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續慧穎 攝影_嚴磊 等
跨年夜的西安燈火通明華燈溢彩,我選擇這個節點回到西安,是為了聽鐘鼓樓。祈福鐘聲已經響過12下。就在剛才,鐘鼓樓廣場上震耳欲聾的電子樂突然停了,鐘聲幾乎踩著DJ那個被掐斷的電音接踵而至。
多么沉而深遠的鐘聲呀,在這個偌大的西安城里,是黑夜中一波一波的海浪,以鐘樓為原點,向外推進,匍匐于路上,游蕩于城墻,沖刷掉天上的浮云,洗出了千年前的那個月亮。

鐘鼓樓的夜(攝影_嚴磊)
是母親的一條信息把我拉到六十年前曾外祖父的西安:“你外婆快生日了,記得給她老人家打個電話。”
“你在哪里咯?西安?哦。你曾外祖父當年也去過西安,他在那做了十年地下黨。”曾外祖父是夜里回來的。從西安到衡陽,兩千余里路。曾外祖母聽到消息后跑著去迎,一直迎到村口。十年前他走,曾外祖母卻是多一步都沒敢往前。他們的七個孩子,也是哭成一團。她倚著門框站著,不敢再往前一步。再往前一步,可能就徹底把他送走了。他跨過門口鄉親為他準備的禮籃,狠著心走了。他回鄉的消息很快傳開了,有人問他這一去十年都做了啥,他只字不提只是避開。回來后的曾外祖父做的第一件事是變賣家產。田、地、山能賣的都賣,能轉手的一樣不剩。傳得更快的還有各種猜測,“哎喲,肯定和他那個老爹一樣,在外面輸了個精光,回家又是還債。真是敗家子啊!這么大一個家產就這樣敗光了”。風言風語傳到曾外祖父耳朵里,他也不做任何回應。曾外祖母也不對外言語,從看到男人站在院子里的背影那刻起她才算徹底把自己從火烤的架上、冰冷的泥潭里自救下來,人回來比什么都好。

古銀杏如今成為古觀音禪寺的重要一景,寺廟始建于唐貞觀二年(公元628年),距今約有1400年歷史,為終南山千年古剎之一 (圖片提供_全景網)
他做的第二件事情是去學堂報到。學堂的先生走了很久了,他去頂上。家里賣的賣、換的換,只剩下一些日常家當,還有好幾大箱舊書堆在閣樓里,他也不再看了,他開始忙著修祖宅。他還要在門口挖一口水塘,養魚和浮萍,還有一群鬧哄哄的鴨子。等到秋天宅子修好后,他常坐在屋檐下曬太陽。曾外祖母在院子里種了一棵銀杏,只是遲遲沒有結果,光長葉。活在這珍貴的人間,太陽強烈,家門口的池塘水波溫柔。他記得那個地方,也有一株偌大的古銀杏,在郊區的古觀音禪寺里。人們說它已活了上千年。金秋時節,燦爛如華冠覆頂,颯颯風過,金葉漫天飛舞,剎那芳華。只是再回想,卻如前塵往事般遙遠了。一個湖南小村里的鄉紳不惑之年背井離鄉,是什么讓他邁上革命之路?十年蟄伏,十年困守,十年后又悄然退場,略帶倉促蓋上了人生終點的印章。一切都在一場冥冥之中聯系在了一起,
又在這場冥冥之中最終不知去何處尋蹤跡。每個時代,都會給出現成的“最佳選擇”,那些選擇,大多都是教人明哲保身、別多管閑事。我企圖在外婆那了解到更多信息,最終像斷線的風箏,拽在手上的只有一個線頭。
幾日前與一位長輩在傍晚的江南聊起此事,他勸我打消這個念頭。“你找不到了,都斷掉,找不到了。”天氣預報暴雪將至,環繞四周車馬喧囂。回答很快就淹沒在馬路上,就像沒有人說過。他是國內一流的考古專家,歷史可以給出的答案,長者遠遠比少年要權威和可信得多。我開始懷念那個像鐵塊一樣的西安,至少,它那樣堅硬,堅硬得很多事情不容易改變,容易保持要一直倔強尋求答案的脾氣。江南,太過聰明。
謎一樣的曾外祖父,一如謎一樣的韋應物。一個武將成了花間派詩人的代表,一個湖湘鄉紳遠走他鄉十年最終悄無聲息歸于故里。
孤村幾歲臨伊岸,一雁初晴下朔風。
為報洛橋游宦侶,扁舟不系與心同。
783年出任滁州刺史寫出此詩的韋應物,看到的那只大雁,是否也是一只自南向北的衡陽雁;鐵塊一樣的西安呀,全憑詩,燒成了炙鐵。久經捶打的不是詩,燒紅那塊鐵的是如韋應物這般的一腔理想與抱負,是今日老西安人的“杞人”之態。

