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佳
1936 年11月,羈囚在蘇州“江蘇高等法院看守分所”里的鄒韜奮,在看守所里開始寫作自傳性著作《經歷》。后世讀者相隔遙遠的時空再讀《經歷》,“兇猛的打門聲和妻子的驚呼”所構成的尖銳的環境,卻未曾在這本自傳里留下任何喧囂?!啊督洑v》一書的開筆背景很值一提”,作家陸鍵東感嘆,“處于這樣的環境,回首半生走過的路,韜奮之筆仍有如此從容淳和之質,通透平順,又不移不屈,真可謂情與性內外一致。”
回望自己的人生與事業,鄒韜奮將“轉變”時間定格于1932 年。在《經歷》中他做了如下的敘述:
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我尤其不得不感謝職教社的,是《生活》周刊經我接手辦了以后,不但由我全權主持,而且隨我個人思想的進展而進展,職教社一點也不加干涉。當時的《生活》周刊還是附屬于職教社的,職教社如要加以干涉,在權力上是完全可以做的,我的唯一辦法只有去抗爭一途,爭不過,只有滾蛋而已。但是職教社諸先生對我始終信任,始終寬容,始終不加以絲毫干涉。就這一點說,《生活》周刊對于社會如果不無一點貢獻的話,我不敢居功,我應該歸功于職教社當局的諸先生。
《生活》周刊初期的內容偏重于個人的修養問題,這還不出教育的范圍;同時并注意于職業修養的商討,這也還算不出職業指導或職業教育的范圍。在這個最初的傾向之下,這周刊附屬于職教社,還算是過得去了。也許是由于我的個性的傾向和一般讀者的要求,《生活》周刊漸漸轉變為主持正義的輿論機關,對于黑暗勢力不免要迎面痛擊;雖則我們自始就不注重于個人,鄒韜奮只重于嚴厲評論已公開的事實,但是事實是人做出來的,而且往往是有勢力的人做出來的;因嚴厲評論事實而開罪和事實有關的個人,這是難以避免的。職教社的主要職責是在提倡職業教育,本來是無須卷入這種漩渦里面去的,雖職教社諸先生待我仍然很好,我自己卻開始感到不安了。不但如此,《生活》周刊既一天天和社會的現實發生著密切的聯系,社會的改造到了現階段又決不能從個人主義做出發點;如和整個社會的改造脫離關系而斤斤計較個人問題,這條路是走不通的。于是《生活》周刊應著時代的要求,漸漸注意于社會的問題和政治的問題,漸漸由個人出發點而轉到集體的出發點了。我個人是在且做且學,且學且做,做到這里,學到這里,除了前進的書報上求鎖鑰外,無時不皇皇然請益于師友,商討于同志,后半期的《生活》周刊的新的進展也漸漸開始了。研究社會問題和政治問題,多少是含著沖鋒性的,職教社顯然也無須卷入這種漩渦里面去,我的不安更加甚了。幸而職教社諸先生深知這個周刊在社會上確有它的效用,不妨讓它分道揚鑣向前干去,允許它獨立,由生活周刊社的同人組成合作社,繼續努力。在這種地方,我們不得不敬佩職教社諸先生眼光的遠大、識見的超卓、態度的光明。
中華職業教育社系黃炎培1917 年聯合當時教育界、企業界的有識之士在上海創建。《生活》周刊作為職教社的機關刊物,在創辦一年后,1926 年10 月由鄒韜奮接手主編。接手之際,統計發行量,《生活》周刊僅2800 份。五年后,這份周刊日常發行量達到創紀錄的15.5萬份,其中直接訂閱的5 萬份。這個發行數字,已與當時全國最大的日報——《申報》和《新聞報》的發行量不相上下。當然,這其間的變化,亦如鄒韜奮前述,“《生活》周刊漸漸轉變為主持正義的輿論機關”。
