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小姐的一天

嘉明七

嘉琳推薦： 鐘小姐花了那么長時間，不過是想練習一下和那個人的告別。

1

2017年2月28日下午五點，鐘曉潔在街角與易航分別。

然后，她再沒走出過這一天。

2

鐘曉潔從一開始就察覺到不對。

早晨按時走出家門，被等候在街角的人嚇了一跳。

她幾乎是有些怯懦地發問：“……你，還沒走啊？”易航就要轉學到別的地方，今天會留在家里收拾行李。昨天下午的分別，她以為是最后一次見面了。

“你還沒來啊。”易航覺得莫名其妙。兩人結伴上學已是多年慣例，他每天都會在這里等她，干嗎問這么奇怪的話。

他只當鐘曉潔早晨起來頭腦還不清醒，沒再多問，急吼吼拉著她朝前沖：“快點快點，要遲到了。”這熟悉的場景讓鐘曉潔鼻子一酸，昨天他們也是這樣慌張。

她忍不住推測，難道這是易航給她的臨別驚喜？

結果易航沒有任何要停下的意思。兩人到了學校之后，他自然地和她分開朝教室走去，還如同昨天一樣被地上的磚塊絆了個趔趄。他熟絡地和人打著招呼，那些人也沒意識到什么不同，甚至沒有一個人問“你怎么來了”，好像就該是這樣。

鐘曉潔心中生出一絲不安，這……和昨天的情形也太像了。

進了教室，她發現今天上的是昨天的課表，但沒有一個同學提出異議。老師們也沒有做任何說明，似乎只有她覺得不自在。

第二節課，自己身后的小胖子被提問到和昨天一樣的問題；第三節課，在外面打掃衛生的小組長由于地滑摔倒，手臂骨折；第四節課，化學老師被酒精燈燎了頭發，像泡發的胖大海，全班樂成一團……

鐘曉潔的臉色卻越來越差，不是這樣的，不該這樣的。

今天，小胖子應該因為昨天沒回答上問題去后邊罰站，骨折的小組長應該請假在家休養，化學老師昨天課間就自己動手剪了頭發，今天應該頂著災難現場出現引起群嘲……

她聽見自己腦袋里繃緊的那根名為恐懼的弦，斷了。

3

鐘曉潔渾渾噩噩地熬到了下午最后一節的體育課上。

她看見鉛球砸傷人，羽毛球飛上樹，有男生褲子裂開，有女生發帶斷掉……昨天曾引起注意但她并未留心的一陣陣哄笑，今天終于看見全貌。最后，眼神落在籃球架旁和球友激烈對戰的易航身上。

學校操場有一塊圍墻在整修，很多人都趁老師不注意偷偷溜出去。反正遲早要放學回家的，老師干脆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籃球賽告一段落，易航的球友結伴出逃。他大汗淋漓地跑到孤單一人的鐘曉潔身邊：“嘖嘖，還是我們鐘小姐聽話。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把鐘小姐拐出去啊？”

往常這種揶揄總會招來一番反駁，今天鐘曉潔卻是異常安靜。細看之下，會發現她在微微發抖。腕上的手表顯示，易航過來的時間和昨天分秒不差，甚至連那句話都原封不動。

鐘曉潔心存的最后一絲僥幸，破滅了。他也沒被這不尋常的變化困擾，被遺棄的，只是她嗎？

易航終于意識到不對勁，輕輕拍拍她的肩：“怎么了？”

