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晚星（四）

繁淺

上期預(yù)告：陶南姜被訓(xùn)練館的人誤傷，鐘以言帶她從醫(yī)院出來后，一眼看穿她的逞強(qiáng)，摸頭告訴她：不要怕。綁著繃帶的陶南姜參加校園舞臺劇，認(rèn)識了新的學(xué)長沈書齊。沈書齊在排練間隙為陶南姜遞來一杯蜂蜜水，兩人又會開始怎樣的交集……

“謝謝師兄。”陶南姜接過玻璃杯，里面沒有加冰，她轉(zhuǎn)頭，看到旁邊是沈書齊。

“多喝檸檬水對身體好，”沈書齊的開場白很另類，“絕不添加任何色素，這是我自己做的。”

陶南姜忍住笑。

沈書齊哪里都好，就是太老派，大概和家庭教育有關(guān)。他爺爺當(dāng)年是摸過槍桿子的，曾任第一軍分區(qū)參謀長。從摸爬滾打的戰(zhàn)爭時期出來，即使迎來和平年代，也常提醒家人務(wù)必要時刻保持自律。

教養(yǎng)小輩更是未曾有一絲放松，家教嚴(yán)如鐵壁。

沈書齊常年不茍言笑，說話做事都像個一板一眼的老干部，居然還能演出激情澎湃的羅密歐，也是一種反差萌吧。

“師兄你真是心靈手巧，還會做蜂蜜檸檬水。”陶南姜舉高杯子，薄薄的檸檬片，看起來還挺賞心悅目的。

“不巧，”沈書齊的目光認(rèn)真，“我是從網(wǎng)上搜索到的方法，用鹽搓洗檸檬表皮，洗凈切片，裝在用沸水煮過的干凈的密封瓶里，加入蜂蜜腌制保存，第二天就可以食用了。”

真是耿直的師兄啊……

她起了逗逗他的心思：“師兄，你笑一笑。”

沈書齊不解：“為什么要笑？我現(xiàn)在內(nèi)心平靜無波，笑應(yīng)該是體內(nèi)胺多酚分泌物增高的產(chǎn)物。”

陶南姜才不管那些，再接再厲：“師兄，你看你長得那么好看，整天像冷面煞神一樣，這不是暴殄天物嗎？人嘛，高興的時候要笑，不高興的時候也要笑，說不定多笑一笑就能感受到生活中越來越多的美好。”

沈書齊第一次聽到這種言論，看到師妹嘴巴一張一合仿佛是個保險推銷員，又被她那句“你長得那么好看”弄得耳根泛紅。他不想讓她失望，于是嘗試著稍微彎了一下嘴角。

“笑了笑了，”陶南姜眼里流光傾瀉，“師兄，快樂其實很簡單，我們總要給生活一點(diǎn)好顏色。”

他怔住。

二十年來，沈書齊聽過很多話——

“阿齊，你要好好讀書將來有出息。”

“壁立千仞，無欲則剛。你啊，還是斂不住脾氣。”

“整天嬉鬧像什么樣子，面壁一小時好好反省。”

他被拔掉個性百煉成鋼，鍛造成他們所希冀的樣子。但是，他們從來沒有考慮過他的感受。第一次聽到有人告訴他：快樂其實很簡單，我們總要給生活一點(diǎn)好顏色。

沈書齊雙手握拳，又慢慢松開，肩上形如山的重壓似乎輕了不少。

他思索著開口：“陶南姜，我們商定明天聚餐，在青山路上的姑蘇私房菜館，你應(yīng)該會來吧？”

陶南姜喝了小半杯檸檬水，隨口問道：“大家都去嗎？”

“都……都會去。”沈書齊難得結(jié)巴，把視線轉(zhuǎn)向一旁，“中午十一點(diǎn)半，我會記得提醒你的。”

“好吧。”反正也沒什么其他安排，大家都去的話，她缺席好像不太好。

沈書齊手撐地板，姿態(tài)矯健，一躍從舞臺上跳下來，站到臺下。他回頭，淺藍(lán)色的襯衫似乎被燈光映得更亮：“陶南姜，你喜歡喝檸檬蜂蜜水嗎？我可以把那一罐都送給你。”

