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歸

遐依

嘉琳推薦： 丹鶴鳴，白鶴飛，長風(fēng)萬里招鶴回，關(guān)山八萬里，君當(dāng)今日歸。

楔 子

“服了么？”

“不服。”蟬聲如潮，她就仰面躺在潮水中央，母親的刀撐在她頰邊毫厘。

“服了么？”母親俯下身，用手指點點她的額頭。

一輪交手下來，粗重的喘息聲驅(qū)逐了周身浩然的蟬鳴，她仍說：“不服。”

石板清涼，她放松了身體嚷道：“我要學(xué)爹的劍術(shù)，又要學(xué)你的刀法輕功，怎么可能比得過你！你就是欺負(fù)人！”

唰一聲，母親起身收刀入鞘，回眸道：“反正我說了，不贏過我，休想自己走江湖。”

壹

白鶴猛然坐起，怔怔望著窗欞格子篩進(jìn)來的一地月華。她又夢到母親了。

地上月光倏忽一閃。

“誰？！”劍尖點地，白鶴整個人躍出，青衫翻飛，幾個起落間追上了屋外的人。

一身紫袍的少年在破空而至的劍鋒前站定，一揚(yáng)手，短劍震偏了眼前劍鋒，拔腿就走。

“不說清楚就想跑？”白鶴徑直襲去。步無聲，劍驅(qū)風(fēng)。

那少年反應(yīng)也極快，拔劍不擋反攻，與白鶴手中長劍正面碰撞，一時間兩劍錚錚作響，竟若金石之聲。下一刻，白鶴矮身，長劍反轉(zhuǎn)，袖中短刀滑出，逼人咽喉。

少年收劍回防，飛身退遠(yuǎn)：“姑娘且慢！我看你刀劍并用，可是重劍白冬保、輕鴻夏生風(fēng)之女——青衫白鶴？”

“正是，有何指教？”白鶴見對方準(zhǔn)確叫出自己父母的名號，暫且停了手。

“在下名叫程相，剛剛得知胡虜進(jìn)犯，邊關(guān)告急，想去略盡綿力，著急趕路，驚擾了白姑娘，實在抱歉！”少年拱手，誠懇道。

白鶴收劍，想了想說：“原來是誤會了，既然邊關(guān)告急，那么我與你同去，路上遇上歹人也有個幫手。”

“我正有此意！那么咱們趕緊上路吧？”程相微笑道。

“請稍等，待我留一封短箋。這家的婆婆是位高人，幾天前幫了我的忙，還讓我留宿于此，不辭而別實在對不住她。”

程相看著這青衫少女轉(zhuǎn)瞬便消失在自己視線之中，身形翩然如鶴，贊道：“好輕功。”

是日清晨，紅衣婆婆抽出燭臺下的信箋，皺一皺眉，揭下臉上蒼老的面孔，竟是位中年婦人。她扭頭喊道：“老頭子，人都跑了！還不快追？”

貳

程相手腕翻動，紅纓銀槍在他手中疾速旋轉(zhuǎn)，玄鐵槍尖摩擦著一段枯木，不一會兒，枯木就迸出火星。他將剛從敵人手中繳獲的銀槍扔到一旁，邊往火上添干草邊說：“這一路已經(jīng)遇到三個人偷襲了，還都是江湖上有名號的高手，若不是剛剛這銀槍霸王，我們早到了清平城，也不至于在這荒郊野外沒飯吃……他重傷敗走，難保日后不會再尋我們麻煩。誒，說實話，你怎么回事啊，莫非身上藏著寶貝？”

白鶴一驚，轉(zhuǎn)瞬又恢復(fù)平靜：“什么呀，他們也可能是沖著你來的啊，你才是要老實交代。”

程相將獵到的鳥架在篝火上烤，搖搖頭：“我不過是個無名小輩。”

“嘁，”白鶴撇撇嘴說，“你剛剛的身手可不像是無名小輩，不過是欺我被家里關(guān)久了，孤陋寡聞，識不出你的師承。”