積雪浮云端,雁塔增暮寒( 攝影_李偉嘉)
“上苑百花開了!”這個消息一夜之間隨著春風傳遍長安城。熱愛歌頌月亮的詩人,敬畏太陽的皇帝,都共同熬過了又一個寒冬,三月無人想再蟄伏。那時候人們還習慣管霧霾叫下黃沙子。冬日里多了很多月沉陰昏的日子,甚至沒有日升、日落,昏昏地亮,又冥冥地暗。在北方,冬的最大含義是等待春。在黃云蕭條白日暗的局面下,一簇春,該何等驚喜。三月上苑遍地花枝的春色,詩人是等在早市門前的提籃婦人,早已準備好一肚詩賦,只待被皇親權臣垂青邀約,一展宏圖。和詩人們不同的是,韋應物在十五歲時便已見慣三月上苑的百花。那時候的韋應物還未成為歷史上知名的詩人,他有著另一個官方身份:御前帶刀侍衛。因此他是騎著高頭大馬,腰佩儀刀,出入宮闈,扈從游幸的。那時候的少年,和詩之間還隔著整個長安城。王勃、駱賓王、楊炯、李賀、杜甫、張九齡這些六七歲就能寫一手好文章的神童名字,他甚至都不熟。但他熟悉這些人常去的另一個地方:曲江。曲江在長安城南,它的上游是皇家園林芙蓉園里的芙蓉池,其池水外流匯集成曲江池。曲江邊有不少王公貴族修建的樓臺亭閣。殿宇重疊,楊柳相依,酒旗招搖,水光瀲滟,而那芙蓉園里高出宮墻的假山和紫云樓成了墊底,真正構成了一幅獨屬于長安的“盛世繁華”。曲江池一年四季的盛宴不少,但屬“曲江宴”最能代表長安。唐時禮部在每年農歷三月科舉發榜,上榜中了進士的人都會被官方召集醵飲于曲江。唐代取士,不僅看考試成績,還要有著名人士的推薦。因此對曲江趨之若鶩的大有人在。開宴之日,皇室貴戚傾城出觀,車馬華麗,攤販在江畔一字兒排開。宴中有樂舞助興,宴后則泛舟遨游。公卿豪貴之家還趁機挑選東床快婿。作為宴游的主角,新進士們更是意氣風發,興致盎然。但和那些“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幸運兒相比,15歲的韋應物愛的是曲江池旁的滾滾紅塵。才子與佳人邂逅,舊宦與新貴言歡,藝妓鼓新曲以邀寵,紈绔贈巨帛以求榮。人人都在,怎可少得了“我”。』

芙蓉之夜( 攝影_秀秀)

曲江池之晨( 攝影_將軍)
他錯過了品嘗曲江的精華,卻看盡了曲江的離散。27 歲的韋應物,參加科舉中了進士后第一個官職是個八品小官。但這時候的他已經寫出了:『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
但這樣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很快就被危機中斷。安祿山兵變,756年6月,潼關(今陜西渭南市)失守,同年,李亨在靈武(今寧夏靈武市)稱帝(唐肅宗)。曾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韋應物,頓時失去了靠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曾經日伴天子,因為戰爭,成了一無所有前途渺茫的難民。所謂后臺硬不硬,總歸最后都要問是否硬得過命運。757年,大將郭子儀率軍奪回長安城。過去不學無術的韋應物回到組織后,干的第一件事,是請求進入太學讀書,“讀書事已晚,把筆學題詩”。他錯過了品嘗曲江的精華,卻看盡了曲江的離散。27歲的韋應物,參加科舉中了進士后第一個官職是個八品小官。但這時候的他已經寫出了:“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簡盧陟》)一個曾經“人見人恨花見花衰”的社會小哥,開始兒女情長伏案寫詩。
52歲,韋應物做了蘇州刺史,但只做了四年,便被罷免。罷守交印之后,他沒有錢回鄉,只好寄居蘇州城外永定寺,租二頃田,躬耕糊口。和放歸南山的王維不同的是,韋應物并未選擇過逃避。只是,相較于鉆營者,他沒那么積極;相較于悲觀者,他又不那么消極。即便最終客死江南,他也從未忘記自己的職責與國家興衰,那顆心從未遠離“長安”。

煙火西安城( 攝影_李偉嘉)

紅紅火火( 攝影_李偉嘉)
回望南山白云合
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
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
——《寄全椒山中道士》
18歲的我未能找到韋應物邀那一瓢酒,卻有幸看到那座空山,我應是找韋應物借了西安城墻半塊磚,墊在我腳尖。在空山落葉中,看清來路,尋過前程。

羊肉水盆,西安人酷愛面食與羊肉( 攝影_張心妍)

