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方鳳燕 圖片提供_紹興市文化旅游集團(署名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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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紹興,腦海里閃現的是魯迅的三味書屋,是王羲之的蘭亭雅會,是謝安的東山再起,是越王勾踐的臥薪嘗膽。當然,少不了的還有陸游和唐琬的釵頭鳳。雖然零零散散,卻并不影響對紹興的美好想象
江南之行,一開始鎖定的是杭州和蘇州。去杭州吧,西湖的盛名之下,人山人海叫人害怕;去蘇州吧,蘇州似乎秋天去更合適,不僅吃得上甜酒釀、桂花糕,還有一咬滿嘴膏的大閘蟹。最后想到紹興,這座似乎被遺忘的、低調得讓人心疼的城。也無怪乎紹興一開始只是我的備選項。畢竟說到歌舞升平,紹興遜于金陵;若論園林之盛,紹興不如蘇州;若比湖山風物,紹興又不及杭州。但紹興自有紹興的妙,它有的是不同于江南諸城的獨特氣質。與其說是我選擇了紹興,不如說是紹興選擇了我。
今日的紹興更像一位歷經世事的長者,看透了2500年來的風云,一身鋒芒皆隱,但風骨猶存。臥薪嘗膽的故事一代代流傳下去,吳越之間的恩怨早已散落得無跡可尋,獨獨這層悲壯卻又滋潤了這一方軟糯的水土,賦予它剛烈的魂。馬伯庸在游玩紹興后曾留下了這樣的評價:“紹興城不大,名人卻厚得可怕。”西施、勾踐、王羲之、陸游、徐渭、王陽明、周恩來、魯迅、秋瑾……數紹興的名人就和數星星一樣。從書道之旅到唐詩之路,都是文人墨客用腳步丈量而成。到了近代,在這錦繡文章之地,更醞釀出了秋瑾的俠和魯迅的狂。
但紹興卻從不以此招搖叫囂,就像這座城無處不在的水道河流,只是兀自靜水流深。河畔既沒有花哨的畫舫燈彩,也沒有氣派的水榭歌臺,水道低矮地流淌在小徑旁、石橋下,除了偶爾被船夫的漿拍拂起輕輕的漣漪,什么都沒有。
今天的紹興,是一座適合生活的慢城。隨處可見的河道和小橋,烏篷船晃晃悠悠,船夫的小調一哼,便回到了百年前的魯鎮。于是小橋流水人家這個快被用濫的句子,在這里又重新煥發了它的神采。一切江南水鄉的生活和符號都可以在紹興覓得蹤跡。但紹興的妙處卻在于,它的古城不像是同里或者烏鎮,需要特意前往。紹興的古城區安靜地分布在現代化的城市之中,你不經意間拐個彎,就會發現自己的腳下,已是承載著千年歷史的青石板路。或是你沿著石板路一直往前,忽然間又身處車水馬龍之中,恍惚間,被街頭的一縷酒香醉醒。



酒是紹興花雕,也叫女兒紅。在宋代,紹興家家都釀酒。誰家生了女兒,往往會在滿月那天請人在酒壇上刻上各種花卉圖案、人物鳥獸、山水亭榭等,然后泥封窖藏。待到女兒出閣之時,取出陳酒,款待賓客。我愛極了“女兒紅”這個名字,極簡單的三個字,卻讓人想到菩薩低眉,想到杏花春雨江南,想到小橋流水,想到一妙齡女郎,于輕舟上,執紅牙板,歌曰“楊柳岸,曉風殘月”。
這便是紹興,有山有水有酒有故事,缺少的是一個駐足停留的聆聽者。只是越人的輕舟已不再到來,今人的腳步也意興闌珊。
歲月湮滅了古越州的繁華,昔日的越王城已經被杭州和寧波強壓。G20峰會杭州一度讓世界側目,而紹興只能委屈地在會議期間把所有機器停下來,配合杭城要的純美空氣和干凈天空。若以越王勾踐的心性看到這一幕,會不會多少有些不甘甚至心痛?
時代的巨輪面前,紹興的存在感有點弱,沒有人想起他,他也不會主動刷屏。但誰又能說這不是紹興的幸運呢?在全國工業化的趨勢之下,歷史上曾經紅極一時的城市往往更能讓人感受到時間的痕跡。西安的朱雀大街,今日不過盛唐之時四分之一的寬度,而一碟茴香豆,一盅老黃酒的紹興慢生活,在這個快節奏的時代,似乎透著笑看千帆落盡的淡然。