火上剛烤出香氣，一枚魚骨針忽然破空而來。

魚骨針入身如魚刺入喉，極難取出，中招之人往往等不到取出已經(jīng)斃命。事發(fā)太過突然，縱使白鶴身懷絕頂輕功，那一瞬也心知自己躲不掉了，她閉目。

“叮”的一聲，她睜眼，眼前赫然一柄長刀——這刀擋飛了魚骨針。“鳳婆婆！”白鶴驚喜地喊道，“怎么是你？”來人正是之前的紅衣婆婆。

“何人壞我好事？！”樹叢中走出一個瘦骨嶙峋的男人。

程相驚道：“是魚骨老怪！”

鳳婆婆眉毛一擰，并不理他，對白鶴說：“婆婆年紀(jì)大啦，白姑娘自己解決這老怪吧。”

“自然不敢勞煩婆婆。”白鶴一抱拳，揮劍向男人攻去。

魚骨老怪飛針齊發(fā)，怪笑道：“哈哈，一個愛哭鼻子的女娃娃，也敢和我單挑？”

白鶴擊落魚骨針，臉上有薄怒。原來，“青衫白鶴”這名號的來歷，一是她愛穿青衫，二是去年中秋，她與一群江湖俠友宴飲，聽聞樂師唱到一段“丹鶴鳴，白鶴飛，長風(fēng)萬里招鶴回，關(guān)山八萬里，君當(dāng)今日歸”，想到自己離家出走已有一年光陰，這一年所歷種種江湖險惡，又舉頭見天上一輪皎皎圓月，不由潸然淚下，教席中朋友打趣說“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

“誰說是單挑？”程相揚(yáng)眉跟上，持短劍近了他的身。老怪驚退，他的絕技近距離可不好施展，堪堪閃過程相一劍，卻見白鶴提劍已至。

血色染身，老怪受了傷，并不多作糾纏：“小娃娃，八陣圖我取不走，早晚自有人取！”

程相聽了老怪扔下的話，問：“八陣圖？你真有失傳的八陣圖？”

白鶴不答，對鳳婆婆拱手道：“多謝婆婆救命之恩。不知您追來所為何事？”

“江湖召集令已發(fā)，我也是趕去守關(guān)的。”鳳婆婆答。

叁

初冬，夜?jié)猓迤疥P(guān)。

鼓槌奮不顧身地撞擊，鼓面震顫，一下，一下。干冷的城堞，騷動的崗哨，猝啟的柴扉，火把連綿映紅半邊天，鳥兒四散驚飛。胡虜攻城了。

青衫少女三兩步上前一躍而起，翻上城墻坐了，雙腿交疊，錦靴繡翠竹，敵人上來一個就踢下去一個，竟無一人能突破，等到退軍時，靴上翠竹仍栩栩如生不染污垢。然而她瞧一瞧四周，看不見一個活人——守城的將士損失慘重。

隨后，三人去拜見守城將領(lǐng)，卻聽程相躬身喊道：“父親。”白鶴皺眉，怪不得他武功不凡，原來是將門之后，不知為何要隱瞞身份。

程將軍面色沉重，對白鶴和鳳婆婆表示了感謝，又說：“雙拳難敵四手，我們?nèi)耸植蛔悖@清平關(guān)，恐怕?lián)尾贿^半月了。”

“將軍毫無對策么？”白鶴急道。

程將軍搖搖頭嘆道：“唯剩命一條，與城共存亡。”endprint

白鶴驀然動容，剛要有所動作，卻被身旁的鳳婆婆扯一扯衣袖，沉默下去。

退出軍帳，白鶴問鳳婆婆為何拉她，婆婆答：“不可輕信。”

雪不知何時下了起來，狼吞虎咽地吃掉了房屋城樓，吃掉天地間的色彩，無聲無息湮沒了荒草敗葉、血跡殘甲。

風(fēng)煙俱凈，天山共色。

敵人如黑色魚鱗般一次次覆蓋了雪原，程將軍節(jié)節(jié)敗退，清平關(guān)危在旦夕。程相找到白鶴，他眼睛里也下著雪，懇求道：“若你確有失傳的八陣圖，救救我父親，救救這清平城三萬百姓吧！”