鐘曉潔“哇”的一聲哭出來。她的所有不安和惶恐，在熟悉的關切里盡情釋放。這一哭，就到了四點四十五分的放學時間。

等鐘曉潔終于調節好情緒，瞥見指針走到五點。

眼前景物突然變幻，她回到了昨天下午和易航分別的路口。

他同昨天一樣期待地看著她，她下意識避開，聲音里透著慌亂：“我……我先回家了。”她給出了和昨天一樣的回答。

易航嘴角扯出再明顯不過的自嘲，卻也只是一瞬即逝。“那，再見啦，鐘小姐！”他瀟灑地走開，留給她一個背影。

鐘曉潔呆呆站在原地，眼神變得蒙眬。這明明是一次重來的機會，她卻搞砸了。懊悔很快發酵成不甘，她回應不了他的期待，又不是她的錯。

他明明一直都清楚她只會是那個膽小的鐘曉潔，而不是他希望的鐘小姐。

4

和易航的初識并不美好。

初一下半學期，他轉學過來，坐在最后一排的鐘曉潔旁邊，然后用三天時間摸清了她在全班最低端食物鏈的地位。目睹鐘曉潔唯唯諾諾的交友，想和成績好的人打成一片被嫌棄成績差，班里不良少女主動找過來，卻是在消費她的善意。從替她們寫作業，到為逃課的她們打掩護，再到“貢獻”零花錢給她們……簡直就是電視劇里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典型。

那天她們再一次強搶她的零花錢，易航站了出來。趕走她們后，他噗嗤一聲笑出來：“名字里明明帶著小姐，現實里卻是丫鬟的命，你怎么對得起自己的名字？”

上一刻還對出手者存有的感激之情，在被戳穿膽小討好的本質后，演變成了惱羞成怒。剛才還怯懦得不敢反抗的人，怒睜了眼：“要你管！”

“嘖嘖，”易航繼續挑釁，“剛才怎么沒發現你還有發怒這種能力？”

鐘曉潔知道自己于情于理都不對，想要逃走，易航沒有給她緩沖的機會：“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她并不像是那種沒自尊的人，看起來更像是缺乏安全感，才幼稚地向外界尋找。

他問得鄭重，沒有逼人的氣勢，沒有鄙夷的態度，自然而然仿佛是可以依賴的人。

鐘曉潔的心重重一沉，眼神一閃，恐懼流出：怕一個人，怕沒有朋友，怕自己悄無聲息地死去都不會被發現……幼時父母工作忙，為她請來保姆，對方不負責，害她差點在失火的家里燒死。那之后，她開始怕孤寂。即使被欺負，也好過自己獨處的空曠。

她想，自己一定是太害怕了，所以才會對這個同桌不過三天根本沒說過話的陌生人說出自己最隱秘的不安。

“我當你的朋友不就可以了？”易航認真地盯著鐘曉潔。

5

現在，換做鐘曉潔認真地盯著易航：“我們也逃課吧！”

在操場上發泄完情緒后，鐘曉潔用了三天時間，過了完全相同的三個2月28日，接受了自己被困在時間循環里的事實。也發現無論她在哪里在干什么，一到下午五點，她一定會回到和易航分別的時刻。endprint

她突然想，上天是不是在用這種BUG來彌補她要和易航分離的難過？

當惶恐戰勝好奇，當和易航相處的時間可以無限期延長，欣喜壓倒一切。這不就意味著，她和易航，擁有無數新的可能？！

于是體育課上，易航又一次在她身邊感嘆時，她堅定地邀約：“我們也逃課吧！”

易航愣了愣：“鐘小姐好像勇敢過頭了……”可他眼中的驚喜那么明顯。

鐘曉潔也忍不住嘴角上翹，這是她陷入時間循環后第一次感到放松。這里的每一天都是她偷來的，她有無數次變勇敢的機會。

他們從圍墻缺口那里出去，站在大街上，竟一時無所適從。

這次輪到易航尷尬：“還真是沒想過逃課后干什么。”他看鐘曉潔的眼神意味深長，“你是受了什么刺激嗎？”

“沒有啊。”鐘曉潔努力壓抑自己的雀躍，隨后指著一家新開的奶茶店，“去那里吧！”

那天放學，這家店就在發傳單。易航接過后，也不知是說給自己還是說給她聽：“看來我們沒機會去那里坐坐了。”

現在就是機會。

在店里時，服務員贈給他們優惠券。一出門，易航就轉手給了鐘曉潔：“我是用不著了，你以后多來坐坐吧！”

