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朝陽
汽車駛出西藏江孜縣城,上了通往日喀則的公路,不多久即可看到路邊有塊一人多高的大石頭,上面寫著“帕拉莊園”。這里是江孜縣江熱鄉的班覺倫布村,有西藏唯一保存完整的舊西藏封建領主莊園,它宛如一塊歷史的化石,真實地展現著當年貴族的生活及農奴的苦難。在這幢宏偉的建筑里面,到底發生了什么?一間間格局不一的房子,向我們隱藏了什么樣的秘密?

班覺倫布村風光
LV女士皮包、歐米茄手表、萬寶龍鋼筆……看到這些,你或許以為是奢侈品展覽,其實不然,這僅僅是上世紀50年代一個西藏貴族帕拉家族的日常生活用品。
帕拉莊園雄踞于班覺倫布村的中央,坐北朝南。可以看出,當時的班覺倫布村是以帕拉莊園為核心來布局的。這是西藏望族帕拉家族的主莊園,由莊主扎西旺久苦心經營十余年修建而成,現存有大小房屋82間,總面積5000多平方米,是目前西藏保存最完好的奴隸主莊園,位居舊西藏十二大莊園之列。舊西藏貴族領主的莊園,是家族的“臉面”。莊園正門是兩扇厚重漆黑的大門,門口高豎兩根掛滿經幡的旗桿,既有招運之舉,又有炫耀之意,無言地訴說著一種豪華氣派與不言而喻的威嚴。
進入院子,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幢三層結構的具有濃郁藏式風格的民居,雖然是半個世紀以前的建筑,但至今仍有一種居高臨下的貴族氣勢。走入其中,就像走進了一座迷宮。莊園內院的一層,是牲畜圈棚,按牲畜的雌雄、種類分了若干圈舍,同時,也是沒有結婚的單身朗生(奴隸)晚上睡覺的地方。最暗的角落里有兩間屋,那是關押“犯罪”農奴的地方,里面極為陰暗潮濕。我嘗試關上門感覺了一下,有一種窒息般的恐怖。二層內廊式的建筑,是管理人員起居工作和朗生從事莊園內工作的場所,有專門的釀酒房和儲藏莊園日常用品的大倉庫。第三層是莊園主起居生活和社會活動的場所,也是莊園的核心。樓梯都是木制的,層遞上升的建筑風格生動體現了封建農奴制尊卑有序的等級關系。三樓有著良好的采光,顯示出眾星捧月的效果,因而,也象征著至高無上的權力和威嚴。

富麗堂皇
樓內的中心是一間做客廳用的“聚議廳”。這里更像是一個巨大的寶庫,日常用品一應俱全。乒乓球、羽毛球、足球、溜冰鞋等體育用品,即使是在當時內地的大戶人家,也是難得一見的東西。各種進口的洋酒堆滿了酒柜,大大小小的各種酒杯排了長長的一排。僅喝水的杯子,就有明朝的永樂瓷器和日本咖啡具等不同種類。
在所有陳列品里,最珍貴的則是婦女戴的各種首飾,翡翠手鐲“浩浩蕩蕩”地占了陳列柜的一層。還有進口的醬油和醋、象牙扇子、水晶眼鏡、手表、座鐘、門類齊全的化妝品。
木門、隔板、護欄等處以及藏柜上,雕繪著不同于一般藏式裝飾圖案的《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西廂記》以及成語典故故事,仿佛喻示著主人學貫藏漢的氣派。空中懸掛著藏式的經幢,四面墻上掛滿唐卡,佛龕上供著金、銀、銅、泥各式佛像,擺滿金、銀、黃銅、白銅等制成的各種供佛用具,用富麗堂皇四個字都不足以形容。
莊園主的起居區,每間都是雕梁畫棟,除了設有經堂、會客廳、臥室外,還有玩麻將的專用大廳。經堂陳設考究,經書、佛龕保存完好,客廳的茶幾上還放著當年遺留下來的名貴食品。臥室中,金銀玉器琳瑯滿目。莊主夫人的臥室里,完好地保留著她當年用的各種進口化妝品,衣柜外層貼的是舊上海時尚的美女招貼畫……可見當時的奴隸主生活多么奢侈。

