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翠華
幾年前,只是因了朋友的一句話,她說最愛我推薦的好文章,退休了,去老年大學,你讀我聽,我們那兒見。我去了,她只聽了我一節課,卻跑去學了攝影。倒是班里的學員慢慢地喜歡上了我,我幾次想推辭,卻又被他們孩子般依賴的眼神留住了。就這樣,我和他們彼此溫暖,一年又一年。
記得我有事請假,也就是一個月沒有見吧,他們都說想我了,希望我早點回來上課。當我出現在講臺時,他們掌聲熱烈,我的心被捧得熱乎乎的。
一個叫丁國品的老人,近九十歲了,佝僂著腰,每次看他顫巍巍地上樓下樓,心都會疼,但他思維清晰,經常寫些感悟和回憶的文章,那種精神就像燈芯,照亮了我的講臺,也溫暖著全班人。還有那個精神抖擻的老太太,大家都喊她畢老,每次來上課,她都是笑瞇瞇的,腰桿筆挺,就像一朵不愿凋謝的花,透著美的氣息。每次見面,我都會抱抱她,就像擁抱一個暖寶寶,軟軟的,抱著她,我都會對自己說,我的明天就應該像她。
忽然就聞到了梅花的香味。
多少次,想一把木椅,沏一壺茶,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就坐在那,賞梅品茶,一直一直地坐下去,直到入夢。遺憾的是這只能是夢,因為這不是古時,今世的人沒有了閑情和雅致。
不用回頭,我知道梅花就在身后,那幾株婆娑的梅樹端莊地站在那,小小的花瓣玻璃般的通透著,一點也不色,更無招搖,你不會被它的外象所吸引,吸引你的是它的氣息,淡定而有些距離的氣息透著冷,卻有了讓人無法拒絕的誘惑。
人生也是如此吧。越張揚越得不到別人的在意,越是低調越能得到別人的尊重,可惜很多人不知,所謂真人無名,真水不香吧。
雪花一片片地落在她的背后。她回頭,淡然的微笑有點涼又有點苦,接著她轉過身去,迎面而來的雪花就淹沒了她,也淹沒了我的視線。
這樣的雪景,對她來說不是美好,而是刻骨銘心的痛,八年前,她的先生就是被突兀而至的雪花帶走的,從此,她就被一片孤獨的沙漠包圍了,無論她如何地掙扎,都像一尾落在沙灘上的魚,輾轉反側,撕心裂肺,就是找不到可以回家的路。
太愛了,太彼此相悅了,放不下就是放不下,誰也無法和她的先生相提并論,于是她只能就這么孤著,孤到她盼著脫離這個世界,她堅信她的先生就在天堂等她,那樣她就解脫了,她的女兒說她太自私了,她的女兒甚至哭著說:媽,我恨你。她說:我對先生的那份眷戀,就像釘子深深地扎在我的心上,她說我該怎么辦呢。
九亭。位于松江,靠近七寶,地鐵九號線。
記得是女兒出國前看上了九亭。九亭當時挨著九亭鎮,郊區,但是宣傳的廣告很吸引人,高大上的理念,靠著一條水岸,岸邊楊柳依依,一樓長長的走廊,安置著茶幾沙發,隔著透明的玻璃,來人可在下面喝茶聊天。住宅都是挑高的小二層,精裝修,拎包入戶。然后,我們去看了樣板房,很適合小白領的小資情調。關鍵是一條正在修建的地鐵線很快就會竣工,方便出行。
于是,就定了九亭。女兒出國回來。入了上海戶口。住進了九亭。
落成的九亭一點也不高大上,樓下根本沒有會客的地方,有條河流卻沒有景致,幾棟樓火柴盒子般孤獨地立在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就是個城鄉結合部,唯一欣慰的還是當初的價格讓我們不費力氣地使女兒在上海有了個自己的窩。
那時,我一個月去一趟上海,幫女兒收拾收拾,在附近轉轉,田子坊,七寶,還有幾個大廣場。會會朋友,莘莊有我的華妹,浦東有我的同學,還有長寧區我每次去必見的閨蜜,她們都是馬鞍山籍人,后來就落戶上海,都成了上海人。面對偌大的上海,有時想見的朋友就像隔了千山萬水,好難。面對來來往往匆匆忙忙的人群,面對總是在地下穿來穿去,轟轟作響的地鐵,我的心像被風撕扯的旗幟,凌亂不堪;夜晚站在曬臺,看著對面高高的樓層上撲閃著燈光,不接地氣的心很是恍惚。但是女兒認定了上海,上海就成了我無可選擇的現實。
