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寶
她是我奶奶。我出生的時候,因為已經有了一個姐姐,她便決意把我送人。關鍵時刻,父親從外地趕回來及時阻攔。可是,留下來又能怎樣?一樣得不到她的疼愛。我愛哭鬧,有時整宿不睡覺,眼睛上火,紅腫得像兩顆桃,她便在母親面前抱怨我不如姐姐小時候乖巧,不好伺候……
那時,父親在外地工作,母親月子里需要她照顧,對她只能逆來順受。
她倒不是不喜歡女孩,對姐姐就永遠慈祥和藹。姐姐不愛喝牛奶,她又哄又勸,直到笑瞇瞇看著姐姐喝完。我半夜哭著要喝奶,她嫌我打攪了睡覺嘮嘮叨叨。她養了幾只雞,每天早上都要給姐姐煮一個雞蛋,我因為吃的時候不小心打翻了碗,她便氣哼哼將碗一摔,逢人就說我挑食。她對我這么兇,我自然不會讓她稱心如意,和她頂嘴,藏她襪子。這樣一來,她自然把我和姐姐有了更多的比較,姐姐拿回來獎狀,她激我,“你的呢?你能不能拿一張讓我看看,吃的都一樣,差距咋這么大?”姐姐不愛吃零食,我一要好吃的,她便說我饞;姐姐在人前唱歌跳舞受到表揚,她便趁機鼓動我,我剛一扭捏就被她抓了把柄,“看,我們家這個老二干啥都不行。”
好吧!我承認,姐姐比我優秀,比我什么都好 ,但又如何?我衣服臟了,肚子餓了,身上破了,她還不得一樣伺候。是的,我剛滿一歲,母親就去了父親那里,家里只剩下我們祖孫三個相依為命。她把我和姐姐收拾得清清爽爽,人家一說她不簡單,她腰板一挺,“沒啥,給孩子吃飽穿暖就行。”我偏看不慣她這么得意,總故意把自己弄得臟兮兮。她見不得人邋遢,一邊罵我一邊收拾,還威脅再不管我。我沖她大喊,“老太婆,我也討厭你。”沒錯,我一直叫她老太婆,誰讓她總兇我。
2
9歲那年,我和姐姐被父母接到身邊。然而最初的興奮很快被各種煩惱代替。同學嘲笑我們不會說普通話,走在大街上總是分不清東南西北,母親也嫌棄我們,說我們不會干家務,不會梳頭,性子野,被慣壞了。于是,姐姐變得愛哭了,我也總覺得束手束腳。她倒是經常打來電話,姐姐說想她了,不知她在電話里說了什么,姐姐被逗得破涕為笑。我卻很少和她講話,有什么可說的呢?以前她就不喜歡我,我現在也不需要她照顧,實在無話可說。可是,她不這樣想,偏偏要和我們保持聯系,時不時,讓人捎來面粉、黃豆、粉條、老母雞,還有一種野生植物的根,這個是給我的。我自小患有慢性咽炎,喝這種植物的根泡的水嗓子才舒服。但這個她不說,只在電話里叮囑母親,我們正在長身體,營養一定要跟上。其實她不知道,父母每天忙于工作,根本無暇顧及我們,很多時候,我和姐姐只是用方便面充饑,吃得多了,就想起她以前給我們燉雞烙餅燴菜熬湯,想她夏天把西瓜吊在水井里冰鎮著給我們解暑,想她冒雨掰苞米給我們解饞,想她在衣服的破洞上繡花給我們帶來的童趣。但這些好,也是一閃即逝。
每年暑假的時候,她就早早打電話叫我們回去,各種誘惑,說檐下小鳥出殼了,院里的葡萄熟了,村里搭臺唱大戲了等等,姐姐嘴上答應,卻不提回去的事。我雖然心里向往,但一想到沒法洗澡,蚊蟲肆虐,還有她喜怒無常的脾氣,便干脆拒絕。有時她還給我們演苦情戲,說如何想我們,說著就哽咽了,聽得人心里酸楚,但是城里的生活我們已經由不適應到習慣,她的家也許曾給了我們歡樂和回憶,但論上精彩、方便和舒適,豈能與城里相比。后來,我們敷衍多了,她再不提我們回去的事,可不說這些,又似乎無話可說,我們和她情感上越來越疏遠。
3