變化的關鍵,是“九一八”事件。事件發生的第四天,《生活》周刊即公開聲明,“與國人共赴國難”。當時最為接近鄒韜奮的胡愈之在其《生平自述》里描述那一時刻,“鄒韜奮給我的最初印象是他為人天真而熱情,但我覺得他對一般問題的理解不夠深刻,他主編的《生活》周刊內容也還是帶些低級趣味,雖然當時鄒韜奮已在呼喊抗日救亡,他的抗日救亡熱情能不能持久,我還有點懷疑。后來相識日久,才看到他對國家民族有著真正的熱情,而且有一副硬骨頭,是一個偉大的愛國者和堅強的戰士。”那一年的10 月10 日,《生活》周刊發行特刊《國慶與國哀》,胡愈之撰寫《一年來的國際》長文,預言“9·18”事件將成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序幕?!耙院笮蝿莸陌l展,不幸被我言中”,逝世前一年,胡愈之口述的這份自述回憶說,“從這開始,《生活》周刊逐漸改變了方向,關心和議論起了國家民族大事,使刊物和全國人民反蔣抗日的愿望一致起來,刊物更受到讀者的歡迎?!边@一期的特刊,頁碼也比平常增加一倍多,達至48 面,并另附道林紙影寫版的畫報8 面,而且售價不變。
稍后,在鄒韜奮所著《生活史話》里,他記錄了三件“轟動的事情”。

第一件轟動的事情(1931 年11 月):日本強盜在“9·18”開始掠奪我國的東北國土,引起了我國全國愛國同胞的憤怒,霹靂一聲,坐鎮黑龍江的馬占山將軍奮起抗戰,嫩江戰役震動了海內外同胞的心弦?!渡睢分芸缫泊舐暭埠?,號召讀者為馬將軍和他所領導的民族戰士捐款……捐款竟到15 萬余元之多。當時不僅轟動了全滬,簡直轟動了全國!
第二件轟動的事情(1932 年1 月):“1·28”戰役給予全國同胞的興奮,并不下于黑龍江嫩江一役。因此《生活》周刊社門口捐款的擁擠,其熱烈情形也不下于我們為馬占山將軍捐款的時候……這次戰役,近在上海,我們同時還參加了戰事后方的服務,根據戰士們的實際需要,幫助后方的機關采購種種軍需用品,押送前線去,所以忙上加忙。
第三件轟動的事情(1932 年3 月):《生活日報》招股。招股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有何轟動之有?但是《生活日報》的招股卻有它的特殊情形?!渡钊請蟆返陌l起是應許多讀者的要求,并不是少數人憑空想辦的,所以一旦公布招股,便有非常蓬勃的氣象……在一個月左右便達到15 萬元以上。15 萬元的數目似乎也并不足以驚人,但是你如果想到這是數元數十元湊集而成的,便可以想見這里面所包含的熱血肝膽,實在不是任何數目字所能測計的!
日常發行超過15 萬份的《生活》周刊,其價值顯然不僅僅是這個驚人的數據所能簡單涵蓋的,它有著更為深廣的意義,當然也面臨更為復雜的挑戰。
1932 年春,蔣介石派胡宗南到上海,約鄒韜奮晤談。《生活書店史稿》記錄,“(雙方)就抗日問題和《生活》周刊的態度辯詰達四小時之久。胡宗南極力為蔣介石游說,軟硬兼施,試圖拉攏韜奮,改變政治立場,逼韜奮表態擁護蔣介石,韜奮的性格,凡是被他認定應該做的事情決不回頭。他坦率地回答胡宗南,只要政府公開抗日,便一定擁護,在政府公開抗日之前,便沒有辦法擁護。晤談沒有結果,胡宗南說了聲‘請先生好自為之,悻悻然走了?!?/p>
這一結果使得《生活》周刊面臨第一輪現實壓力。胡離滬不久,蔣即從“剿共”前線南昌軍委會行營發出密令,在江西、湖北、河南和安徽四省查禁《生活》周刊。
事情并未到此結束,《生活書店史稿》記錄,“蔣介石直接對《生活》周刊主辦單位中華職業教育社負責人施壓。蔣親自出面,把職教社主任黃炎培請到南京,因《生活》周刊是職教社主辦的,要黃炎培責令韜奮改變《生活》周刊的政治立場,這樣使職教社的負責人黃炎培、楊衛玉、江問魚等人為難了。他們對韜奮的為人做事十分理解,也看到了《生活》周刊對促進社會進步產生的積極效果。但職教社是一個教育機關,卷入政治漩渦對職教社整個事業會帶來不利影響?!?/p>
怎么辦?鄒韜奮經過慎重思慮,“應力倡舍己為群的意志與精神,擬自己獨立把《生活》周刊辦下去。”——這當然是一個重大的“轉變”時刻,其結果,“韜奮商得職教社同意自主經營,訂立契約,并允如果周刊盈利,將其20% 支援職教社辦教育事業。公開聲明,與職教社脫離隸屬關系?!?/p>