“不用了，”陶南姜笑著舉杯，“這一杯就足夠了，人切不可貪心，知足才能常樂。”

沈書齊不再言語，默默看了她片刻，突然生出一個莫名的念頭——希望她可以貪心。

02

第二天早上八點(diǎn)，程音把還在昏睡的陶南姜拽起來：“還睡，你昨晚不是說今天要和沈帥哥一起吃飯嗎？”

“是工作聚餐好嗎？十幾個人圍一桌，不是單獨(dú)約飯。”她閉著眼睛說完，又“撲通”倒在枕頭上。

程音再把陶南姜拖起來，白清然用熱毛巾給她擦干凈臉，早就準(zhǔn)備妥當(dāng)站在一旁的遲意“啪”的一聲把面膜貼糊在她的臉上。

“大清早的你們這是鬧哪一出啊？”陶南姜困得想要暴走。

程音苦口婆心：“南姜，放眼整個Q大男生的長相，頭牌就是咱們沈?qū)W長了，多少溫柔小綿羊做夢都惦記著。雖然沈?qū)W長這個人吧，木頭似的無趣了點(diǎn)兒，但靠得住有安全感啊。你趁這個機(jī)會近水樓臺先得月，一舉把羅密歐拿下，給我們301爭爭光。”

“你們別亂點(diǎn)鴛鴦譜了。”陶南姜被程音一通絮叨吵得清醒不少，“我的理想型可不是那種連笑都稀有的。”

程音接話：“我知道你那點(diǎn)小心思，但男朋友還是朝夕相處的好，你得多嘗試才能找到最合適啊。”

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陶南姜瞇縫著眼睛看了程音一眼，這出口成章的本事，完全是個哲學(xué)家了。

“我跟你們說，”陶南姜壓低聲音，嗅到八卦的氣息，另外三個腦袋迅速靠過來，“陳老師找我談過一次話，說沈書齊對自己的要求太嚴(yán)苛了，她讓我勸勸他。生活就這幾十年，活得輕松點(diǎn)兒，總這么繃緊一根弦，早晚要出事的。”

陳老師就是他們大一年級的輔導(dǎo)員，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身份——沈書齊的嫂子。

遲意插嘴：“說明這是上天拿給你的劇本，去解救他，然后終成眷屬，電視劇里都是這么演的，還挺浪漫。”

“浪漫你個頭。”敷著面膜，陶南姜說話甕聲甕氣的。

她拿起手機(jī)，看到清晨五點(diǎn)整沈書齊發(fā)來的短信：中午十一點(diǎn)半，不見不散。

陶南姜把短信在其他三人眼前晃了晃：“看到了嗎？我絕對不會考慮早上五點(diǎn)就起床的男朋友，太可怕了，睡眠不足很容易老的。”

“這并不是你睡到八點(diǎn)還不起床的理由。”

“這么輕易就被看穿了嗎？”

插科打諢了一陣，四個人難得在寢室里吃了頓早餐。

離午飯之約還有點(diǎn)時間，陶南姜打算先去一趟圖書館。

被迫敷了個面膜，揭掉黑漆漆的那一層，洗過臉，陶南姜在鏡子前左照右照，皮膚狀態(tài)很好，白里透紅，那就可以省掉化妝這個步驟。她愉快地想著，隨即往臉上隨便拍了點(diǎn)護(hù)膚品，待均勻吸收后簡單地扎了一個馬尾，換上白T恤和運(yùn)動褲就準(zhǔn)備出門。endprint

“哎哎哎，”遲意叫住她，上下打量，關(guān)心道，“你穿成這樣，是要出去遛狗？”

陶南姜：“遲小姐，請你照顧一下陶小姐的自尊心。”

遲意喜歡做手工，這會兒正用軟陶做多肉風(fēng)鈴，她站起來，手臂上掛著的鈴鐺叮當(dāng)響。

“穿成這樣出去見沈?qū)W長，我不承認(rèn)陶小姐有自尊心！就算你不化妝，好歹也穿條低領(lǐng)的短裙，露出你八達(dá)嶺長城一般的鎖骨和你一米八的長腿不好嗎？”

