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煒
涉及傳統產業的國企高杠桿舉債經營,出現大面積付息逾期,才造成金融泡沫的不斷增加,培養了商業銀行“拆東墻,補西墻”的經營慣例。如果不加以遏制,風險近在眼前
“浦發銀行對于成都分行發生的違規發放貸款案件深感愧疚;對于監管部門的查處表示堅決支持和接受。”1月29日,浦發銀行總行相關負責人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說。
此前,1月19日,中國銀行業監督管理委員會(下稱“銀監會”) 公告披露稱,浦發銀行成都分行為掩蓋不良貸款,通過編造虛假用途、分拆授信、越權審批等手法,違規辦理信貸、同業、理財、信用證等業務,向1493個空殼企業授信775億元,換取相關企業出資承擔浦發銀行成都分行不良貸款。
為此,銀監會開出的罰單是:對浦發銀行成都分行罰款4.62億元;對浦發銀行成都分行原行長、2名副行長、1名部門負責人和1名支行行長分別給予終身禁止從事銀行業工作、取消高級管理人員任職資格、警告及罰款;給予成都分行原行長開除、2位原副行長分別降級和記大過處分;對195名分行中層及以下責任人員內部問責。
中國人民大學財政金融學院副院長趙錫軍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評論稱,“浦發案完全違背了銀行信貸業務規章制度和關于審慎經營、內部控制的監管規則,情節嚴重,行為惡劣,前所未有。”
對于浦發案的處理結果,有輿論質疑:相關責任人為何只受行政處罰?其背后是否還隱藏了腐敗行為?
銀監會開出的處罰文件歷數浦發銀行成都分行三宗罪:“其一,內控嚴重失效。該分行多年來采用違規手段發放貸款,銀行內控體系未能及時發現并糾正;其二,片面追求業務規模的超高速發展。該分行采取弄虛作假、炮制業績的不當手段,粉飾報表、虛增利潤,過度追求分行業績考核在總行的排名;其三,合規意識淡薄。為達到繞開總行授權限制、規避監管的目的,該分行化整為零,批量造假,以表面形式的合規掩蓋重大違規。”
由此,銀監會將此案定性為:“這是一起浦發銀行成都分行主導的有組織的造假案件,銀監會涉案金額巨大,手段隱蔽,性質惡劣,教訓深刻。”
值得注意的是,此前浦發銀行成都分行曾遭到過處罰。2015年10月,浦發銀行成都分行因貸款風險分類不及時、不準確,嚴重違反審慎經營規則,四川省銀監局責令成都分行立即改正,并處以40萬元罰款。
2016年下半年,浦發銀行重新調整成都分行高層,浦發銀行成都分行行長王兵卸任,轉任高級專家,成都分行行長一職由原昆明分行行長李衛星接任。
2017年4月5日,有媒體報道稱浦發銀行成都分行向唐銘楊、羅山東、何文軍、楊鳳鳴四人實際控制的七個企業集團注冊的2010個殼公司違規授信1655筆,合計1600億元,并顯現風險865 億元,嚴重違反銀行從業規范,掩蓋不良貸款事實。4月7日,浦發銀行總行公布人事任免信息:因到齡退休,免去王兵高級專家職務,同時空降多位總行干部至成都分行任職。
10個月后,浦發銀行成都分行才受到了銀監會的處罰。
針對此次成都分行的違規行為,浦發銀行總行在回復《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做出反思稱:“暴露出成都分行此前內控嚴重失效、片面追求業務規模的超高速發展、合規意識淡薄。同時也反映出我行在內部控制的全面性和有效性方面還存在漏洞和不足,對分行長期不良貸款為零等異常情況失察、考核激勵機制不當、輪崗制度執行不力、對監管部門提示的風險重視不夠等問題。”
作為浦發銀行成都分行前行長,王兵被視為“浦發案”的始作俑者,在銀監會公開的違規處罰文件中,王兵作為直接責任人被“終身禁業”。
王兵自24歲進入銀行業以來,從業37年,從普通干部做到中國工商銀行四川分行副行長,并于2002年3月出任浦發銀行成都分行行長,從零開始組建分行新一任領導班子。
從工商銀行到浦發銀行僅一年多時間,在這位“有激情、有野心、為人低調、嗜好抽煙、愛讀毛選”的分行行長帶領下,成都分行實現存款余額近70億元,利潤近8000萬元,人均創利約100萬元,沒有出現一筆“關注及以下”級別的不良貸款。
不僅如此,浦發銀行成都分行連續四年被四川省銀監局評為內控監管“優秀”單位,并創造連續六年無欠息、無逾期、無墊款的佳績,該項業績在總行和監管部門綜合考評中,長期名列前茅,為此王兵被邀請在四川省政府召開的金融工作會議上作為股份制銀行代表進行發言。
2009年,王兵當選為第九屆四川十大財經風云人物。