后來,女兒成家了。夏朵兒出生了。那個小東西一出生,我悠閑的日子徹底結束了,常常拖著行李箱來來往往地跑。記得小東西才兩個月時感冒了,我匆匆奔到上海,剛貼近她的搖籃,一聽到我的聲音,她居然委屈地號啕大哭起來。她的嬌小柔弱的生命讓我不能自拔地從此成了她的奴。每次去,我都會抱著她兜著她推著她在樓下曬太陽,在有限的空間里,樓下那些小店成了我唯一可以閑逛的地方。
為了小東西的成長空間,女兒他們最終選擇了去青浦安了一個新的家。九亭卻成了我無法放棄的舊愛。有空我還是會跑去轉轉。九亭有了很大的超市,周圍也有了各式各樣的新店,規模全都起來了,不再青澀的九亭有模有樣也有自己的范兒。留戀什么我也說不清楚,在那我怎么會有回家的感覺呢。
為了小東西以后的學區房,女兒要賣掉九亭的房子了。九亭以后真得和我半毛錢的關系也沒有了。門牌為18號1517還在那,但是于我就是一個數字,是記憶深處念念不舍的一個數字。如今的九亭已經不年輕了,九年了,當它逐漸老去的時候,我也老啦。
這家洗車店剛開業的時候,店主是一個小伙子,皮膚有點黑,很精干。接著就來了一對兒七十多歲的老人和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知情的人說,是他的父母和妹妹。就像為他們安了一個家,他就不大來了,那對老人和姑娘開始接手洗車店。姑娘很賣力,長發高高挽起,腳穿長筒膠靴,手持噴水槍,麻利又精干,她好像很在乎這份工作。但她的父母有點力不從心,不久,換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啞巴,應該是老家請來的人。再不久,來了一個挺帥的小伙子,和那姑娘很親熱的樣子,再不久,姑娘的肚子就鼓了起來,再不久,一個嬰兒車就被推到洗車店了,一個洗車店就這樣讓外地人落了戶,成就了一個家。
要開業的這間門面房不知換了幾家,之前之前的,我已經記不清了。
一片噼噼啪啪的爆竹聲后,這家店就算營業了。一抬頭,就看見了“宴遇”店名,這間一百平方米不到的飯店這么自詡著卻像個謎面。緊挨著落地的玻璃門邊有一片盛開的菊花晃眼,原來是鋪在一張藤編吊床上的墊子,不是沙灘,不是原野,卻要搖曳出一種詩意,我的心跟著那吊床卻亮了一下,有點向往的意思,跟著我散步的夏朵兒,似乎也看見了那個搖床,搖搖擺擺地拉著我就進去了。至今我都記得是秋天,有點微涼,那一簇一簇的菊花就張開了懷抱,夏朵兒偎在里面,我晃動著她就像她躺著的搖籃。很年輕的老板也很寬厚地看著夏朵兒笑。晚上散步時,夏朵兒就成了那家飯店的常客。朵兒指著墻上的那些物件一個一個地問,我才發現這飯店的裝飾都是和海洋有關的,海星星,貝殼,漁網,帶帆的船,連煙灰缸都是漁具模型的,營造的氛圍很文化,要是有個穿海軍服的服務生穿行期間,是不是更有趣呢。不止是夏朵兒,我也喜歡上了這家很有品位的飯店。endprint
不知為什么,這店的生意就像爐子上的水就是燒不開。開飯店的老板小汪辭了工作,專門去學了廚藝,很用心地打造了這家飯店,但光顧的人不多,是地方偏了,還是這海鮮不符合小城人的口味?周圍的火鍋店,燒烤店卻熱鬧得很。那些年輕人吹著啤酒,冒著粗口,大口吃肉,這家環境幽雅的飯店卻被晾在旁邊,不被待見的原因我也說不清楚。
常常在夜晚,枯坐著這一家三口。小汪玩著手機或看著書,他的父母面對面打著小牌,神定氣閑,仿佛這不是飯店,而是他們的家。
站在樓上,隔著窗口,看著那門可羅雀的飯店,我真的很為他們著急,偶爾,看到有人光顧,我被堵的心就像打開的水龍頭流淌著莫名的欣喜。
這天,飯店沒有開門,第二天第三天還是如此。我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飯店轉讓了。
“宴遇”就這樣無疾而終了,那張開滿菊花的吊床不知去了哪,它帶給我和夏朵兒的那份溫馨和浪漫就這樣消失了,夏朵兒失落的眼神就像我失落的心,很快就被夜色吞沒了。
去了天堂寨,沒有看見天堂。