陶南姜啞然，驚嘆遲意真是妙口生蓮。

“來不及了，再說我要先去一趟圖書館上書，穿裙子不方便。”陶南姜不想繼續(xù)聽她嘮叨，趕緊關(guān)門跑路。

03

校圖書館招第一批志愿者的時候，陶南姜就報了名。

她負(fù)責(zé)三樓外文書籍的管理，來借書的人不多，大多是院系的集體借閱，工作還算輕松，環(huán)境安靜。有時候晚上她會帶一本設(shè)計類的專業(yè)書來這里找個角落坐著，落地?zé)羯⒅墓猓路饘r間的腳步都拖緩。

管理老師特別喜歡這個漂亮禮貌的小姑娘，有的原版工具書非常厚，磚頭似的，還擺在高處，她經(jīng)常跟陶南姜說：“南姜啊，那個書你自己放不動的，擺在桌子上就好了，我有空找個男生過來擺。”

“沒關(guān)系的孫老師，”陶南姜揮揮她細(xì)長的胳膊，樂呵呵地說，“我有的是力氣。”

她一個人能把六七排書架都整理得整整齊齊，還主動擦?xí)芎妥酪危系亍叩馗亲龅脽o可挑剔。孫老師每次見到她，都會合不攏嘴地笑。

今天穿得像去遛狗的陶南姜進(jìn)了社科區(qū)，和孫老師打過招呼，放下隨身小包便開始忙活起來。她先將臨時書架上的書放到推車?yán)铮凑諛?biāo)簽找好對應(yīng)的位置，再打開折疊的梯子，爬上去，將書一本本放好。

在C區(qū)擺書的時候，陶南姜難得見到了一位正在翻書的男生。

他在這一排的盡頭，戴著黑色棒球帽，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楚長相。但個子很高，從穿著來看是個年輕人。

男生專心翻著一本書，安靜得幾乎不存在，連翻動書頁的聲音不凝神細(xì)聽都難以察覺。

陶南姜忍不住看了他好幾眼。

危險來得意想不到。

上次來整理書的時候，她就發(fā)現(xiàn)一個梯子有一角落地不穩(wěn)，她本想報修的，結(jié)果那天走得太匆忙忘記了，隔了一段時間更是忘得干干凈凈。今天根本沒檢查，她又直接拖出來踩上去。

有一本書應(yīng)該放在最頂層，她踮腳去找位置，一著不慎，梯子突然搖晃起來，眼看難以維持平衡要摔倒，陶南姜嚇得哇哇大叫，棒球帽男生迅速跑過來按住搖晃的梯子，幫她穩(wěn)住脫險。

“謝謝，謝謝。”陶南姜驚魂未定，扶著書架大口喘氣。她深感最近走了倒霉運(yùn)，處處不順，又由此聯(lián)想是不是應(yīng)該去哪里上炷香。

出手相救的男生一言未發(fā)，看了她一眼，快步離開。

陶南姜看清棒球帽下男生還戴著黑色口罩，露出的一雙眼睛沉靜如水。

真是奇怪，天還沒轉(zhuǎn)涼，這個男生竟然包裹得嚴(yán)絲合縫。陶南姜從梯子上下來，繼續(xù)整理下一個書架，在走到男生剛才站定半天的地方時，她鬼使神差地停下來。

他剛才看的書在匆忙之間沒有放好，露出小半邊封面。陶南姜抽出來，看到那本書是號稱“巨人三傳”之一的《Ludwigvan Beethoven 》，講的是維也納古典樂派代表人物之一的貝多芬，那個即使失聰也堅持創(chuàng)作的音樂巨匠。

她隨手翻到一頁，看到一句話——獅子在戀愛：它藏起自己的爪子。

04

青山路的姑蘇私房菜館離學(xué)校有一段距離，陶南姜把書都整理好已經(jīng)近十一點(diǎn)鐘，她匆匆出門，好在剛到校門口，恰好遇到一輛K05路，趕緊投幣上車。