舊書攤的生意( 攝影_涂植鵬)
院子里種了很多筆直的樹,我坐在窗口的書桌前,看著早秋的風在綠蔭里乘涼,我不認識樹只認識風。“都是楊樹。”宿舍的姐姐看我發愣,竟填上了空白處。在缺水的黃土坡上,一片綠蔭,最為接近水的源泉。這年我18歲,和父親來西安求學。高考失利,結果早已寫好,想繼續求學,要么復讀要么找一家“兩情相悅”的學校。我和我的家人的第一個目的地就是西安。沒有買到臥鋪票,接近二十四小時的座票,父親的雙腿坐到浮腫。晚飯時間,父親執意認為站臺上的盒飯肯定比火車上的好吃,于是又執意在火車停站時,奔跑著下車去站臺上買飯來。那時候我只在家吃過綠豆芽,還從未吃過黃豆芽。打開父親遞過來的那盒飯,一股黃豆芽在蒸屜里加熱過久后的腐爛氣味撲面而來,我直接干嘔了。父親很是沮喪,更是抱歉。他曾經老說:“到了18歲我就不管你了。”18歲,他仍舊會為孩子一餐旅途中平常的飯去奔忙和內疚,而這個18歲的孩子前途未卜。下了火車,只覺西安城真黑呀,照著那輪明月亮得像個銀盤。住進旅店,腦袋靠上枕頭,就像枕在鐵軌上,轟隆隆又開起來了。行進在青春迷茫的黑夜里,18歲孩子的前程與未來在哪里呢?無人知曉。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和20歲國破家亡的韋應物相比,這實在不值一提。父親去與來接站的遠親敘舊了,喝醉了回來。醉流霞莫憂愁,暫且喝完這碗久別重逢的酒。
即便醉了酒次日我們也絲毫不敢耽擱,早早上了去學校的車。到了地方一切了解妥當,只剩下去繳納學費。父親把幾千塊錢交到我手上讓我去辦。我把錢放進書包,背著從教工宿舍往教學樓走。郊外黃土山脊大片大片裸露,太陽照著,曬出一種薄紗的霧氣,其實那是灰塵。學校就在西安南郊終南山北麓。終日與長安城相望的終南山并無山峰,屬于秦嶺的一段。八百里秦川看盡波瀾壯闊,秦嶺是中國歷史的自然長城。但就得名的時間先后順序而言,終南山在前,秦嶺在后。上至帝王下至一般士人,都在詩中承認過終南山對自己精神的影響。所以唐時有許多士人居隱在終南山中,讀書采藥,以待時機。從古至今這里就是隱士的修靈場,“天下修道,終南為冠”。我看到陽光穿過樹葉的身體,在半空中紛紛脫離,就像一場聚會的狂舞片段,我站在樹下看了很久,它們像是活在另一個時空。走到教學樓下,高年級的學生正在背單詞,板報上寫著校園里的事宜和活動。我停住了,猶豫了片刻,掉頭。
我和父親在離開學校的出租車上,都回頭看了。我不知道他是在看送別的親人新友還是看什么;我也回頭看了,我看的是選擇。掉頭見了父親我只是說:“我不想學英語專業,不喜歡,會學不好。另外我想以后可以讀更好的學校,應該有辦法的。”在這個選擇的頭頂上,是父親始終為我撐住著的一個世界,一個永不會坍塌,不會被任何事物摧毀的世界。
34歲,快要長成和他當年一般年紀了。會想起我在那片土地上踩下去的每一個腳步,都是踩印著前人的步痕;會想起曾外祖父人過四十后的那個選擇,更想明白的是他人生最后的那個“放下”;會想起少年時,會想起那些在樹蔭下躲涼的風,會想起父親。那棵在地理上遙遠的楊樹,遠遠地,近近地,在我心里的盡頭,站立著,筆直地,風又來了,它卻開始落葉了。在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是誰為我黃葉落滿空山,滿成一座秋山。

晨光中的小雁塔( 攝影_秀秀)

終南山云海( 攝影_李偉嘉)

漸入夜色(攝影_大江)
月亮更亮了,更高了,今日的西安更像長安了。當一個個城市愈來愈變成了一堆水泥,西安這個曾經13個王朝的國都,在今天,更像一個舊長安的畫皮,從鐘樓到城墻,從曲江到芙蓉園。城墻赫然完整綿延,護城河上的吊橋板嶄新如初建,烽火臺放棄了防守只保留它制高點的輝煌。
一切就像一張唐畫的影印本。
停泊在昨日離別的鐘鼓樓,好多夢層層疊疊又斑駁。我懷念18歲那個漆黑的西安城,那個在黑暗迷茫中未曾被放棄,也未曾放棄過前行被點燃過的青春。
就在今晚,再來一杯長安敬明月,再舀一瓢長安敬年華。
一曲江南

攝影_周澤華
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睡里消魂無說處,覺來惆悵消魂誤。欲盡此情書尺素,浮雁沉魚,終了無憑據。卻倚緩弦歌別緒,斷腸移破秦箏柱。
—— 晏幾道《蝶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