歷史在后置敘述里,結果往往能夠輕易遮蔽過程。《生活》周刊的獨立,一個結果看上去順理成章,其間的世態人情及具體處理中的種種不易,被輕輕放下?;蛘呖梢宰鲄⒄毡葘Φ氖呛囊欢谓洑v故事。1932 年8 月,商務印書館復業,首先恢復《東方》雜志的出版,胡愈之在《我的回憶》里描述說,“王云五要我仍回商務主編《東方》雜志。我表示同意,但我和他約定,采取承包的辦法,由商務撥給一定的編輯費用,我自己來找房子,請編輯,定內容,這一切商務均不得干涉,王云五同意了。這樣干了半年,王云五卻不滿意了,他是要《東方》雜志來做政治交易的……就是這樣他逼我離開了《東方》雜志。”獨立,在當年或現在,皆非易事。所幸,在看守所里的鄒韜奮以“從容淳和之質”真實而真誠地記錄下了他的感激,縫補上了這一斷環,“我們不得不敬佩職教社諸先生眼光的遠大、識見的超卓、態度的光明?!?/p>
《生活》周刊獨立了,它那光亮的歷史自此而依次展開。與此同時,1932年7 月1 日,今天三聯書店的前身之一—生活書店成立。
宏大歷史敘事之下的微觀與細節,不是趣味而是價值?!渡睢分芸毩⒑笤趺崔k才好?鄒韜奮求計于胡愈之,在1968 年8 月寫成的一份回憶《關于生活書店》里,胡愈之記錄當年,“我向他建議,把《生活》上海陶爾斐斯路(今南昌路)生活書店舊址周刊改組為生活書店,除出版刊物外,還可以出書。內部辦成生產合作社,即把全部財產作為職工共有,以職工過去所得工資數額多少為比例,作為股份,分給全體職工。以后新進職工,則于一定時間,以月薪1/10投入書店作為資金。分配股息時,有股份2000元以上者,其超過2000元之數不分股息。但當時國民黨法律,合作社組織是非法的,不許注冊登記,因此合作社制度只是在內部行施,而對外則仍然作為股份有限公司注冊?!?/p>
胡愈之如此制度設計的背景,更重要的一個前提則是,“當時周刊銷數達20 多萬,吸收訂戶訂報費幾萬元,資金也還是充裕的。但獨立經營就發生生產資料所有制的問題。韜奮自己不愿以《生活》周刊的老板自居,愿意以全部財產資金作為同人共有?!?/p>
個人的眼光與見識,更準確地說是在鄒韜奮的情懷與氣度之下,新穎制度設計才可成為現實?!渡顣晔犯濉酚涗?,“生活書店對內為生活出版合作社組生活書店招牌和證章織,每一個工作人員都是書店的主人。由胡愈之起草的合作社章程中有三項原則規定:即經營集體化,管理民主化,盈利歸全體?!鄙顣甑钠鸩?,靠《生活》周刊社結存下來的2000 元錢,連同一些庫存書刊和辦公用具等,按1933 年7 月計算,折合成全部資產為38690 元(不包括刊物預收訂金)。按在職的工作人員(生活書店成立時有職工20 余人),以過去所得工資總額多少為比例,分配給全體職工為入社的股金。
《生活書店史稿》評論說,“這種組織形式在當時是創舉,非常適用于這個不以盈利為主要目的的進步文化事業。但也有一定的局限性。”
細察生活書店歷史,它的通路建設的真正發展期始于1938 年?!渡顣晔犯濉酚涗?,“全面抗戰開始后,全國交通受戰爭影響,郵路受阻,運輸極為緊張。人們流動性大,書店不可能像和平時期一樣地開展大量的郵購業務,為適應形勢的需要,生活書店決定迅速在各省市重要城鎮建立分支店,并盡可能深入內地和鄰近戰區地帶?!?938~1939 兩年,生活書店在全國建立分支店及辦事處達52 個,臨時營業處3 個。此處還有9 個流動供應所?!斑@樣宏大的全國發行網,在戰爭環境中,資金極為困難的情況下,能迅速建立起來,在出版界是個奇跡,發行網點分布之廣,也超過了其他同業?!币患页霭鏅C構的精彩真正展開。鄒韜奮《事業管理與職業修養》, 生活書店1940 年2 月出版。