正在修建的山路坑坑洼洼,車仿佛殘疾了,搖搖晃晃地擺。四處的景觀還是原始的,剛剛萌發的春是通過一簇一簇的迎春花預告的,天空里的云和風依舊冷冷的,清冽透徹的山區淳樸極了,淳樸的還有人。照相的時候,正好看見一個山民,于是請他幫忙。他受寵若驚的表情很令人心疼。教他用相機的時候,更令人不忍,他真的不會,他舉著相機,眼睛不看鏡頭卻盯著我們這群人笑,然后就按了快門。我們捧腹笑岔了氣,他也茫然地跟著我們尷尬地笑,但他會記著的,因為他摸過相機了。
因為雨的緣故,我們在天堂寨周圍轉了轉,那些古民居,老得掉了牙關不住風也關不住雨,搖搖欲墜,滄桑中透著凄涼,如果不是老式的戲匣子在哼哼唧唧地唱,我們才不會發現這樣黑咕隆咚的老屋中居然還住著人家。雨在淅淅瀝瀝地下著,透過光,與那些雕花的屋檐形成了黑白的對比,忍不住光與影的誘惑,大家舉著相機在咔咔地拍了又拍,屋子里的人家表情木訥地看著我們,他們不知道我們拍什么,他們也不明白那些習以為常的生活場景為何會讓城里人興奮不已。
來到一家古民居,門前拴馬的石柱和那對兒石獅子可以看見一段褪色的歷史,這里曾經榮耀過,大富大貴過,門前站著的老人就是見證。70多歲的她,修長的身材,尚存的娟秀,眉眼間留下的風光還沒有褪盡,好日子雖一去不復返了,但房子在人在。一問,家里人都出去了,就她還守著這衰落的老宅子,因為暈車,她就沒敢跨出這山村一步,暈車就像孫悟空畫的那個圈圈,她畫地為牢,一生一世。外面的世界是怎樣的,她一點也沒有見過,她說一點也不遺憾。跨出的那一步只有等來世了。
走出古民居,就是散落的村民家。忽然,山坡上有人在喊我們,爬上去一看,那個村民讓我們看他家石頭邊上種的杜鵑花,干瘦的男人指著那些花像指著自己養不起的孩子說:你們看看,給幾個錢帶走吧。女人站在破舊的屋檐下,空洞的眼神游離著,那男人給我的感覺是,家里窮到只有這幾株花可以值點錢了。一眼看不到底的窮困就像一口井,讓人望而生畏,一向具有同情心的我們卻選擇了逃離。
天堂寨離天堂有多遠,我不知道。
你不說話,用一種決絕的態度表示了你的態度。其實,你早就是脆弱的了,你甚至連翻身的那點力氣也只能依靠別人,命運不失時機地擊中了你的要害,你只能選擇順受。看得出來,你的內心還有不甘的倔強,你還想堅持著你的那點想法,但你連釋放的力氣都沒了。
多久了,近一年時間你就那么躺著,只是脖子,那塊來自脖子的隱疾摧垮了你,這是一個多么不可思議的事。事實是,你日漸枯萎,就像一匹奔跑的馬,突然被勒緊了脖子,你只能躺下你尊貴的肢體,就像一棵向日葵,突然失去了陽光,只能在黑暗中度日如年,因為缺失了運動,你健康的軀體開始僵化,但是,你的心你的大腦你的思維,尤其是你的情感,則更加的清醒和活躍。無奈,還是無奈,你試圖掙扎,但掙扎的是心,不肯妥協的還是心,有人說是最后一根草壓死了駱駝,現在,我是相信了的。
你不愿意,看似強大的你隱藏著你的脆弱,你重感情,你不想離開家人離開你生活的環境,家的氣息讓你呼吸更加暢快,哪怕是家人的吵鬧聲,都會讓你有安全感。你不愿意,拖延的結果你還是去了醫院。
我們去看你的時候,你的眼睛濕潤了,我們是你終身摯愛,你這一生都愛著文學,愛著我們這些寫作者。
勝龍老師和光華老師去看你的時候,你笑了,你有多久沒有笑過,我說過,你的內心其實是脆弱的,他們是你多年的伙伴,情同手足。你居然同意吃點東西了,你忽然就聽話了,原來這才是你,在強硬的背后藏著別人不易發現的軟弱。說到底,你自己也許不承認,你也是個孩子。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個孩子,其實從事文學的人內心都有個溝壑,有個自己邁不過去的溝壑,我們只能用文字去填補,在我看來填補就是療傷。也許堅硬的物件只能讓我們更加堅強,而一句話一個眼神或者一個動作就會讓我們繳械或是讓我們致命。文人的另一層悲哀誰知道呢。
老爺子,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為你日日祈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