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美國人經歷的中國年

文/馬克·力文（Mark Levine）

作者和傅家的孩子們

初印象

我在舊金山生活了23年，由于出生在2月，所以我的生日常常會碰上中國新年（在中國，人們稱其為春節）的慶祝活動。因為春節是一個農歷的節日，它的時間并不固定，但一般都在公歷1月到2月之間。在舊金山時，我生日那天，父母會來到我家，帶我和我的朋友們去吃一頓大餐，這常常是我生日的重頭戲。但要是我的生日恰逢春節，從公寓到飯店，總會比平常多花一個小時到一個半小時。因為春節時唐人街里里外外都會擠滿歡慶的人群，街上格外熱鬧，除了路上堵車的鳴笛聲，還有爆竹聲。雖然在舊金山爆竹買賣是違法的，但每年這種時候爆竹供應都很充足，生意會很火爆。

老實說，雖然那時候春節會很熱鬧，但對我來說更多的是一種不便。因為它耽誤了我和我家人、朋友的安排。我在中國的頭幾個春節，過得很簡單：不是到某個學生家里吃飯，就是和幾個中國朋友到餐廳吃飯。我會坐在電視機前看一些春節特別節目，站在公寓的陽臺上看煙花燃放。但2009年時，情況開始改變，我有了真正體驗中國春節的機會。正是這個機會讓我有了這段值得分享的獨特經歷。但在講述這些經歷前，我想先說一下我在中國這幾年對春節的總體感受。

在中國，盡管春節是最盛大、最重要的全國性節日，但它并不是中國所有民族最重要的節日。事實上，一些少數民族會在一年內的不同時間慶祝他們自己的具有民族特色的“春節”。

春節不僅僅是一個節日。它還是家人團聚、異鄉學子和務工人員返鄉的重要日子。據官方數據統計，有十億中國人在春節期間往返各地。沒錯，真的是十億人。中國的春節就像西方的感恩節或者圣誕節。過年時，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叔叔阿姨等長輩都會給小孩子送禮物（他們的禮物大多都是“紅包”，就是裝滿了錢的紅色信封），這種習俗有點像圣誕節或者猶太人的光明節。在春節時，人們還會為過世的親人舉行特別的祭拜儀式，這跟墨西哥人過的亡靈節類似。當然，還有春節的焰火，它總會讓我想起美國人慶祝獨立日的情景。有了這些背景介紹，我就可以開始講述2009年那個特別的春節了。

傅家人在屋門貼春聯

在農村過年

那年，傅涵和她的父母邀請我去他們家過春節。他們家在中國湖北省南部的一個村子里。我馬上接受了他們的邀請。

我從未到過中國的這些地方，雖然我曾好幾次坐車（汽車、火車）經過中國農村，但我沒有真正在那里待過。我也期待在一個中國家庭度過一個原汁原味的春節，所以當出租車顛簸在鄉村小路上時，我內心的興奮也一路飛馳。最后的一段路都不能稱之為路，因為它是一條狹窄的土路，很多地方都不太夠一輛小轎車通過。一路上灌木叢、樹枝不停地刮著那輛出租車，直到我們到達終點，前面再沒有能繼續向前的路了。

第一個迎接我的是傅涵的父親傅承德，然后是她的母親張宏炎。傅涵經常跟我聊起他們，他們也常聽傅涵說起我，我們都感覺像是早就認識一樣。她父母都不會說英語，我的中文也非常有限。但在傅涵的幫助下，語言并沒有在我們的交流過程中形成障礙。我們互相了解，并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誼。

傅家宅子很寬敞，兩層樓，屋前是農田，屋后是個小山坡，山坡上有茂密的樹林，屋頂上養著雞和鴿子，以供食材。10多年前，傅承德設計修建了整個宅子。這里是生他養他的地方，他的許多親戚都住在附近，和傅宅只有幾分鐘路程的距離。

傅涵已經開始教她母親說英語了，張宏炎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Welcome to our home”(歡迎來我們家）。后來我才知道，那是她會說的第一句英語，也是她第一次和外國人說話。新鮮的環境和傅家熱情的歡迎讓我欣喜萬分，我興奮地用“謝謝”回應他們。