車上乘客很少，后邊座位有個年輕媽媽抱著尚裹著小被子的小家伙輕輕搖晃。孩子很乖，小聲地哼唧了兩下，媽媽壓低聲音唱起搖籃曲。

陶南姜很喜歡小孩子，站在旁邊看了好半天。小朋友睫毛又長又密，打了一點(diǎn)卷兒，笑起來的時候吐著小舌頭，特別可愛。

看著那個小小的粉團(tuán)子，她這幾天的郁悶心情霎時間一掃而光。

沒有比生命更美好的存在了。

生命的偉大之處在于，不管這世上正在經(jīng)歷怎樣的苦難，哪怕炮火連天，哪怕天崩地陷，它都如約而至。脆弱又堅韌，渺小又博大，不可阻擋，也熱淚盈眶。

她伸手，輕輕把翹起來的被角向下拽了拽，蓋住小家伙的腳。

車窗外是湛藍(lán)的天，每一寸風(fēng)都變得溫柔，云卷云舒，花團(tuán)錦簇。

過了十五分鐘，公交車靠站了。

姑蘇私房菜館臨近公交車站，招牌醒目，提前訂好的包間名字沈書齊已經(jīng)發(fā)短信告訴了她。陶南姜進(jìn)了姑蘇私房菜館的門，很窄的一扇木門，里面卻別有洞天。小橋流水，檐廊以枝枝桃花點(diǎn)綴，風(fēng)景別致。

到了包間門口，陶南姜聽到里面很安靜，她知道部里有幾個人愛玩愛鬧，按理說不該毫無聲響。她在門外猶豫，正思考自己是不是走錯了房間，就見沈書齊從里面走了出來。

他平時愛穿襯衣，扣子總扣得端端正正，今天卻穿了件灰白相間Polo衫，領(lǐng)口敞開一點(diǎn)，顯得朝氣俊逸。看見躊躇不定的陶南姜，沈書齊問：“怎么不進(jìn)去？”

如果沒看錯的話，那雙眼睛里分明漾著絲絲縷縷的笑意。

真是奇天下之大怪，冰山居然也有消融的時候。

陶南姜黑亮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大家都還沒到啊？”

“他們臨時有別的活動，”沈書齊推開門讓她進(jìn)去，“說是要去北栗山野炊。”

“那今天這頓飯……”陶南姜總覺得哪里不對，渾身都不自在，“只有我們嗎？”

去北栗山野炊？她怎么從來都沒有聽人提起過，就算是大家臨時起意，為什么不約她一起呢？

沈書齊先給她點(diǎn)了一份香橙紅豆沙，又把菜單推到陶南姜面前：“今天是這里的會員日，折扣很大，既然來了就別浪費(fèi)，點(diǎn)幾樣愛吃的。我每次在食堂見你，都發(fā)現(xiàn)你吃得很少，不知道是不是食堂的菜不合胃口，所以一直想帶你來這里嘗嘗看。”endprint

“師兄，無功不受祿，怎么能讓你破費(fèi)呢。”她再三推辭，“再說食堂挺好的，只是我在減肥而已，吃得不多。”

“陶南姜，”他的語氣冷下來，“朋友之間吃一頓飯不是很正常嗎？還是說，你從來都沒有把我當(dāng)成是朋友？”

這話說得略微嚴(yán)重了，陶南姜不好再拒絕，只好拿過菜單點(diǎn)了兩個簡單的菜色。

一頓飯吃得很是沉默。

沈書齊本來就不是個愛說話的人，況且“食不言寢不語”幾個字常年掛在臥室里，養(yǎng)成了根深蒂固的習(xí)慣，而陶南姜總覺得氣氛太奇怪了，只想趕緊吃完離開，更找不出什么話題來交談。

不過大半個小時，這頓飯就已經(jīng)吃得差不多了。

還是姑蘇私房菜館的老板娘打破了這難言的沉寂，她贈了他們一壺自己親手熬的冰糖雪梨湯，又樂呵呵地問：“你們想不想親手做一瓶青梅酒？”

