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曹放

《墨梅圖》題畫詩:十年不到香雪海,梅花憶我我憶梅。何時買棹冒雪去,便向花前傾一杯
一張四尺生宣,清氣淋漓,暗香浮動,縱橫參差的枝條,遒勁而蒼郁,一朵又一朵,朵朵白梅在枝椏上綻放,猶如一片梅海……吳昌碩緊貼著畫稿,神情專注,目光如炬,一格一格地將畫稿檢視了一遍,對每一個細部都考究地挑剔了一番。然后,退后幾步,站在畫稿前,瞇眼細看,整幅在胸,悉心磨濾。嗯,總體不錯,但左下方,橫向的梅枝粗短了些,補上幾筆會更勁健;右上方,白梅疏淡了些,再添上幾朵,畫面會更飽滿。斟酌了一番,他略加點染,定稿了。最后,恭敬地執起一支中號狼毫,在左側接天連地題詩一首:“十年不到香雪海,梅花憶我我憶梅,何時買棹冒雪去,便向花前傾一杯。”一幅墨梅圖,一首題畫詩,遂成經典。這是1898年1月28日,其時,吳昌碩五十四歲。
宋代杜耒:“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清代曹雪芹:“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現代毛澤東:“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宋代仲仁《華光梅譜》、元代王冕《墨梅圖》、清代金農《紅綠梅花圖》……梅花,在中國歷代詩文書畫中,廣受尊崇,獨稱花魁。為什么?因為它是君子人格的象征!梅花,冰肌玉骨,疏影橫斜,傲雪迎春,凌寒留香。堅貞、傲岸、高潔,這是她的審美意蘊,深遠而悠長。因此,以詩詠梅,以畫贊梅,以書寫梅,以歌頌梅,成為中國文人士大夫普遍的精神情趣寄托和審美表達雅好。“春庭月午,搖蕩香醪光欲舞。步轉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蘇東坡此言,妙也!吳昌碩,出身一介布衣,立世一代宗師,中國君子人格的深深熏染,他怎能不接踵前賢,“萬花叢中獨愛梅”?!余杭超山、西湖孤山、蘇州香雪海,賞梅、品梅、種梅,吳昌碩一生行跡,在此幾多流連。他奮筆揮毫,幾乎無日間斷,繪制過近萬幅畫作,其中,三分之一都是梅花。
“梅花憶我我憶梅”,品讀吳昌碩,他的梅花圖,他的題畫詩,讓我先是低回婉轉,繼而一贊三嘆,多么深情,多么真摯!看盡人世悲歡,才知物我關照,才有這樣的靈感;曾經顛沛離亂,才會思念相永,才有這樣的情愫。 在梅花與我的疊映中,我的目光與心思迷離朦朧了,信筆寫下了一首小詩:
即使仍在流浪,
我的船帆也有港灣,
我不會再迷失,
迷失在自欺欺人的遠方。
我的頭發已經花白,
但那是火炬的灰燼,
我知道,
它會像向日葵的種子一樣,漫天飛揚。
撫摸心上的血痂,
我的悲歡,我的滄桑!
我在藍天大地間悠然地徜徉,
因為,因為,
我的墓碑上將銘刻著:
梅花的芬芳……

吳昌碩一生酷愛梅花,自號“苦鐵道人梅知己”

吳昌碩一生還以詩人自居,自云“三十始學詩,五十始學畫”。他在一八八六年四十三歲時一首《贈內》詩中就極為自得地說:“平居數長物,夫婿是詩人”。在吳昌碩的詩和畫中,以梅花為主題的占了近三分之一

1927年《紅梅圖》
1927年,歲在丁卯,深秋的一天,寓居上海的吳昌碩在一陣緊似一陣的秋風中,仿佛感到生命的燭火隨風搖曳,正在暗淡下去。他從枯坐中驚醒過來,顫顫巍巍地走到畫案前,鋪開一張宣紙,拿起了畫筆。“梅花憶我我憶梅”,他仿佛回想起了三十年前寫下的詩句……神行紙上手不知,不知不覺間,一幅紅梅圖粲然問世!四叢梅枝從右下方橫斜而出,虬枝老干,傲雪寒梅,焦墨嫣紅相映,紅梅白梅斗艷,那是一顆不會衰朽的靈魂的歌唱啊!吳昌碩捋了捋胡須,自得意滿地微笑了。是啊,梅花,他的生命之花!他用他那獨有的滿含金石氣的書體,題寫下了最后一行詩句:“除卻數卷書,盡栽梅花影。”一個多月后,吳昌碩溘然長逝,享年八十四歲。兩年之后,他魂歸生前選定的余杭超山,那里,一片梅海,遠遠近近,重重疊疊,浮浮沉沉……

《戴著荊條與蜂鳥項鏈的自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