嵐氣襲衣，白鶴感覺到冷，內(nèi)里的血液卻是滾燙的。她低下了頭。

當(dāng)晚，白鶴從包袱的最里層取出一個卷軸。這卷軸她已擅自學(xué)習(xí)兩年，不成想完全展開時，反面赫然寫著八個字：

“江湖雖大，終須還家。”

鐵畫銀鉤，是父親的字跡。

肆

敵人再次兵臨城下時，傾巢而出，大家都明白，這是最后一戰(zhàn)了。依白鶴之請，程將軍力排眾議讓她領(lǐng)軍。

青衫白鶴纖細(xì)的身影立在巍峨的城樓上，敵人攻城方略盡收眼底，她默默握緊了拳頭，揮令旗。立兵伍，定行列，正縱橫，兵逐將動，擺陣。

程將軍嘴角，早早勾出一絲笑容。

生死門輪轉(zhuǎn)，將雪原上的黑鱗一層層清理干凈。來敵漸漸潰退，鳴金收兵。

白鶴剛剛交還令旗，程將軍卻一聲令下：“拿下！”

“為何？”程相大驚。

“程將軍，這小子不是你派去帶這女娃娃過來的嗎？倒給我們?nèi)橇瞬簧俾闊　北繘_進(jìn)軍帳，為首的竟是銀槍霸王和魚骨老怪。

“他目光短淺，不知我們要八陣圖。”程將軍一掌拍暈了程相，沉著臉望向白鶴，“把東西交出來。”八陣圖乃絕世陣法，得到它，無論是自己習(xí)得，建功立業(yè)，還是獻(xiàn)寶圣上，自己都不必在這苦寒邊關(guān)虛度年華了。

“你休想！”白鶴驚怒。從小，爹娘為守護(hù)八陣圖避世隱居，不放心她獨自外出，就也把她一同禁足，兩年前，她負(fù)氣出走，報復(fù)般將它帶了出來。若有所閃失，如何向爹娘交代？

老怪知道白鶴輕功卓絕，不斷發(fā)出密密麻麻的魚骨針封住她去路。霸王銀槍遠(yuǎn)遠(yuǎn)襲來，正當(dāng)進(jìn)退兩難之際，白鶴眼前一黑，聽到金屬撞擊的鈍響。

盾？將槍與針一同阻擋？——不，是劍！白氏重劍！

“誰敢傷我女兒？”再平靜的詰問在白氏重劍破空而來的呼嘯聲中都令人膽寒，士兵們不由退開兩步，一抹鮮紅從罅隙掠過。

“爹？！鳳婆婆？”

眼前的紅衣婆婆揭了假面，笑一笑說：“小鶴，你再看我是誰？”

“娘！”白鶴又驚又喜。于是明白，那八個字，應(yīng)是父親在她住在“鳳婆婆”家時留下的。

“你爹在暗，我在明，這兩年，跟著你走了近萬里。看著你羽翼漸豐，我們不忍阻攔。”夏生風(fēng)笑著說，眼中卻含了淚，“這次身陷險境我們都不怪你。小鶴，你有勇氣運(yùn)用八陣圖，將存亡之責(zé)擔(dān)在自己肩上，娘以你為榮。過去一味避世，是我們不對。救民于水火，這才是八陣圖存在的價值。”

“小鶴，今日這一戰(zhàn)結(jié)束，跟爹爹回家吧。”白冬保注視敵人沒有回頭，他聲音沉靜，如江河波瀾不驚的暗流。

白鶴重重點點頭。

她將后背交給至親，一轉(zhuǎn)身，卻有溫?zé)岬乃槁湎拢礉窳饲嗌馈?/p>

盈盈淚光里，她看見包圍漸漸崩潰，歸路迢迢蜿蜒至腳下；她聽見月光般緲遠(yuǎn)的唱詞——關(guān)山八萬里，君當(dāng)今日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