聽到青梅酒，陶南姜立刻來了精神。

她的外婆是南方人，住的地方離一片青梅林不遠(yuǎn)。每年的八九月份，她都會背著竹筐跟外婆去摘梅子，邊摘邊聽外婆給她講望梅止渴的故事。

外婆的聲音特別好聽，陶南姜入神地聽著故事。天空碧澄，滿樹的青梅，一顆顆似綴在碧藍(lán)的絨布上，讓她忍不住吞口水。

只是青梅生食口感酸澀，她不喜歡。外婆手巧，又特別疼愛她，根本不嫌麻煩，做成鹽水梅、梅醬和青梅酒，成罐裝好，讓她帶回家。

酸酸甜甜的味道，是她最好的童年。

陶南姜那個時候還不知道外婆已經(jīng)生了病，這個獨(dú)居了大半輩子的倔強(qiáng)的老人，把人生所有的苦辣都咬了牙自己咽下。

在她十歲那年，外婆去世了。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見過梅林，也再沒有喝過青梅酒。

沈書齊看陶南姜興致高漲，也不由自主地開心。他們跟著老板娘去了前廳，圓桌上的青梅很新鮮，已經(jīng)洗凈去蒂，盛在盤子里稍稍晾干。

連接前后廳的走廊一角緊靠一間小廚房，沈書齊在老板娘的指導(dǎo)下，找出一口鍋，盛水燒開，放入一小勺鹽，陶南姜倒入青梅保持大火，五秒后撈出瀝干水分。

每個步驟都一絲不茍。

置物架上放著潔凈干燥的密封玻璃容器，陶南姜拿過來，神色特別認(rèn)真，放一層青梅，撒一層冰糖，再倒入低度數(shù)的雙蒸酒，合蓋密封。

“這青梅酒啊，時間越長香味越濃，放個一兩年口感會很醇厚。”老板娘笑得和善，“不信到時候你們過來嘗嘗。”

“好啊。”陶南姜拿出手機(jī)，正打算和自己親手釀造的青梅酒合一張影，還沒找好角度，忽然聽到一陣說話聲由遠(yuǎn)及近。

陶南姜下意識地抬頭，七八個人里，她一眼就看到他。

已經(jīng)有段時間沒有見面了，那么巧，在這里偏偏能遇見他。

鐘以言。

他身側(cè)是流水潺潺，逆著光，輪廓在陶南姜眼里無比清晰，如同極細(xì)的毛筆蘸了金砂一點(diǎn)點(diǎn)描摹出來。光，景，人，一切都是完美的。

好像是心有靈犀，鐘以言很快將視線探過來。看見她，他眼底微瀾，又掃過站在她旁邊的沈書齊。年輕俊朗的男生，還帶著青蔥氣息，兩個人站在一起，分外合襯的畫面。

看見他，陶南姜心里歡喜，剛想抬手和鐘以言打招呼，可他仿若未見，淡淡地收回目光，繼續(xù)和旁邊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說些什么。一行人從陶南姜面前經(jīng)過，他沒有給過她一個眼神，更沒有回頭。

陶南姜狂熱的頭腦慢慢冷卻下來。

從烈焰到嚴(yán)寒，不過瞬間。

直到那個修長的身影消失在門外，陶南姜還是呆呆地站著，紋絲不動。

前段時間一切都還好，她給他唱歌，他陪她吃飯，送她回寢室，也短暫地通過兩次電話。怎么突然之間，鐘以言對她變得這么冷漠？

最近給他發(fā)過去的幾條短信也如石沉大海，他沒有回復(fù)過。

陶南姜怎么也想不明白。

“陶南姜，陶南姜？”

沈書齊見她臉色不好，小聲叫她。

陶南姜回神，勉強(qiáng)笑道：“不好意思啊師兄，我突然有點(diǎn)不舒服，想先回去了。”

“飯也吃得差不多了，那我們一起走吧。”沈書齊立刻說。

她胡亂點(diǎn)點(diǎn)頭。

沈書齊又看了一眼那瓶青梅酒，說：“阿姨，我們以后肯定會來喝這個酒。”

老板娘從旁邊拿過紙筆，應(yīng)承下來：“阿姨給你們好好存著，你寫個名字，以后來喝。”

他接過紙筆，先寫了自己的名字，又瞥向心不在焉的陶南姜，筆尖一頓，然后把她的名字也寫上了。

沈書齊，陶南姜。

兩個名字并排寫在一張便箋紙上，緊挨著，墨色流暢。

他忽然想起《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一句臺詞——“在命運(yùn)之書里，我們同在一行字之間”。