莊園一角。
帕拉莊園的游人并不多,我們仔細觀賞過里面的陳設后感慨萬千,特別是對莊園主人扎西旺久的家族歷史和人生經歷充滿了好奇。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扎西旺久還有一個叫羅布次仁的兒子,直至現在還生活在班覺倫布村。很巧,我們在莊園門口碰到了羅布次仁老人。他身材中等,面色紅黑,戴著一頂藏族舊氈帽,笑容滿面,非常熱情。眼前的羅布次仁,與我剛才參觀時在照片上見過的舊貴族形象大相徑庭。
羅布次仁現在是江孜縣政協委員。出乎意料的是,雖然他的父親正是大貴族帕拉三兄弟中的老二扎西旺久,帕拉莊園的莊主,但他本人卻從來都不是貴族。帕拉家族是舊西藏僅有的五個第本(原為“部落長”之意,后來演變成西藏最高層的貴族稱號)家族之一,帕拉家族最顯赫的經歷是曾經出現過五個噶倫(官名,清朝總辦西藏行政事務的大臣),而家族的莊園在全西藏超過上百處。
風光時,帕拉家族在西藏擁數萬畝土地,幾十個牧場,近十萬頭牲畜,以及四五千名農奴。在舊西藏,約占人口95%的農奴雖然終日辛苦勞作,卻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命如草芥;而占人口僅約5%的“三大領主”官家、貴族和寺院上層僧侶,卻過著神仙般的日子。
帕拉家族原來的主莊園在江孜的江嘎村,1904年英國侵略軍入侵江孜時被焚毀。羅布次仁的爺爺帕拉·平措朗杰曾擔任江孜宗本,三個兒子中的次子便是羅布次仁的父親扎西旺久。
在貴族圈子里,扎西旺久也許是個特殊的人。羅布次仁回憶說,父親曾留學英國,英語、漢語都非常好。雖然生來就是四品官,但他好像不感興趣,沒有像他的兄弟一樣從政。同時,因不愿尊舊制與兄弟共同娶一個妻子,上世紀30年代,扎西旺久從拉薩回到江孜。endprint

帕拉莊園內。
在藏歷火牛年(1937年),扎西旺久將主莊園從江嘎遷到班覺倫布村。羅布次仁的母親叫拉珍,祖上是從江嘎村搬來的農奴,拉珍本人是帕拉莊園的釀酒師。
當扎西旺久回到帕拉莊園后,沖破世俗愛上了漂亮的拉珍姑娘,并與她開始了一種更輕松的生活,羅布次仁和他的姐姐、弟弟就是這段生活的結晶。在羅布次仁的記憶中,他的父親扎西旺久喜歡追求洋派,像英國人、印度人那樣喝甜茶、咖啡、洋酒,吃西餐。雖然他們幾個孩子因為母親的緣由,不可能享有貴族的待遇,但還是可以和親生父親一起生活。
羅布次仁上學時帶的零食有進口餅干、拉薩薄餅、米花糖以及本地產的甜奶渣,午餐和晚餐也很豐盛,年節時,飯桌上甚至有外國運來的海鮮和洋酒。他們吃一頓飯光餐具就用30余種,每天的生活開支很大,甚至相當于當時一戶窮苦農奴全年的生活費用。

扎西旺久的會客室。
愛情也許是激發扎西旺久智慧和潛力的主要原因,這個看起來與舊制格格不入的人,是一個勤奮而精明的貴族,他用了大約10年時間,將莊園由西向東擴展,直到今天的規模。
不幸的是,地位的巨大落差,使拉珍根本無法成為扎西旺久正式或非正式的妻子。扎西旺久最終理智地處理了他的婚姻和感情,在羅布次仁7歲時,娶了貴族的女兒為妻。在扎西旺久的授意下,拉珍與莊園的管家結了婚。
后來,扎西旺久客死瑞士,顯赫家族隨之土崩瓦解。西藏民主解放后,帕拉莊園被收歸國有,因其具有特殊意義,對其進行了妥善的保護,由此帕拉莊園成為如今唯一保存完好的舊西藏貴族莊園。
在豪華的帕拉莊園對面,是一處保存完好的當年最大的朗生院,也稱奴隸院。“朗生”在藏語中是“家養的奴隸”,沒有任何人身自由,依附在領主家,受領主完全支配。
在這個總使用面積100多平方米的小小的院子里,最大的房間14.58平方米,最小的僅有4.05平方米,房間低矮,空間狹小,陰暗且壓抑,屋內設施更是簡陋粗鄙。而這樣的環境里,竟然住著14戶農奴共60多口人,每家最多的7口人,少的也有3口人,一家人擠在僅幾平方米的黑暗、低矮的房子里,分別從事織氆氌、織卡墊、喂馬、炊事、釀酒、裁縫、侍衛等繁重的勞動,這些家奴年薪最高的24甲克(1甲克等于12公斤糧),有的僅有16甲克,最少的一天只有一勺糌粑維持生命。

奴隸之家。
當年住在這個小院里的朗生尼瑪頓珠老人推開了帕拉莊園厚重的門,打開了他永生不愿意再現的記憶。在尼瑪頓珠老人曾經的住處,他回憶起過去的生活。他家三口住在這間不足5平方米的屋子里,陰暗潮濕,吃不飽,穿不暖,沒有人身自由。每天,從天亮到太陽落山之前,他們要為農奴主干活,付出繁重的勞力,要是完不成任務,不但分不到一塊糌粑,還要挨罵。從農奴院出來以后,我們看到了在帕拉莊園四周蓋起的座座新居,主人多是當年帕拉莊園的“農奴”和他們的后代。現在他們擁有土地,還有奶牛、馬、羊等牲畜,生活得非常幸福。
看完帕拉莊園,心里有說不出的感慨。帕拉家族曾經家財萬貫,名下莊園、土地、牧場、牲畜、農奴數不勝數,然而隨著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這個在西藏顯赫一時的封建領主家族早已覆滅,而保存完好的帕拉莊園,宛如一塊歷史的珍貴標本,展示著兩種天壤之別的生活方式。
離開這里時,高原陽光煦暖,清風拂面。回望一眼身后的帕拉莊園,它像一個歷經滄桑的老人,向后世無聲地訴說著西藏的今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