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刃魚
廣麗推薦: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一
“立春”這兩個字,妙極了。
逢此時節,萬物復蘇,早櫻聽了這句立春,簡直迫不及待要千樹萬樹地舒展連綿,覆蓋一整條漫長的行道。而我,也就是在立春,遇到了江千千。
說實話,她小時候真的不討喜。我直說吧,真的太丑了……臉型太瘦,眉眼太過單薄,嘴唇也總是倔強地抿成一線,眉骨處還有一道細長的疤。每回她親戚來做客,總是習慣性地先忽略她,一把摟起到她家串門兒的陸宵,往那白凈的小臉兒上親一口,再對著江千千笑道:“你弟弟真可愛,水靈靈的小娃娃。”
這時候,江千千就會一臉冷淡地回應:“他不是我弟弟。”噎得一群長輩相視無言,半晌哂笑出聲。
江千千兒時的模樣,除了在親戚堆中不討喜,在孩子們的圈子里也備受歧視,除了陸宵,沒什么人愿意跟她玩,而我也只是立在人群里默默打量著她,和其他人的目光沒什么差別。
直到我從她身上,第一次認識到“英勇”這個詞。
二
多年前的那個立春,天光未亮,響亮的鞭炮聲突然在鄰里四下此起彼伏地炸開,我窩在被子里轉了個身,腦子里浮現出了煙花璀璨的模樣。
自從我爸媽開始撕破臉皮,很久再沒有人在熱鬧的春節帶我去河濱公園,沒有人同我一道看著簇簇煙火升騰,沒有人再吃力地把我抱起來,在我耳朵邊輕聲道:“新的一年,給自己許個愿望吧,小安。”
原本這會兒,我老爸也該同別人家的老爸一般,拎著一串鞭炮,掏出打火機,笑嘻嘻地沖我回眸,囑咐我乖乖待在家,他再下樓去點燃全家對于新年的期盼。
可現在,家不像家,那些期盼都四分五裂、破碎流離了。我狠狠地閉上眼,祈求能再入夢,卻煩躁得輾轉反側,終究還是穿好衣服,下樓去晃悠。爸媽平時管得挺嚴,去踏青都要向他們再三請求,如今突然自由了,卻渾身不舒服,心里空落落的。
我失意地踱步,抵達一樓的小院落,突然一串鞭炮在我不遠處炸開,伴隨著嘈雜的爭吵聲,所有聲響在這一刻鼎沸,如同鍋子里燒開的水,咕嚕咕嚕,交織炸裂在空氣中。
我的偏頭痛就在這時又發作了,下意識地用力捂住了耳朵。
等到濃煙終于散開,我看見了被孤立在人群之外的江千千。那些孩子躲在大人的身后,對著江千千指指點點。我不知道在這之前,我錯過了什么聲音,但松開手的那一刻,那些來自祖國未來花朵的言語太過刺耳。我接收到的時候,即便那些話不是針對我,也覺得自己一步都挪不動。
他們躲在長輩的身后,在大人的庇護下,那些炸裂的爆竹同他們之間有了一道屏障。就在這樣的庇護之下,他們耀武揚威,成群結隊,把鋒利的刃指向那個孤獨佇立的小姑娘。
“丑八怪,誰給你的勇氣出來玩的!”
“就是!你看到沒有?立春放鞭炮,就是為了嚇走你這樣的丑八怪!”