然而,我好像注定和她有割不斷的交集。16歲那年,父母離異,她被父親接到了家里。那時,一向優秀的姐姐在市里重點高中住校,父親經常出差,我和她又冤家路窄生活在一起。果然,相安一段時間后,她開始對我各種看不慣,嫌我愛睡懶覺,嫌我花錢沒節制,嫌我吃飯挑剔。我煩了,趕她走,她每次紅著眼睛一收拾東西,我又有些害怕,擔心她走了沒人給我做飯洗衣,沒人陪我。但是,她也就是裝裝樣子,要么出門轉一圈,又自己回來,要么就自說自話控訴她生活在鄉下何等自在,跑這來受窩囊氣。當然她也有她的軟肋,家里電器反復教她卻總是記不住,那時我怎么吼著和她說話,她都不會發火,小心翼翼,生怕觸怒了我不理她。我和她就這樣,見不得,離不開,吵吵鬧鬧,互相依靠。
她當然也有揚眉吐氣的時候,因為她在人前把姐姐夸成一朵花,姐姐果然足夠爭氣,一舉考取了北京的大學。她愛顯擺的嗜好又來了,吹噓三歲看到老,自己未卜先知。別人說,你們家老二學習也不錯啊!她搖搖頭,也不避我,撇嘴道,“她啊!粗心,貪玩,沒有恒心,將來不會有啥長進。”我差點氣瘋,“老太婆,你等著,你說我不行我偏要給你好看。”可是,發誓賭氣又有什么用,我最終只考了一個二本,親戚們來祝賀,她臉上笑出一朵花,說出來的話卻傷人,“這女孩子,將來不會有啥大出息。”
上了大學,我們一家人四分五裂,但奇怪的是,我想的最多的竟是她,有線電視她不會操作,洗澡的熱水器不穩定,一直沒修,她喜歡挑便宜的東西買,會不會吃了出事,她一個人在家,年紀大了容易忘事,鑰匙鎖在房子里怎么辦?生病了怎么辦?有天我給她打電話,她很開心,但聽不清,便自說自話,又怕漏掉我的每一句話,我能想象此刻她有多著急,耐著性子一遍一遍大聲和她講話,可她還是不停地問,有時候又答非所問,我想笑,眼睛卻不由自主潮濕起來。
4
大學畢業后,我回到小城應聘到一家醫院工作。姐姐志向高遠,讀完研究生又出國了。父親退休了,這么多年,他也沒再婚,和奶奶生活在一起,我們三個人,就互相照應著。人一老,身體各種毛病也來了,她動不動就來醫院檢查打針,有時還住院,雖然每次都有父親陪著,但畢竟上了歲數,前前后后都是我來回奔波。這個時候,她已經完全沒有了過去那種硬朗和強勢,在我跟前期期艾艾。聽父親說,她不愿意來我工作的醫院看病,擔心給我添麻煩。我生氣,她住到別的醫院我更麻煩。父親把這話告訴了她,她笑了,好像有些愧疚,說,“其實,我過去真的偏向老大,讓二丫頭沒少受委屈……”
也是在這個時候,我突然發現她在我面前喜歡說以前的事。她說,她沒有重男輕女的觀念,當年之所以想把我送人,是想后面要個男孩,因為女孩子長大嫁人了,父親老了,身邊沒人照顧,她不想讓父親老了無依無靠。她說,她心里認為姐姐優秀,將來一定會出人頭地,她也能跟著享福有面子,沒想到姐姐是有出息了,卻遙不可及,她老了反倒依靠我,真是沒想到。她說,過去家里窮,忙于生計,自己脾氣不好,動不動就把氣撒在我身上,讓我平白無故受委屈,現在想起來后悔極了。她說,因為我是女孩,姐姐又是大孫女,小時候我淘氣任性,在愛上她沒做到一碗水端平,奶奶當得不稱職。她絮絮叨叨,說一句手在臉上抹一把,似有無盡懺悔和感慨。
我一下子抱住她,她是那么輕,那么單薄,是的,我是曾經恨過她,但隨著歲月的流逝,那些恨竟無端消失得無影無蹤,倒是以前不曾注意的事情,在光陰中沉渣泛起,閃出溫暖的光芒。我想起我眼睛長火疹子,她上山采草藥摔破膝蓋,夜里又幾次給我敷藥,想起我給她和好的面里撒細土,她罵完我背后又當“笑話”給人講,想起我和父親為生活費鬧情緒她偷偷給我塞錢,想起我賭氣離家出走她躲在大樹后面一路跟隨,而我除了跟她大聲說話,挑她不是,又為她做過什么呢?她含辛茹苦地養育我們長大,現在,她老了,我有機會陪她照顧她,不留遺憾,何等幸運。
“好吧!老太婆,我們和好吧。”這一次,她哭得很大聲……
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