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
白露一過,秋寒愈深。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來臨,淋淋漓漓、淅淅瀝瀝中全是白茫茫的寒氣。樹梢的一彎月凝集著夜間的濕氣和涼意,落下水汽蓊郁的白月光。我立在細雨打濕的臺階上,望著樹影間的月,夜空仿佛深海,斑斑駁駁的一彎月,望得人心灰意冷。單薄的黃葉飄零在布滿苔蘚的石頭上,窸窣地幽嘆,高空的雁鳴灑下悲霜。這殘秋,分外蒼涼。
這樣的夜仿佛一張古舊的黑白照片,沒有聲音,只有從骨子里滲出來的凄涼。想想中國幾千年歷史大約也就如這樣的黑白照片,一張連綴著一張,每一張都有這樣的白月光。皎潔月華輕瀉,古中國層層疊疊的記憶踏風而來,那是文人的潛意識與夢啊,那白月光。
月是所有中國文人的共同意志。無論是圓月灑清輝,還是殘月落寒霜,總是為詩人們津津樂道。無論是“月上柳梢頭”,還是“床前明月光”,總有一抹月印在心上。李太白得花間一壺清酒,舉杯邀明月。那顆郁郁不得志的心,那張裝滿盛唐盛景的繡口,那孤高清傲的一生,被似練的月光照耀著。而蘇子的月光總是籠著一層凄涼一層悲愴,無論是“缺月掛疏桐”,還是“月有陰晴圓缺”,總是透出些被滄桑世事抹去的豪情壯志。蘇子一樽清酒還酹江月,十年南望明月松岡,他在凄迷月光下找到了真正的自我。月光在哪里?在京戲的鑼鼓聲里,在《詩經》的韻里,在米氏父子的水墨畫里。那中國在哪里?自然在白月光里。
只是,曉風殘月已不在,春江月夜已不在,二十四橋明月夜已不在。那么,那片被月光照耀著的土地,究竟在哪里?是在語文課本的鉛字里嗎?在未出土的文物里嗎?在故宮明亮的櫥窗里嗎?還是在被推倒的古城里?城市一天一天地長高了,黑夜一天天地被點亮了,那蜷縮在樓角的一團白光,是月亮嗎?也許21世紀的中國不再需要月光,要看月光,只有去那浩如煙海、彌漫著古舊氣息的唐詩宋詞里去尋覓。
可是曾經啊,中國的夜到處蕩漾著清澈的月的波光。回憶中的白月光灑得滿地都是,灑在檐角濕潤的青苔上,灑在昏沉曖昧的燭光里,灑在門口那只月白色的貓身上;灑在姑蘇寒山寺,灑在黃河風陵渡,灑在白娘子的斷橋上,李煜的雕欄里,溫庭筠的青衫上;灑在蘇武的杖節上,張騫的衣襟上,成吉思汗的彎弓上。一下子浸濕了干燥的黃土高原,染白了英雄的鬢角。
小時候我喜歡站在古式的露臺上望月,把斑駁的夜空當作一幅古老的、奇幻的水墨畫,用童心去解讀瑩白的月光,流淌著無數清泉般的幻想,漁翁、小渚、釣竿、山和水,那都是月光。也曾想過在炎熱的夏夜將天上的玉輪摘下來冰一冰手和臉,或在秋夜去溫暖那鉤冷月。想起這些,只嘆當年童夢荒唐,又思及這不停流轉的時光,便也悄然淚下了。
如今再抬頭,月早已不是月,天邊炫目的霓虹燈染紅了模糊的白月光。回首歲月,“紅葉題詩”的浪漫情致是沒有的,而童稚的純真也失卻了,只余一心白茫茫的冷。一時間,“中秋誰與共孤光”的斷句浮上心頭,我的月光,我的童年,我的古中國,我深愛的草木與事物,當真已不在了嗎?此問,無解。
你是否能懂得我這哽咽中混亂的囈語?莫笑我癡狂,莫嘲我瘋魔。我和古中國戀愛過,那山,那水,那消逝的月光和遠去的童夢,都是我深沉的愛意。我兀自嘆息著、默哀著,在今夜的稿箋上,落下一片清冽的白月光。
掬一捧白月光獻給你,愿你能在這蒼茫殘秋里感到一絲零落的溫暖。
(指導老師:崔廣華)
點評
讀罷此文,我們不得不為作者雅致的情懷詩意、雋永深邃的文思所折服。作者由月光發散開來:月光像見證者般穿越了時空,從先秦到當下,從太白到蘇子,朗照千古,朗照古中國的高山、平原、江河、湖海。只是再美的事物也會留下它落寞的背影,古中國的一草一木早已在時間的沖刷下,隨月光變得孤寂清冷。文章的字里行間流淌著墨香風韻,作者對古中國深沉的愛意中亦透出一絲往昔不再的感傷之情,讀罷讓人感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