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健靈

我三歲的時候,媽媽就過世了,她患的是乳腺癌。對我來說,媽媽只活在照片上,我對她沒有任何記憶。媽媽過世后,住在無錫鄉下的奶奶把我帶去了身邊。奶奶和伯父住在一起,他們處得并不好。伯父脾氣暴躁,奶奶性格內向、多愁善感。我常常看到奶奶受了氣,躺在床上流眼淚。一個小孩子看到大人默默流淚,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奶奶一哭,我的心就會發毛,好像有無數只小貓爪子在撓。從小,我在別人獵奇和憐憫的目光里長大,我痛恨那樣的目光。見到我,大人們會唉聲嘆氣地說:“這個小孩好可憐哦,沒有媽媽的。”他們這么一說,我便跑開了,撒開腳丫子到田埂上去撒歡。
六歲那年,一天,有人告訴我:“你要有新媽媽了。”“我有新媽媽啦!”我這么想著,滿心歡喜。
新媽媽來奶奶家看我了。高高的個子,扁平的身材,臉上布滿淡淡的雀斑。她給我帶了一堆漂亮的蝴蝶結,還有兩件小花布背心,那是后外婆(新媽媽的媽媽)給我做的。我還去了后外婆家。她家離奶奶家挺近的,有一幕我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傍晚,我正在曬谷場上同小伙伴玩耍,后外婆用很悠揚的聲音喊:“妙玉啊,回家吃晚飯嘍……”那一刻,我的心里好暖好甜。從來沒有人這么喊過我,那才是家的感覺啊。就像風箏,無論飛多高,都有人牽系著你,等你回家。
不久,我回到了新媽媽和父親在南京的家,在那里開始上小學了。新媽媽和我父親一樣,也是喪偶的,有兩個兒子,我父親這邊呢,除了我,還有一個姐姐。原本陌生的六個人,組成了一個新家。那時候,兩個哥哥都還在老家讀書。我上一年級時,家里只有父親、新媽媽、姐姐和我。那是一段最像“家”的時光。
新媽媽經常跟我和姐姐說說笑笑,家里的氣氛很輕松。她還給我做新衣服,幫我梳頭。從來沒有人給我梳過頭,新媽媽的動作輕輕柔柔,她的手在我的頭發上拂過,我在心里甜蜜地想:這就是媽媽的手啊。新媽媽扎的辮子真好看,她會扎馬尾,也會編麻花辮,還給我戴上紅色的蝴蝶結。我這個又黑又瘦又土氣的鄉下假小子,終于也打扮得像個真正的女孩子了。我和姐姐喜歡跟著新媽媽去公共浴室洗澡,她用絲瓜筋給我搓背,搓得我又癢又舒服,我和姐姐的笑聲在四壁撞來撞去……
那真是一段歡快的時光。
在外人同情的目光里我一天天長大,可是,同情不是真的愛和關心。五歲時,后外婆在門外喊我吃飯,讓我感覺溫暖,那是因為她讓我感覺到,我和別人一樣了,我也有外婆喊我回家吃飯了。我后來有了一個好朋友,我對她說:“我之所以和你成為這么好的朋友,是因為,別人會問我,你媽媽對你好不好?你從來不問我。”我特別感激她。這種不問,就是一種默契、尊重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