或許，也只能有這一行字。

他嘆了口氣。

05

陶南姜一路都默不作聲，始終低著頭，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沈書齊是個很體貼的朋友，即使感受到她的沮喪情緒，也不會問任何問題，只靜靜地陪伴。

到了學(xué)校，她和沈書齊道別，蔫蔫地回去，發(fā)現(xiàn)寢室里空無一人。周末大好時光，她們才不會蹉跎在寢室，應(yīng)該都出去找樂子了。

陶南姜搬了張小板凳坐在陽臺上，靠墻而坐。窗臺上擺著幾個玻璃瓶，白清然一直說想養(yǎng)幾枝富貴竹，理由是多看看綠色有助于保護(hù)視力。但是她們四個實在沒什么養(yǎng)花弄草的本事，富貴竹已經(jīng)換了四批。現(xiàn)在這幾枝的葉子又黃了大半，估計也沒剩幾天的壽命了。

看著掙扎在生死邊緣的富貴竹，她忽然感慨萬千，世上本來就不缺乏脆弱。

據(jù)說鉆石是世界上硬度最高的物質(zhì)，但韌性卻不是最好的，所以它并非無堅不摧，也會裂會碎，更何況是其他東西呢？

其實想想，鐘以言和她也算不得十分熟悉，他們對彼此的了解也僅存于表面而已。或許溫和禮貌只是他的教養(yǎng)，是她太貪心了。

這番自我安慰并不能解開她內(nèi)心的郁結(jié)，一連幾天，陶南姜都悶悶不樂，排練的時候還總犯錯誤。endprint

“南姜，”陳老師又一次把扇柄敲在她的手背上，“集中注意力，要記住你是朱麗葉，不要總搶羅密歐的臺詞。”

“對不起。”陶南姜懊惱地拍了一下額頭，“都怪我記憶力太好，臺詞背得太熟了。”

這種自夸似的開脫，陳老師根本不想評價。

沈書齊并不介意，不著痕跡地看向陶南姜被敲得泛紅的手背：“再來一遍好了，大家排練那么久，都很累，出錯也在所難免。”

再一遍之后，陶南姜的狀態(tài)恢復(fù)不少。

原地休息十分鐘，大家圍坐在舞臺的一邊，有的聊天，有的玩手機(jī)。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新聞，突然有人舉著手機(jī)激動地大喊：“我們南姜入圍復(fù)賽了！”

什么復(fù)賽？她一臉茫然。

就連陶南姜本人都不知道自己參加過什么比賽。

“就是那個女神評選啊。”

江城衛(wèi)視從前年開始，每年都會舉辦一次女神評選活動，獲得冠軍即可成為江城為期一年的形象代言人。初賽規(guī)則是根據(jù)照片公開投票，得票最高的前三十名入圍復(fù)賽。

“南姜是第一名哎，書寫了我們Q大歷史上新的一頁。”那部手機(jī)在大家手里傳來傳去。

聽到照片，陶南姜拿過手機(jī)，看究竟自己的哪張照片能獲得如此殊榮。

待看到那張照片，她驚訝地瞪圓了眼睛。

背景清晰，陶南姜立刻認(rèn)出這是在圖書館的三樓，當(dāng)時她正靠在落地?zé)襞赃吙磿＝嵌茸サ煤芎茫骞俦緛砭统錾偌由先岷偷臒艄狻⒕傻臉?gòu)圖，連陶南姜自己都覺得這張照片仿佛是件藝術(shù)品。

可關(guān)鍵是她之前從來沒有見過這張照片，到底是誰拍的？

誰會偷偷拍她，還把這張照片放到評選活動里？陶南姜不由得皺眉。

復(fù)賽要去電視臺錄影，首錄時間剛好定在迎新晚會結(jié)束的一周后。現(xiàn)在陶南姜簡直走到哪里都能聽到祝賀聲，程音還躍躍欲試要搶在所有人前面給陶南姜建個粉絲團(tuán)，她本人即為南姜全球粉絲團(tuán)的總團(tuán)長。

陶南姜一口拒絕：“我的團(tuán)長一定要美，這樣才不至于過度拉低我的審美線。”