如果擺脫對生活書店以及對鄒韜奮單向度的思維框架,鄒韜奮對書店自立的認知,至今觀之仍然卓越。在《事業管理與職業修養》那本書里,鄒韜奮闡述了他對事業性與商業性問題的深入思考:我們的事業性和商業性是要兼顧而不應該對立的,誠然這兩方面如超出了應有的限度,是有對立的流弊。例如倘若因為顧到事業性而在經濟上作無限的犧牲,其勢不至使店整個經濟破產不止,實際上便要使店無法生存,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機構的消滅,事業又何從支持,發展更談不到了。在另一方面,如果因為顧到商業性而對于文化食糧的內容不加注意,那也是自殺政策,事業必然要一天天衰落,商業也將隨之衰落,所謂兩敗俱傷。但是我們不許各有所偏。因為我們所共同努力的是文化事業,所以必須顧事業性,同時因為我們是自食其力,是靠自己的收入來事業,而發展事業,所以必須同時顧到商業性,這兩方面是應該相輔相成的,不應該對立起來的。


循此理路,即使在戰爭年代非常時期,一家出版機構的“事業性與商業性”至少對鄒韜奮而言,并不偏頗也非對立。在此方針之下,生活書店的通路開拓顯得當然,雖然稍后受到國民黨當局的迫害而大幅收縮。而保留下來的徐伯昕調研報告及他對中國出版物印制運輸的縝密分析,不僅憑此可以了解抗戰歲月中國各地之真實境況,更可見中國出版人的經營智慧。
1944 年7 月24 日,因患耳癌,鄒韜奮先生在上海與世長辭。在重慶聽聞這一消息的沈鈞儒先生當即“責問”,“韜奮!你怎樣可以死呢?我想到你的死,比想到我自己會死,情形還要嚴重。你是死不得的??!”這一句式成為當時幾乎共同的遣詞,胡愈之在《憶韜奮》里反復追問,“韜奮死了。韜奮真的死了嗎?我不敢相信,我也不能相信。”中共中央的唁電寫道:“先生遺囑,要求追認入黨,骨灰移葬延安,我們謹以嚴肅而沉痛的心情,接受先生的臨終的請求,并引為吾黨的光榮。韜奮先生長逝了,愿中國人民齊頌先生最后呼吁,為堅持團結抗戰,實行真正民主,建設獨立、自由、繁榮、和平的新中國而共同奮斗到底?!编u韜奮所開創的新聞出版事業,雖然艱難,卻并未因他的逝世而中止。
1945 年10 月22 日,在重慶的生活、讀書、新知三店宣布自11 月1 日起,正式合并。發表的告同人書強調:“這種合并,不是結束,而是團結;不是退守,而是前進;不是衰老,而是新生;不是縮小,而是發展。”
1948 年10 月26 日,生活書店、讀書出版社、新知書店召開全體人員大會,宣布生活· 讀書· 新知三聯書店成立。
1949 年3 月,三聯書店總管理處遷至北平。7 月,中共中央發布了《中共中央關于三聯書店今后工作方針的指示》,明確了三聯書店的歷史地位和作用:
(一)三聯書店(生活書店、新知書店、讀書出版社),過去在國民黨統治區及香港起過巨大的革命出版事業主要負責者的作用,在黨的領導之下,該書店向國民黨統治區域及香港的讀者,宣傳了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和黨在各個時期的主張,這個書店的工作人員,如鄒韜奮同志(已故)等,做了很寶貴的工作。
(二)現在全國解放勝利在即,新華書店進入了城市,同時三聯書店已在各城市恢復起來,并已在解放區的若干中等城市建立了書店,此種情況引起了許多問題,為解決這些問題,特作如下總的規定:
甲:三聯書店與新華書店一樣是黨的領導之下的書店,但新華書店是完全公營的書店,將來中央政府成立后,該書店即將成為國家書店;三聯書店是公私合營的進步書店,將來亦應仍舊保持此種性質,即國家與私人合營性質。因此在全國新民主主義的出版事業中(暫時除了臺灣以外)新華書店應上海南京東路166號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分店(1948年冬)成為主要負責者,三聯書店應成為新華書店的親密助手與同行,但在香港,在一個時期內,三聯仍是革命出版事業的主要負責者。……丁:在上述城市中黨的當地最高機關(中央、中央局、分局、省委、市委)宣傳部應領導出版部門的黨組,黨組中必須有新華及三聯兩個書店中黨的負責人參加,以便統一政策并在業務上密切分工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