一次非同尋常的經歷就這樣開始了——第一次住在中國人家里，第一次住在中國農村，第一次真正感受中國的春節。我在傅家的春節就這樣拉開了序幕。

入鄉隨俗

寒暄過后，他們帶我去看了我的房間。實際上，這個房間有兩間屋子。一間是臥室；另一間在臥室旁邊，里面擺著一張精致的桌子和幾把椅子，都是傅承德自己設計的。

在我到來之前，傅涵就告訴我，她母親怕我晚上冷就給我做了一床新被子。后來我才知道，做新被子不僅是為了御寒，也算是春節的一項傳統習俗，人們會在春節前的一個月左右開始“辦年貨”（即置辦過節需要的東西）。我床上的被子和配套的床單、枕套都是手工縫制的，看上去也十分精美，盡管夜里溫度常會降到零度以下，被窩還是很暖和。其實傅家人的熱情接待和他們為了迎接我所做的一切準備，比這漂亮的被子還溫暖百倍。

我在傅家吃的東西都很美味，但“問題”就是好吃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每天至少會有三頓飯，每頓都很豐盛。平常的飯菜和春節時的飯菜有些不同，每頓午飯和晚飯都是四個人吃十幾道菜，其中會有幾道魚或者其他葷菜，做法都不太一樣，包括煙熏、油炸、燉煮和清蒸。有些葷菜比較特殊，比如豬耳朵、豬尾巴、雞爪子、雞頭、魚頭等等，雖然世界上很多地方的人都喜歡吃這些，但在美國或者其他西方國家人們大都不太愛吃這些東西。除了葷菜，還會有很多自家種的蔬菜。而且每頓都有豆腐，有時候還不止一種豆腐。有些飯菜是湖北省或者當地的特色菜。此外，我們從不浪費，吃不完的菜都會留到一下頓繼續吃。

另一次飯間閑談，我們聊了傅承德練氣功鍛煉身體。氣功是中國傳統的一種健身方法。氣功可以強身健體、治療疾病和修身養性，它也是一門中國武術。功夫（Kung fu）和太極（Tai chi）都滲透了氣功。

春節前，傅承德還寫了三副“對聯”（寫著中國書法的紅色紙幅），以表達他對新年美好的期望。每副對聯都有兩張是豎著的，分別貼在正門的左右兩邊，還有一張橫著的是貼在大門的正上方。三副對聯，一副留給自己家；一副送給傅承德的一個外甥女；還有一副送給我，讓我帶回家貼在自家門口。當天吃完晚飯，我幫著貼了對聯。大門正上方的橫批寫著“繁榮昌盛”。左聯寫著“開拓進取描繪美好未來再加油”，右邊寫著“艱苦奮斗筑成富貴宏基驚回首”。

祭拜也是春節中不可缺的重要內容。當晚，餐桌被擺到了客廳，桌邊圍了十把椅子，桌上一共有21道菜、10副碗筷，每個碗里都盛了一點兒米飯。這些多出來的椅子和碗筷是供奉給傅家老祖宗的“年夜飯”；猶太人也有類似的習俗，在逾越節家宴上他們會擺一張空椅子，倒一杯紅酒，以迎接先知以利亞。

擺好桌后，傅家人開始祈禱并向觀音菩薩供奉食物，觀音在道教和佛教中都代表了憐憫、寬恕和愛。接著，傅承德和張宏炎各自點了三炷香，拿到屋外插在了不同的地方，向逝去的親人告別，為他們指引回去的路。他們還放了至少一萬響的鞭炮。最后，我們撤去了擺給先人的椅子、碗筷，留下21道菜、4把椅子和四副碗筷。

晚飯間，張宏炎問我西方人在圣誕節吃什么。我告訴他們在美國，圣誕節的菜肴以火雞為主，但各地區也會有不同的特色菜，所以美國的圣誕節菜單很多樣化，有時候甚至整個菜單的菜色都是其他國家流傳過來的。接著傅承德就說起了中國民族的多樣化，各民族慶祝春節的習俗也不盡相同，還有一些民族是不過春節的。

飯后，我們收拾好桌子，就跟全中國的人一樣，開始看中央電視臺的春節聯歡晚會。春晚是一年一度的綜合型文藝演出，里面有全國知名的歌手、舞者、音樂家、喜劇演員、魔術師和雜技演員。