紹興出才子佳人,也多出情癡。前有梁山伯與祝英臺,后有陸游與唐琬。梁祝畢竟只存在于故事傳說中,陸游和唐琬卻是800年前的真實所在,走進沈園,就有跡可循。
和大多數旅人一樣,沈園于我,是到達紹興的一個必選項。沈園就在魯迅故居附近,步行即可到達。穿過一道掛滿風鈴的許愿長廊,眼前即是一片灼灼芳華。陸游一生愛梅,故而沈園古跡區內栽植有大量梅樹。正是蠟梅花開時節,整個園子暗香浮動。

攝影_迷醉
釵頭鳳-陸游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悒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釵頭鳳-唐琬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陸游與唐琬的愛情故事,想必許多人早已耳熟能詳。二人所作的《釵頭鳳》我雖熟記于心,卻并不妨礙一進沈園,我和同行的攝影師就直奔這處石刻而去。人間的萬事皆可以消磨殆盡,而情愛的清香卻永遠歷久彌新。年少時讀《釵頭鳳》,限于情感的空白和閱歷的膚淺,除了感受詩詞的韻律美,并不能體會太多。多年后重讀,我悲哀地發現,縱然殘酷心酸無奈都要從字里行間里溢出,我依然做不到感同身受。也許從來就沒有感同身受,我們不過都是局外人。
釵頭鳳石刻墻前,一對學生模樣的情侶攜手相依。攝影師將鏡頭對準他們,女孩發現了,羞澀地低下頭,而后牽著男孩的手,登上臺階,徑直往孤鶴亭去了。攝影師很想把他們的背影和石刻一起裝進鏡頭。一番簡單的溝通后,他們同意了。拍完后,女孩提出了一個小小的要求:“能幫我們拍一張正面的合影嗎?”自然不在話下。咔嚓一聲,兩人相依相偎的瞬間被定格成了永恒。他們離開后,攝影師感嘆:“多么美好的青春年華!”我卻私自地認為,這也是一聲穿越了800年時光的嘆息。
寫這篇文章之前,正好看到一句話:“因為太清楚時間能撫平一切,才舍不得把你變成時間也能撫平的一切。”用來形容陸游和唐琬,頗為合適。都說太陽和人心不可直視,愛情也是同理。因為有些愛情,太過耀眼。時光回溯到陸游生前最后一年的春天,84歲的陸游仍由兒孫攙扶前往沈園并留下一首七絕:
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當回首往事,陸游心中是何感想?不得而知。800年前的那場愛情悲劇,我們無法親見,而今每一個沈園之夜,陸唐的愛情故事都在上演。只是我不清楚,游人在觀看表演時是何種心情?人們在管弦絲竹里去消費故事的時候,真的理解“錯錯錯”和“莫莫莫”背后的人生悲涼嗎?

攝影_迷醉
日近黃昏,我們踱進南苑的陸游紀念館,游人稀落,整個紀念館仿佛被我們二人承包,文人墨客一起聚攏在陸游《劍南詩稿》前的熱鬧場景自是無緣得見。園內最醒目為一人一馬兩座銅雕,孤村夜雨,鐵馬冰河。那鍍了銅的雕像,看不清陸游的容顏,讓人覺得放翁還是當年。
我雖對陸游的愚孝始終介懷,但對其的才情,也始終折服。文人的夢想在每個時代總是蕭條又堅韌,流傳下來的背后故事也多有辛酸。哪怕幸運地歸宿在夢想停留的地方,在實際的追求里,生活在什么樣的時代,在什么樣的文化空氣里成長,走出怎樣的人生軌跡,卻都由不得自己。倘或陸游生在當今,又將會是怎樣的際遇?然而生活從來只提供深深的腳印,不提供艱深的答案。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一日紹興,未能邂逅一場春雨,也無緣在深巷里買一枝杏花,能在沈園里對著一草一木靜默片刻,亦是人生一大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