據知情人士分析,王兵治下的浦發銀行成都分行此前之所以有如此耀眼的成績,很大程度來源于對傳統產業的扶持。
以鋼鐵業為例,浦發銀行成都分行成立后不久,由于鋼鐵產業處于衰退期,大量商業銀行紛紛降低鋼鐵板塊所屬公司的信用估值。但是,浦發銀行成都分行反其道行之,一口氣向四川境內鋼鐵企業貸款近6億元,這使成都分行一度成為四川省境內最大的鋼鐵業債主。
貸款信息一經披露,諸多銀行從業者均認為成都分行“過于激進”的行為會導致不良貸款率直線攀升。但出人意料的是,不到半年時間,鋼鐵價格迅速反彈,成都分行獲得了巨額收益。
浦發銀行市場部經理趙誠(化名)對王兵的經營手段進行了總結,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王兵在任期間,有兩方面的工作極為出色,一是王兵敢于對中國宏觀經濟形勢進行預判。在王兵精準的分析下,成都分行成功趕上2008年“4萬億經濟刺激計劃”的一波形勢,賺得盆滿缽滿;二是王兵對市場行情信息的把控極為嚴苛和精準。據傳,王兵曾經深入礦井,測量鐵礦礦藏的厚度和深度,以此獲得第一手精準的產業信息。
截至2009年12月,也就是王兵上任第六年,浦發銀行公開數據顯示,成都分行的存、貸款余額分別為521億元、379億元,貸款利息回收率100%,總利潤8.06億元,分行人均利潤232萬元;截至2012年末,浦發銀行成都分行的資產總額為1072.49億元,其中存、貸款余額分別為959.51億元和604.28億元,超過了彼時的興業銀行、交通銀行和民生銀行。
王兵選擇貸款項目具備長線思維,為了控制非系統性風險,成都分行進一步將水電、鋼鐵、煤炭等傳統產業設定為支柱和基礎項目,目的是實現投資產業的固定資產保值增值,同時維持現金流穩定。
“王兵的投資思路獨辟蹊徑且卓有成效,但金融機構盈利能力同地區宏觀形勢緊密相關。通過銀行家操盤,最多能夠將非系統性風險降至最低,但是受宏觀形勢影響的系統性風險是無法排除的,這是成都地區呆賬、壞賬泛濫的根本原因。”趙誠分析認為,受宏觀經濟影響,若地域經濟發展受阻,傳統產能過剩,不良貸款率自然會快速攀升。
四川省所屬的西部地區是不良貸款重災區。浦發銀行公開數據顯示,2017年上半年,西部地區計提的資產減值損失同比大增133%至89.34億元,該地區營業利潤則下滑199%至-30億元,是浦發銀行唯一一個營業利潤為負數的地區分部。
以傳統產業為例,中國銀行國際金融研究所所長陳衛東曾對2016年之前的傳統產業發展狀況進行描述,“受實體經濟去產能、房地產去泡沫等因素影響,各類隱性的風險正在加速暴露,在此背景下,傳統產業產能嚴重過剩,企業的投資回報降低甚至出現大規模虧損,企業償債壓力加大,債務違約風險上升。”
在2015年財報中,中國工商銀行披露了制造業、交通運輸業、批發業等傳統產業帶來的巨大風險;同年,中國農業銀行大幅減少對鋼鐵制造業和采礦業的貸款額度,中國銀行也同時將原有準備投資于傳統產業的資金轉移到醫療和高科技電子行業。
中國社會科學院銀行研究室主任曾剛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發放貸款的時候,這些企業還是不錯的,但是因為前幾年經濟形勢調整,一些鋼鐵、煤炭企業出現了還款上的困難,如果逾期,這些貸款就要被歸入到‘關注類,成為不良貸款。這樣會影響分行的考核,如果不良率高于某個水平,業績排位就靠后,績效考核就會不達標。”
浦發銀行成都分行專注于傳統產業的投資套路最終帶來了債務風險壓力,巨額呆賬、壞賬出現。為了粉飾急速增加的不良貸款,成都分行走上了依靠技術掩蓋不良貸款的道路。
“浦發銀行成都分行通過是發放新貸款,把舊貸款還上。但是,舊企業信用不達標,達不到準入門檻,成都分行就使用一種迂回的辦法,通過注冊大量空殼公司,后為空殼公司貸款,再迂回地把貸款還上,從而把不良率控制在很低的水平。”曾剛如此分析浦發銀行成都分行的套路。
趙誠對商業銀行掩蓋不良貸款常用的三種技術手段進行了詳細分析:第一種方式是,如果A企業上期利息沒有按時歸還,銀行將在當期繼續向A企業貸款,之后收回該款項,以沖銷A企業的上期不良貸款。
第二種方式是:如果A企業上期利息沒有按時歸還,銀行將私自向沒有任何資產和主營業務的空殼公司貸款,同時指示該空殼公司貸款給A企業,之后從A企業收回該筆款項,以沖銷A企業的上期不良貸款。
第三種方式是:A企業欠息后,銀行撮合B企業收購A企業,股權過戶后,A企業的債務由B企業承擔。之后,銀行向B企業貸款,然后收回,以沖銷A企業的上期不良貸款。