程音發(fā)誓自己已經(jīng)粉轉(zhuǎn)黑。

在一間寢室里住著，女生又有與生俱來的細(xì)心和敏感，情緒上有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根本掩飾不了。

盡管入圍算是個好消息，但大家還是察覺到陶南姜最近心情不佳，又不好直接詢問，怕哪句話說不好戳到她的傷口，只能私下里商量著想想辦法。

白清然提議：“音樂是良藥，帥哥治百病，不如去看場演唱會，一唱解千愁。”

遲意在外聯(lián)部，人脈廣，弄到幾張音樂節(jié)的票，邀請大家周五晚上一起去狂歡。這個提議在寢室里一呼全應(yīng)，聽歌倒是其次，她們最希望能帶陶南姜去散散心。

“這次會有個新樂隊露面，”遲意是個組合追星族，只要是三個人以上的團(tuán)體，顏值高又有才華，她都會輕易著迷，“聽說都是自己寫歌，那個主唱超級帥，聲線特別酥，我敢保證，你們?nèi)チ私^對不會后悔。”

大家滿懷期待，周五的晚上，首席化妝師程音為大家化了淡妝，一行美人裊裊娜娜奔向音樂節(jié)。

音樂節(jié)規(guī)模不大，也沒有什么知名歌手登臺。盡管如此，前來捧場的人還是不少。場內(nèi)人頭攢動，好在她們的票在前排，四個女生挨著坐下，跟隨場內(nèi)的大家一起揮動熒光棒。

歌聲、樂器聲、歡呼聲，間或有煙花乍響，流光漫天，整個夜晚都是喧囂。

陶南姜受到熱烈氣氛的感染，也忍不住熱血澎湃，和周圍的人一起歡呼鼓掌。聽著那些或悲或喜的旋律，似乎所有的惆悵和煩惱都變得輕飄飄的。

那個備受期待的新組合排在第六個登場，五顏六色的燈光一閃一閃的。一束光打在主唱身上，一張標(biāo)準(zhǔn)的偶像臉，過于瘦削的身材，他邊唱邊彈，還揚(yáng)起笑容和場下互動。全場觀眾被他點(diǎn)燃，目光追隨著他的一舉一動。

陶南姜的視線卻一直集中在左邊敲架子鼓的男生身上，他坐在毫不起眼的角落里，甚至被前面的吉他手擋住了大半。戴著黑色的棒球帽遮住臉，像個可有可無的背景板，看起來對曝光度毫不在意。

但他的手部動作很絢麗，陶南姜根本移不開目光。而且，看得越久，她就越是莫名覺得熟悉。

趁無人注意，她偷偷溜到舞臺一側(cè)，想為他錄段視頻留念。剛找好位置舉起手機(jī)，調(diào)到視頻模式，那個男生突然敏銳地轉(zhuǎn)過頭，朝著她看過來。

兩人視線相對，陶南姜驚訝地捂住嘴。

同樣的棒球帽，同樣的眼睛，同樣的氣質(zhì)。

她認(rèn)出來了，是那天在圖書館出手相助的男生。他抬頭正對向她，濃眉高鼻，眼睛銳利而耀眼，甚至連頭牌沈書齊的那張臉，同他相比也不免黯淡幾分。

只是這樣的一張臉，左側(cè)有一道明顯的疤痕，從眼尾一直到嘴角。

“卓伽川，”看見他抬頭的動作，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立刻踩上第二級臺階，彎著腰，語氣很嚴(yán)厲，“把頭低下。”

第四章 城南花已開

01

聽到訓(xùn)斥，陶南姜看見卓伽川狹長的眼角微挑，似笑非笑的樣子，看起來有點(diǎn)難服管教的叛逆，但他還是隨即低頭。

歌曲已經(jīng)到了尾聲，他壓住節(jié)奏，利落地收尾，全場氣氛達(dá)到最高潮，有幾排觀眾站起來揮著手臂高呼“安可”。

看到卓伽川，吃驚不小的陶南姜沒心思再拍視頻，貓著腰就想溜回座位。沒走幾步遠(yuǎn)，突然被一只手臂攔住：“這位小姐，我要檢查一下你的手機(jī)，關(guān)于卓伽川的視頻或照片都不能外傳。”