雖然這一整天爆竹聲都沒斷過，但隨著午夜的臨近，爆竹聲開始越發密集震耳。這時大家的注意力也從盛大的電視節目轉向了爆竹，我們拿起一盒盒爆竹跑到屋外，先是點燃了兩大卷鞭炮，然后又放了好幾筒煙花。村子里的每家每戶都開始了“煙火表演”，這片絢爛的天空讓我想到，當弗朗西斯·斯科特·基創作出《星條旗之歌》時，他一定見過這一盛狀。耀眼炫麗的煙火伴著連綿不絕的爆竹聲，一直到午夜之后才停歇，隨后天色開始暗沉下來，在24小時晝夜不知疲倦的轟鳴后突然出現神秘的寂靜。

放完爆竹后，我們的注意力又轉移到了吃餃子上。前一天晚上，傅承德和傅涵包餃子時，我也幫著包了些，那是我第一次包餃子。我得承認，就算煮好后，我包的餃子還是很好辨認的，因為它們的餡兒都是露出來的。吃完餃子，我們差不多凌晨兩點才睡。直到第二天，外面都很安靜。

家庭是中國人生活的重要部分，這一點在春節期間更為突出。正是因為過春節了傅涵才回到家鄉。她的親戚朋友中，許多人都跟她一樣，去了外地上學，這些人有的還在上學，有的畢業后留在了外地；還有一些人為了工作離開了家鄉。但到了春節，他們都會回到深愛的家鄉，回到家人的身邊。春節，人們除了回家，還要走親戚——也就是說這段時間傅家人很忙。春節第二天傅家就來了15位親戚：姨媽、舅舅和表兄妹們。第三天又來了18位親戚：姑姑、伯伯和堂兄妹們。

中國人的生活里，和家庭一樣重要的還有飲食，從中國人打招呼時常說的“吃飯了嗎？”就可以看出這一點。就像家庭很重要一樣，吃，在春節期間也會變得更加重要。

有很多客人就會有各種群體活動。比如：聊天、唱歌、打羽毛球、打乒乓球、玩各種撲克牌游戲、拍照和打麻將。打麻將這項古老的中國活動曾幾度風靡西方。客人中有幾個小寶寶和小孩子，他們是大家關注的焦點，我也就變成了他們口中的 “老外爺爺”。

春節后的幾天內，我見到了很多來傅家拜年的親戚，然后我在傅家做客的日子就結束了。傅家人熱情地送別了我。

返璞歸真

在傅家做客的日子精彩難忘。傅宅也深深刻在我的腦中，宅子的設計、擺設都源于傅承德對道家的信仰，遵循中國的風水理論。傅家有一個多功能廳，房間正中央的地上鑲嵌著一個傳統的陰陽太極圖。房子還沒完工，傅承德就提前退休，搬出了松滋城。他的妻子跟隨他，一起回到了農村，徹底地當起了農民。

傅承德從兩個方面向我解釋了他這樣做的原因。他談到了自己青年時期的艱苦經歷。他說那時候沒有吃的，差點沒被餓死。他還談到了中國領導人，盡管他不是黨員，但他堅信“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如果沒有毛主席的領導，中國就不可能取得今天的成就。他還稱贊了鄧小平。他說鄧小平的政策解決了中國人的溫飽問題。傅承德當年所經歷的饑荒對村里的人來說已成為一種遙遠的回憶。他也相信現在的領導人會帶領中國繼續進步。

另外，他選擇的生活方式——離開城市里的辦公室，回到鄉下當農民，折射出他返璞歸真清靜度日的道家思想。他常批評奢侈生活，反對浪費，他家的東西都是用了再修、修了再用的。

他反對貪圖安逸，崇尚自力更生。是的，他自己有一個家用發電機，每次村子里的供電被迫切斷以保證城市供電時，他就會手工操作發電機發電。當管道被凍住時，可以從附近的幾個池塘中用水泵引水。

傅承德追求進步，同時他的生活也簡單樸素。最重要的是，他和他的家人都很友好周到，再寒冷的冬天在他們的熱情里也顯得那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