“哦。”她悶悶地應一聲，低頭盯著腳尖。身后傳來抓小偷的喊聲，然后她還沒反應過來，易航就沖了出去。

等鐘曉潔趕到時，小偷已被人群團團圍住，易航則狼狽地坐在地上捂著胳膊，指縫里有鮮血流出。她扶了他去醫院包扎，看著那道一指長的傷口，鐘曉潔忍不住紅了眼眶，隨即眼前一黑，仿佛缺氧。

再睜眼，已是熟悉的路口，易航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

她沖上去，捋起他左手的袖子，看到光滑得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的皮膚。她哽咽著撲進他懷里：“太好了，你沒事，你沒事……”

“怎么了？”易航疑惑而又無辜地望著她。

6

仔細回想起來，鐘曉潔在易航面前還落過一次淚。

那時易航履行了做她朋友的諾言，主動和她談今天的課程，聊自己的過去，說最近有好玩的地方邀請她一起去。不管她怎樣一副逃避的姿態，他總是鍥而不舍。

鐘曉潔對上他眼中的堅定，總是不安。朋友是講究雙向的，如果熱情總得不到回應，終究會消散吧。而她，還缺少一份接受易航善意的投名狀。

最后，又是不良少女們給她提供了機遇。

經過這些日子的觀察，她們認定易航那天的出手只是一時氣憤，而鐘曉潔依舊爛泥扶不上墻，沒人撐腰，自然會乖乖回到她們麾下當跟班。

“呦，怎么不見你的小情人啊，難道是受不了你于是聰明地躲開了？”“早就該這樣了。也不看看，除了我們誰還愿意搭理你，認清現實吧！”“如果你乖乖認錯，我們可以考慮既往不咎，接著和你做朋友哦。”……

窘迫與悲憤，讓鐘曉潔漲紅了臉。一抬頭，看見不良少女們身后不遠處的易航。他臨時起意送一位老奶奶回家，才讓她落了單。

易航先是焦急，而后淡然，甚至還歡快地對她比了個加油的手勢。這些日子里，他雖然沒有明著點破她以前和不良少女的關系，但也暗暗說了不少大道理。鐘曉潔記住了他語重心長的那句：“對不喜歡的人偽裝喜歡，是對自己的不禮貌。”

勇氣從來不是一蹴而就的。它是有人在你耳邊在你身邊源源不斷遞送的善意和擔憂，是有人用行動表達的包容，是有人用時間來證明承諾。

“我不會再和你們做朋友了！”她大聲打斷不良少女們，“我從來都不喜歡你們。”而后奮力跑開，直到轉過彎，鐘曉潔才猛地停下大口喘氣，眼淚也不受控制地流出。

易航追上來，笑瞇瞇地看她：“這才是鐘、小、姐該有的樣子嘛！”

7

鐘曉潔想，她永遠都成為不了易航想看見的鐘小姐了。

時間循環沒有對易航造成傷害，讓她很是欣喜。可她還是敏銳察覺到自己暗藏的難過。那個上一秒還需要她攙扶的人，下一秒就若無其事站在對面和她說再見，仿佛她經歷的所有悲傷只是幻覺。

不，不止是悲傷，連歡喜都變得沒有重量。

鐘曉潔每天和易航結伴逃課，將以前他邀請但被她拒絕的活動重新拾起。他們坐過山車，一起看電影，在草地上談天，在科技館觀摩……每一次，易航都被她的邀約震驚，會毫不吝嗇地夸贊她的勇敢，而她欣喜的笑容越來越僵硬。

于他而言，每次都是驚喜，于她，卻是排山倒海般襲來的疲憊。她竭盡全力創造的和易航的回憶，在每一個循環過后變成她一個人的獨角戲。

這個BUG，是對她的懲罰而不是嘉獎吧。

她早已看過許多關于時間循環的作品，所有的主人公們被困住是因為有改變某一件事的使命在身。而她，是因為什么被困住呢？

體育課上，易航又一次坐在鐘曉潔身邊。他還沒開口，鐘曉潔就對他做了“噓”的動作，眼神一直盯著操場上，手遙遙指著某個人。

“他的鉛球會砸到那個人的腳。”“她的羽毛球會掛到樹上。”“他的褲子會裂開。”“她的發帶會斷掉。”

易航目瞪口呆，好半天才緩過神來：“你……有超能力？”