我幾乎呆在路邊,動也不動地看著江千千,說不清是獵奇的心態,還是忽然有些恐懼。那時候我們都還年幼,在那之前,我也從未聽到過這樣直白的謾罵與侮辱,至少在我身上,沒有。
江千千突然看了他們一眼,轉身走了。他們想再追上去罵,被長輩們攔住。
不遠處又炸開了鞭炮聲。我下意識地用手擋著臉,眼睛卻還是睜開的,我看傻了。
那時候我還不太明白什么叫做氣場,但當她在煙霧彌漫的空氣中利落地打火點燃,又倏然轉回身向我跑來的樣子,再過一百年,我也忘不了。我心想,就是這一天。我的小姑娘遺世而獨立,卻踏著漫天大霧,天不怕地不怕地向我走來了。
我正看著她發呆,我知道,其他的同齡人也都正看著她發呆。打破這氣氛的是隔壁老奶奶,她顫巍巍地走來,揣著一把米糖到她身邊:“千千,謝謝你啊。”江千千雙手接過那把米糖。
我不知道江千千從我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但我確保有百分之八十都是崇拜。隔壁的老奶奶被親生兒子和兒媳排擠,住在簡陋的地下室,連個立春都沒有親人幫她點鞭炮。
當大多數人都慫在長輩的身后,又借著這保護傘作威作福時,江千千已經開始學著獨立,學著生活,學著幫助他人,學著巧妙避開那些惡意。
只見她一腳停在那些孩子面前,露出了她的招牌表情,冷淡又嘲諷道:“白癡,立春放鞭炮是為了嚇走年獸,好好讀書吧。”把那些熊孩子唬得一愣一愣的。
啊,帥呆了。
三
所以說像江千千這么英勇的姑娘,根本不需要什么騎士。我有點好奇,和她從小一起玩到大,被萬千迷妹簇擁的陸宵,究竟是個什么角色,起著什么作用。
后來我明白了,她喜歡陸宵。即便陸宵只是習慣了和她一起玩,習慣了拿她當擋箭牌,習慣了她替他帶來自由。
呵,照樣是活在別人庇護下的男生,有什么好喜歡的?江千千眼光真糟糕。好多次我想提醒她,沉迷陸宵是沒有前途的,卻始終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就這么貿貿然去同她講,又太過突兀。幸好時機這東西是會自己上門的,雖然來得有些令人悲傷。
四
那天我爸媽雙方的仇恨值終于到達巔峰,那也是他們之間的最后一次爭吵。我媽特彪悍,率先舉起置物柜上的陶瓷大擺件,往地上那么一摔,擺件的重力勢能無限大,傷害值爆表。
他倆倒是知道躲,我一個猝不及防,被碎瓷片扎了腿。親媽啊。我的哀嚎聲被他們的爭吵聲淹沒,一句比一句難聽,我的腦海里突然浮現出多年前那個立春的場景,被人群圍著的千千,被淹沒在那些謾罵聲之中。
你說,要沒有那回事兒,我哪能遇到江千千?現在我的心只被兩件事填滿,第一是學習,第二是江千千。她還深陷在陸宵的網,她還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她仍舊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真煩。腦袋里開始嗡嗡作響,我的偏頭痛又犯了。我正打算從硝煙中抽身,卻忽然瞥見了置物架上的小紅本子。
離婚證?!
我差不多傻了,踉蹌著去翻那個本子,霎時只覺天旋地轉。原來爸媽已經離婚三年了啊。endprint
記得有一回,我爸正在謄寫《項脊軒志》,我媽洗了水果端過來,看了會兒,忽然流了眼淚。我不知道那時候他們心里都藏著什么事,但看到離婚證的這一刻,我明白了,緣分一旦盡了,感情可能就是世上最殘忍的東西。
我把離婚證放下了,三年的偽裝,他們一定也很疲憊。我出了門,沒人注意到我。被碎瓷扎傷的小腿,疼痛已經蔓延得有些麻木,我走到半路體力不支,坐下來哭一會兒停一會兒,打算著去附近的診所先處理傷口。
江千千就在這時候出現了,從路口拐出來,臉上的失意比我更甚。我突然就忘了其他的事,一邊哭一邊哆嗦著問她:“千千,你怎么了?”