她直起腰，看到攔住她的是剛才那個女人。視線下移，看到女人的工作牌上寫著“蘇薔”。

蘇薔穿著墨藍(lán)底白豎紋的套裝，非常干練，妝容明艷。雖然明顯看出不再年輕，但舉手投足都很有氣場。她緊盯著陶南姜，眼神銳利又傲慢，完全是不容置喙的口吻。

“我沒拍，信不信由你，但你沒有權(quán)利檢查我的手機(jī)，這是我的私人物品。”陶南姜握緊手機(jī)，被蘇薔的強(qiáng)勢激出倔脾氣。

說罷，她繞開蘇薔，不打算再和她廢話。endprint

蘇薔在經(jīng)紀(jì)人圈子里做了十幾年，從歌手到演員，不知道捧紅了多少人，受人敬重慣了，哪里遭受過如此冷遇，更何況對方不過是個年紀(jì)輕輕的小姑娘。除了那張臉漂亮點(diǎn)，看不出其他過人之處，沒想到那么囂張。

“我警告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蘇薔絲毫不客氣，一把拽住陶南姜的胳膊，不讓她離開，“手機(jī)給我。”

對方的咄咄逼人終于惹怒了陶南姜，她手腕一抖，輕松甩開蘇薔的手，語氣隨即冷下來：“我也警告你，最好放尊重一點(diǎn)。”

兩人眼神如劍，鏗鏘相接，似乎在空氣中碰撞出金石之聲。

樂隊在安可曲后退場，這邊剛下臺，主唱黎亦寒的聲音就吊兒郎當(dāng)?shù)貍鬟^來：“喲，蘇姐，杵在那里干什么呢？”

有助理迅速過來摘掉他們幾個身上掛著的耳麥，黎亦寒撥了兩下頭發(fā)，弄掉剛才臺上灑落的五色彩片，走過來，看見陶南姜，眼神一頓，隨即笑道：“蘇姐，你這是又有新目標(biāo)了？”

他從做練習(xí)生到出道，見過太多美女，各種類型都有，但看到陶南姜還是略微有些吃驚。

又清純又冷艷的一張臉，素凈的長裙，綁著丸子頭，兩側(cè)各留出一縷細(xì)發(fā)，燙出一點(diǎn)卷度，襯得那張臉更加小巧精致。紅唇秀鼻，尤其是那雙眼睛，粼粼的，像鋪了晨光的湖水。

下意識的反應(yīng)，黎亦寒以為這是蘇薔想爭取的新人。

“我懷疑她拍了伽川的照片，”蘇薔冷笑，“所以我需要檢查一下她的手機(jī)。但是很遺憾，在我能好好說話的時候，這位小姐并不愿意配合。”

聽到陶南姜或許拍了卓伽川的照片，黎亦寒的表情變得玩味。他挪動目光向后一瞥，看到卓伽川果然回了后臺。卓伽川向來不合群，除了必要的練習(xí)外，平時甚少和他們接觸。

他湊到蘇薔耳邊，壓低聲音：“蘇姐，卓伽川那張臉根本沒法做偶像，總戴著帽子、口罩算什么事啊，也會影響到樂隊的發(fā)展。現(xiàn)在樂隊正在上升期，不如讓他轉(zhuǎn)幕后……”

“哦，”蘇薔抱臂而立，涼涼地問，“要不然你來敲架子鼓？主唱的備選人我手里還有一大把，阿寒，你現(xiàn)在會唱會寫的才子名聲不要忘了是怎么來的。人要學(xué)會適可而止，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

她意有所指。

黎亦寒的表情變了幾變，終究沒再說什么。

下期預(yù)告：

被懷疑偷拍照片的陶南姜還沒來得及解釋清楚，酒吧又因為酒鬼鬧事亂成一團(tuán)。慌亂中，卓伽川將陶南姜拉離現(xiàn)場。陶南姜的寢室發(fā)生了“盜竊事件”，何聿揚(yáng)打來電話安慰，陶南姜意外地見到了鐘以言……

（下期連載詳見花火2A）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