“如果我說有，你信嗎？”鐘曉潔語氣輕松，眼神卻是認真篤定。

易航一時語塞，鐘曉潔繼續問道：“假如，我是說假如，你被困在一段時間循環里，你覺得會是因為什么？”

“可能是因為有什么遺憾想要彌補吧！”易航認真作答。

這樣嗎？鐘曉潔眨眨眼，在她都看不清自己的時刻，有人比她還要了解自己。壓在心頭的沉重和不甘，就這樣慢慢釋懷。

鐘曉潔微笑，完全沒有想哭的情緒：“我啊，陷進時間循環里了呢。”

夕陽西下，兩個并肩的身影不斷暗淡。鐘曉潔平靜地把這些天的遭遇和盤托出。易航臉上的表情不斷變幻，從懷疑到震驚到微笑到沉靜，最后籠上一層悲傷的底色。

旁邊有聲音隨風傳來，輕輕落在她心上：“那你一個人，一定很孤單吧。”endprint

8

真正的孤單是什么呢？

這段偷來的時間里所發生的一切，只是她的記憶，不是他們的記憶。他永遠不記得他們經歷過什么，不知道她真的在變勇敢，接收不到她用行動表達那天沒有好好和他道別的歉意。

他們成了朋友以后，易航經常嘮叨的話又變了。他說：“對朋友的喜歡，一定要大聲說出來才是禮貌喲！”他洞察了她的羞澀膽怯，并且溫柔地體諒，即使那天下午分別時她并沒有實現他眼眸里的期盼，他也微笑著走開。

可她沒有辦法原諒。

是希望易航一直在身邊的愿望破滅的沮喪，是她不敢面對他離開后自己孤單一人的現實，是她沒能親口對他告別的遺憾，使她被困在這一天吧。

“以后再也不會了。”易航的瞳孔里印上鐘曉潔飛揚的嘴角，“我啊，在你不知道的時候，偷偷變強大了！”

時針走到四點四十五，放學鈴響。

四點五十三分，他們經過新開的奶茶店。

易航接過傳單，剛要開口，鐘曉潔搶先：“我們進去坐坐吧。”看他一臉訝異，她又笑笑補充，“即使你明天就要走了，今天賞光和我喝杯奶茶的時間應該還是有的吧？”

易航更是驚詫。鐘曉潔知道他要轉學的消息后，從來不會主動提到這個話題，更遑論笑得這么開朗，仿佛沒有芥蒂。

“我要藍莓口味，他要巧克力。”一進門，鐘曉潔熟門熟路地點餐，而后在靠窗的位置坐好，沖呆愣的易航招手，“坐啊。”

四點五十八分，奶茶端上來，服務員還送了張優惠券。

鐘曉潔徑直接過放在包里，沖易航挑眉：“你是用不著了，我以后會多來坐坐的。”

易航失笑，她都能調侃他，看來是真的釋懷了。鐘曉潔眉眼中的狡黠，不是故作開朗，而是卸下某種重負后的自然輕松。

鐘曉潔朝易航舉杯：“干杯！”

店里墻上的掛鐘響起，時間走到五點整。

易航決定不理會旁人看神經病似的眼神，和她碰杯：“鐘小姐，干杯。”

9

2017年2月28日，下午五點二十分，鐘曉潔在街角與易航分別。

她笑得燦爛：“再見啦，一路順風。”

易航一直以為鐘曉潔被他要離開這件事困擾，最近才一直沉默，他甚至做好了她哭泣著告別或者不當面告別的準備。沒想到他膽小的鐘小姐，勇敢地說出了告別的話。沒有哭泣，沒有吵鬧，只有誠心誠意的祝愿。

他同樣以微笑回應，遙遙揮手，走出她的世界，沒有看到身后的人淚如雨下。

我終于明白，我被困在時間循環，花了那么長時間，不過是想練習一下和你的告別，好讓你知道，我已經真的勇敢起來。之后，即使你不在身邊也沒關系，和你一起的時光已足夠慰藉此后的所有孤寂。

只是，請允許我的勇敢再擱淺一會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