她委屈得像一只小貓崽子,垂著睫毛對我說:“我心愛的東西要被人搶走了。”我忽然發覺,江千千和以前不一樣了。她幼時單薄的眉眼,如今已經長開了,頗有些丹鳳眼的模樣,鼻梁挺直,唇也薄極了。
怎么說呢,若是換上一身古時倜儻公子的裝扮,必能引得不少大家閨秀回眸。這般動人的江千千,本性英勇的江千千,在我面前露出了她最軟弱的一面。我心下竟然一陣竊喜,分明我還在嘰嘰歪歪地哭個不停。
我問她:“你心愛的東西是什么?”其實我心知肚明,但是我偏要問出口。她皺著眉看我,一言不發。
我又拉著她語重心長,說話的時候牙齒還在打顫:“千千,我跟你說,那些東西都不是百分百回報的。能給你完全回報的,只有學習。爸媽可能會拋棄你,你喜歡的人會拋棄你,但是學習不會。總有一天,照顧你、疼愛你的人,都會離你越來越遠,可是讀書這種事情,你方法對了,努力了,就會有回報的。穩賺。”
江千千用看書呆子的表情看著我。我很滿意,只要我一直是個書呆子,只要她覺得我別無他想,我就能一直待在她身邊。我倆就這么互相看了好久,她突然叫起來:“媽呀!”
你看,我看中的姑娘,連驚訝的聲音都這么充滿氣勢,渾厚有力。
我一低頭,腿上的血都流到腳踝了。疼傻了。
她說我不能走路了,把我背到附近的診所去了。這一帶老城區正在修整,路面都崎嶇不平,她背著我,一步一步,走了好久。好久沒有人和我那樣近地觸碰了,體溫安慰著體溫。在人世,宛如茫茫海上兩座咫尺燈塔。
五
自那之后,我有了一個念頭。說來不太好聽,但算是事實:我只有江千千了。
我爸有了新的女朋友,我媽搬了出去自己經營公司。他們會有新的家庭,他們的生活很快會被新鮮的事物填滿。他們會離開這片老城區,會徹底拋棄這片老得不行的地方。而我,還是在這地方生根的人。
我果真只有江千千了。我爸帶著行李離開那天,他摸摸我的腦袋:“小安也長大了。老爸有自己想過的生活,但是老爸愛你。以后缺什么,給老爸打個電話就行。”
我紅著眼眶,借口去上個廁所,幾度瀕臨崩潰,在洗手間狂躁地走來走去。老爸你不懂,你知道我缺什么嗎?我缺什么?
花了近半個鐘頭,再出來的時候,我已經冷靜了許多。不得不說,我從江千千身上學到了自控,也學到了如何漸漸把一顆溫熱的心降至零點。
“老爸,你以后要好好過。”
我爸車開走之后,我又跑去找江千千了。她看到我的第一眼,嘆了口氣,然后用我最喜歡的語氣,雖然話還是帶著幾分嘲諷:“你怎么還是這樣,哭得像個傻子。”
她為了轉移我的注意力,絮絮叨叨地拉著我,說起了別的事情。她也就只有在我面前,才能像個話癆。
她又說起了陸宵。陸宵依舊迷妹纏身,即便他如山巔雪蓮清冷難及,卻有一個姑娘潤物細無聲一般感化了他的冷漠。江千千是陸宵身邊最近的人,他的一舉一動,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描述的時候,仿佛自己是個局外人。說起來也是,原本就是陸宵和旁人家姑娘的事情。可我觀望著江千千那股子疏離,心里不由得升騰起絲絲縷縷的心疼。有誰舍得在談及心上人的時候,置身事外呢?
我看著她,意識到了一個事實——所有的人都在被時光毫不留情地往前推,我感覺只有我,停留在當初那個怯懦的時候,我爸媽已經分離,我身邊依舊沒什么朋友,我只有江千千,可是她離我似乎越來越遠了。
我心里突然很急,或者說,是害怕。我控制不住地開口問她:“千千,你一心一意為陸宵著想,他也這么把你當朋友嗎?”