“這三種沖銷不良貸款的方式,尤其以第二種最為普遍。而浦發銀行就是因為使用第二種方式,向沒有權限的空殼公司違規授信,最終因數額巨大而遭受處罰。”趙誠透露,諸多商業銀行地方分行每隔三個月均會調派各部門工作人員參與為期一個月的“倒貸”工作。所謂的“倒貸”,就是通過前述技術手段沖銷不良貸款。中國人民銀行規定,逾期三個月的貸款,就會被歸入不良貸款,因此這樣的“倒貸”工作,每三個月就要進行一次。
一位業內知情人士透露,“‘倒貸是銀行慣例,和‘飛單一樣普遍,大量的違規操作在商業銀行內部不斷被重復,就像學生作弊一樣。而所有的監考老師都知道學生作弊,但是只有風聲緊的時候會抓幾個典型。一般學生考試作弊,往往是本人只有40分的水平,抄個60分勉強及格萬歲。王兵的成都分行后期只能打個20分,還每次非要作弊得滿分。常年不良貸款為零,這可能嗎?因此也得罪了大量的同行,不抓他當典型都難。”
除此以外,浦發銀行成都分行還私自將授信額度進行分拆,以逃避總行的管理。曾剛分析指出,“浦發銀行總行對授信額度是控制的,超過一定限額要報總行審批。為了逃避管理,成都分行私拆授信,將授信控制在分行權限當中。”
前述業內知情人士也分析認為,李衛星接任成都分行行長一職,見到了上百億的不良貸款、欺上瞞下的經營風格后,必須做出選擇,到底是繼續“背鍋”,幫助王兵掩蓋大量的不良貸款,還是直接告發,重新開始?
“這個選擇并不難,因為王兵連年保持賬面上的不良貸款為零,如果李衛星上任后,成都分行出現了不良貸款,一定會因工作不力受到總行批評甚至處罰。最重要的一點是,幾百億的不良資產總行內部人士并非不知情,與其讓不良貸款的雪球越滾越大,不如就此打住。”這位知情人士說。
他還分析認為,浦發銀行違規授信775億元被曝光極有可能源于空降高管們的主動“告密”。這些高管人員并未融入王兵利益圈中,同地方各大企業均無利益往來,通過將成都分行千萬元不良貸款公之于眾,一來不受到關聯處罰,二來避免了背負前任黑鍋的風險。
浦發案發生后,引起廣泛關注和討論:如此巨大的不良貸款,總行的內部審計部門為何完全失控?為何浦發案潛伏期如此漫長?為何浦發案在積累了上百億的不良貸款后才案發?銀行業監管部門、浦發銀行總行審計部門、第三方金融服務機構是否合規履職?
一位不愿意具名的業內人士表示,“倒貸”早年是商業銀行各總行和地方銀監局默許的行為,在監管相對寬松的時候,即使發現違規行為,也只給予寬松處罰,目的是起到風險提示作用,比如2015年四川銀監局針對浦發銀行成都分行的處罰,實質就是一種警告。
“除了各個商業銀行總行和地方銀監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以外,如果不良貸款涉及中央企業或者地方大型國企,地方政府會直接要求銀行將不良貸款沖銷,從而為地方政府保全臉面。”這位業內人士說,正是因為有商業銀行總行、地方銀監局和地方政府的默許,大量的不良資產才被掩蓋。
根據銀監會公布的數據,2017年第三季度末,商業銀行不良貸款率為1.74%,連續第四個季度環比持平,資產壓力得到控制。
趙誠認為,中國商業銀行不良貸款率被無形壓低是銀行業內公認的事實,“中國的不良貸款率現在連2%都不到,這是不正常的,如果只有2%,還用大張旗鼓降杠桿?事實上,正因為涉及傳統產業的國企高杠桿舉債經營,出現大面積付息逾期,才造成金融泡沫的不斷增加,培養了商業銀行‘拆東墻,補西墻的經營慣例。如果不加以遏制,危機近在眼前。”
中國人民大學財政金融學院副院長趙錫軍認為,中國銀行業監管總體不斷趨嚴。從中央政府層面看,從2017年開始,中央召開了諸多涉及金融監管和金融風險防控方面的會議,從宏觀層面進行指導。從微觀層面看,罰單數量和罰款金額在不斷增加。“2017年以來,中國銀行業監管部門出臺了很多新的監管措施,過去有些活動缺失監管的,現在被列入了監管范疇,過去有些行為的處罰相對較輕的,現在的處罰加重了。最近大量的文件出臺,就是針對當前金融風險事件和違法違規亂象的一種糾正。”
趙錫軍認為,浦發銀行成都分行作為第一責任人,應當接受處罰,但是問責對象不應當僅限于成都分行。“金融機構是第一責任人,所謂的合規經營,一方面應當安排專業人員開展業務,同時還應當建立完善的內部控制和風險管理體系。在浦發案中,金融機構沒有盡到自己應盡的責任,底下的分支機構多年違規違法開展業務、提供違規信貸,而它的風險控制、內部控制形同虛設,因此如果出現了違法違規行為,浦發銀行成都分行應當作為第一責任人予以追究。與此同時,還應當追查第三方審計機構的責任,他們知情不報,也應當承擔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