇，吸引人們的注意力。他看到它們的靈魂，情感浸泡的文字，被解放出來。見不到柔腸百轉的故事，更無虛假的抒發感情。他的真性情，抵抗心浮的寫作，不是引典填書，涂涂附，動輒萬言，堆垛泡沫的文字。

盛文強的感受獨特，選擇海邊的植物，對自己童年時代的創傷記憶，進行如實的描繪。不帶夸張的修飾，渲染空洞的苦難感，面對大海，沒有浮光掠影的一覽，發出煽情的感慨。盛文強出生在海邊，成長在海邊，他熱愛海，熟悉海。這樣離不開海的人，筆下的大海見不到抒情的浪漫，卻帶入苦澀的生存苦難中。

海帶這種海邊常見的食物，不是珍貴的東西。盛文強講述少年時的經歷，一個生命與貧賤的海物糾纏不散，演變出生與死的悲劇。生存的艱難，沉重地壓在單薄的身上，過早地承受苦難。

直到他的尸體打撈出來，我才見了他最后一面。他小腿上還印著一道道淡綠色的環形傷痕，滲出了星星點點的血跡，那是海帶留給他的，至于纏住他的那些海帶，剛離開水面就枯萎了，齊刷刷斷裂成幾十節長方形的碎片，從他的腳上脫落下來，落回海水里了。

這一切，好似一條無形的枷鎖，束縛少年的自由，刻在心靈最深的地方。此種描寫，似易實難，從中發現與別人不同之處。

散文是難對付的文體，在它面前無任何遮掩，需要寫作者的休養，語言的精粹，博大的胸懷，高尚的心靈。為了評獎寫作，為了評職稱寫作，為了出書寫作，不會創作經典的作品。奴性寫作不是生下來就有的，它是功利誘惑下，和思想沙漠化的產物。維護自己的小圈子，唯我獨大的極權，把人馴服成無反抗的低級動物。缺乏獨立思想的人，產生羊群效應，隨聲附和，盲從盲動，缺少個性和尊嚴。

當下的公共寫作，眾人的看法一致，行動一模一樣，相互山寨，喪失自己的看法，精神被禁錮起來，變成籠中的困獸。單一性，復制性，對事物的看法，只有一個共同的立場，不存在越軌的念頭。

盛文強的個體化，體驗性，對生活的獨特認識，使他的跨界有了諸多的表現手法。筆力的曲折，讓文體豐富，承載更多的內容。

盛文強出生在膠東半島，那是他性格的一部分，也是文本中重要的因素。

高維生，著名散文家，出版散文集、詩集三十余種，主編“大散文”“獨立文叢”等書系，現居山東濱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