她第一次那樣看著我,幾乎可以說是冷淡了:“我不用他把我當朋友。”我心臟猛地一抽。
我不該這么說的,可誰人能把自己的心思藏得那么深,能把言行控制得那么恰如人意呢。
六
那天起,我有了種預感:總有一天,江千千會離開我。她一臉興奮地跑過來告訴我,陸宵成為職業電競選手的時候,我有些驚訝,不安卻更加強烈。曾經聽說過電競這行,競爭異常激烈,對手之間發生什么過激的事情也不算意外。
我確實是個書呆子,在一座學府之中寫寫畫畫,埋頭苦學,只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踏進另一座學府的大門,堂堂正正。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江千千,否則在我高中的時候,就會接受老爸出國讀書的建議,他沒辦法給我和以往一樣多的愛了,那給我前程也是好的。
大二的時候,導師向我拋出了橄欖枝:你是我不可多得的人才,有個名額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我斟酌很久,說希望能多一段時間好好想想。導師那時候眼中流露出了失望,他問我,你有什么心事嗎?我搖搖頭。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我真的別無他求,我就希望江千千能多為自己著想。我不想失去她。
七
我勸過江千千無數次了,沒轍,她不聽。不聽就算了,她竟然還和陸宵的電競對手玩到了一起,那人名字普通得很,叫許林。
說來,人的心理也是奇怪,為了引起對方的注意,千方百計。想想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又正在忙著輔助導師完成學術論文,抱著僥幸的心態想,千千那么冷靜,多少能把控自己的言行。
可是,假使時光倒流,我得先回去,回到我最忙碌的大學時光之中,把那個不分輕重的自己狠狠地抽一巴掌。千千在我一無所有的時候填滿了我的青春,我卻在她將近一無所有的時候抽身不管。
千千就是在那時候出事的,在我最疏忽的時候。那天的場景我沒見到,但我通過別人的講述知道了。江千千在那個大霧的早上,在濕冷的空氣中,將她多年前就流淌全身的英勇血脈,拿來救了那對怯懦的小情侶,陸宵和林夢。
據說是許林的兄弟喝高了,又老早就對鋒芒畢露總拿冠軍的陸宵不滿,聽說陸宵對林夢十分上心,就把她截到舊倉庫,以她來威脅陸宵。那個男生也挺毒的,砸碎了的啤酒瓶要往姑娘臉上扎,要是我見了,我也看不下去。
可我真的不希望,這個去拼命的人,是江千千。可能要令一些人失望了吧,江千千腦部重傷,卻活下來了。畢竟她能盤踞陸宵身邊的位置十幾二十年之久。
如今這般,她活得太不風光,一點沒有她小時候那神氣樣兒。醫生跟我明說,醒來的幾率很小。我不太能接受這個事實。我在病房里狂躁地走來走去,我覺得自己快得躁郁癥了。我小仙女似的江千千,就給你們折騰成這樣了?我想過找那些人的茬兒,可是他們,該被法律制裁的,都有了報應。沒意思。
我也很想去整陸宵。可是又想想,這事兒不完全怪他。掰指頭算算,我們這些人當中,真的只有江千千她一個人,敢作敢當,毫不怯懦。遺世而獨立。時間淌水一般地走,我想我真是一直都沒變,我好像一輩子就這樣了。怯懦,規矩。沒有了江千千,我的生活更像是一潭死水。我的爸媽離開了我,我最好的朋友也不再回應我的問候。
我每周末都要搭車去一趟療養院,去看江千千。她不說話,那我說。她不笑,那我笑。我能怎么辦呢,原本我就只有江千千了。
八
2017年,驚蟄。距離立春過去一個多月了。
我拒絕了導師的提議,放棄了交流的名額,只在空閑的午后偶爾翻一翻異域國度的畫冊,淺眠的時候做一個美妙的夢。有一天,講臺上不知道何時走進來的陌生男生,很好看的眉眼,也是單眼皮,一副英氣模樣。輔導員站在他旁邊。
“這是我們班的新同學,轉專業來的。”
“大家好,我叫林千。”
輔導員在旁邊笑道:“那以后是不是可以喊你千千啊。”
大家都在笑。我動也不動地看著他,停下了筆,忽然覺得這個世界太不真實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