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候
我的外公陳林松,是我們村子里數一數二的木匠。
那年頭剛吃飽了飯,塑料家具沒普及,鋼盆鐵碗太奢侈,家家戶戶的桶碗瓢盆,或是由粗瓷煅燒,或者就是這一板一木箍造的。外公眼神不好,常戴著一個黑框老花鏡,耳朵上別著一支或兩支煙,手頭上的錛子、繩墨來去如飛。拿起錛子的外公就像手握兵符的大將,那紛紛揚揚如霜似雪的木屑就是傾倒在外公足下的百萬雄師。
他手藝太好,凡是木碗、木盆、木桶、木凳、木桌、木椅這些粗常用品,他精益求精,比別的木匠多了一點精神氣,少了十分的浮躁念想,在十里八村把名揚。有人扛著從自家園子里砍下來的鮮活大松樹,沒去骨頭沒去筋,就曬在我外公家門口,提前預約下一個大水桶子,等年關殺豬時候,燙毛軟皮用。也有人從塵封在樓閣上頭的絕好木堆里,挑出幾塊色澤淡雅的杉柏,央我外公箍一個小臉盆,造一個大木盆,給在襁褓中的嬰孩,洗漱沐浴用。
更常有人包一個紅,提幾個咸鴨蛋,請我外公到樓閣的樓閣上,起去長梯,把珍藏的松柏、鐵杉一一羅列開來。這些好木頭,在陽光下,嚶嚶作響,橫看像幾條鐵,豎看像幾塊冰,仿佛有云霧籠罩,散發出迷人的香氣。這家主人點頭哈腰,獻上幾支紅梅煙,端上清明雨后茶,外公二話不說,拿起器具,埋頭干活。此后幾天,外公茶飯不在家,偶爾回來,外婆見他眼中布滿血絲,身上到處是木頭屑,習以為常也不管他,只任他提一桶紅漆,拿一次綠漆,再從箱底里翻出一桶舍不得用的無色漆,去那樓閣的樓閣上,完成一項對于外公也對于那家主顧來說算是驚天偉業的工作。外婆叮囑他早點回來睡覺,他風風火火,鼻子里發出恍若隔世的嗯、哦,答非所問。不久之后,這家主顧的老太爺或者老奶奶,通往天國之前,就有了一個稱心如意的棲身之所。
按理說外公手藝精湛,本應該掙得盆滿缽滿,一家人也專靠著他的手藝度日,但外公有一個壞毛病,為人不講究,費盡心力造好了一條長凳,一副壽材,主顧家給八角也好,給五塊也罷,全不放在心上。那時候,一根雪糕兩分錢,一斤上好的五花肉,有精有膘,有粗有細,也只要一塊八角八。外公可不在意這些,他眼里心里腦子里,凈是自己的天地。他一個腳踩污泥的農民,一個手提枯木的匠人,竟恍惚之中,充滿了文士氣。外婆常常數落他,指著他的鼻子罵,敲著錛頭聲叮叮,耳上夾著圓珠筆,別把自己當縣令。這罵并非空穴來風,有時候外公的所作所為是該罵的。
春耕時候,小孩子吃田沿上的催種莓,瘋玩一只只螻蛄,整村的大人們都在播種。流了一天汗,干了一天活,外公在家里屁股坐不住,老毛病就犯了。他多半會到鄰居公公家,喝一夜的酒,抽著風回來,誤了第二天的農忙。外婆氣得頭上冒火,也無可奈何。農忙結束快過年的月份,他喝得更野更沒天日。外婆千叮萬囑,因我們這地方絕不欠隔年的債,怕不吉利,給了他一筆還債的錢。他精神爽利地出門,踟躕挪步而回,分不清東西南北,外婆問還了錢沒有,他嗯嗯嗯地點頭,又哦哦哦地搖頭。不但是棉襖里子里的錢沒了,戴在手上的那塊小舅舅花大價錢買來的手表也不翼而飛。外婆本在燒火做飯,看著這一堆爛泥,掄起手中的木頭就砸過來。外公也不躲,笑一笑,露出一口大黃牙。
再早幾年,我和哥哥才三五歲,寄養在外公外婆家。那時候太婆、外婆,婆媳兩個暫時放下了怨怒,攜手并進做買賣。太婆釀米酒,打年糕,拉又白又細的白糖,外婆則蒸白面饅頭、精肉包、芝麻糖包,在村里賣。我和哥哥排排坐在灶前,等著吃出鍋的饅頭包子。外公則挑著貨郎擔子,到街上,到巷子里,到田野茶園,到處賣。賣了一晌午下來,錢罐子里的錢不多也不少。外婆又起了一蒸籠,看錢數不對,質問起來。外公支支吾吾道,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村里人,哪好意思要錢呢!外婆連連嘆氣,第二天就罰外公燒火,自己出去賣了。
外公不在意錢財,他可有許多在意的東西呢!
人民公社那會兒,吃不飽飯,睡不著覺,外公因為認識幾個字,在全村的文盲里脫穎而出,當了大隊會計,掙得工分多,養活了太公、太婆一家人。公社也加大力度,決定對他重點培養。到了后期,外公的算盤滴溜溜,二一添作五,逢二進成十,噼噼啪啪,猶如一曲手與算盤配合得嚴絲合縫的音樂盛典,更是一支心外無物、賬目與算珠共結連理的人間絕唱。那會兒的村大隊書記林明吉,大小是官兒,見我外公算了一回賬目,目瞪口呆,嘖嘖稱奇,見人就說他陳家的小伙子識文斷字,還使得一手極好的算珠子,將來就算當不上縣長、當不上鄉長、當不上像我這樣威風八面的書記,也一定能混一口飯吃,養兒又養女。
多少年了,林明吉尸骨已寒,外公當了木匠,養了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其中一個是我媽。我媽生了我和我哥,我們長到十一二歲時,常到外婆家吃飯打秋風,外婆罵我倆是餓死的鬼,心里這么想,嘴上也這么說。外公笑笑,露出一口被卷煙熏過、被糯米酒澆過,釉質精巧、色澤光鮮的大黃牙,對我們來者不拒。他老了,常顫巍巍地從床底下掏出那個當年被他耍得光滑可鑒,如今塵埃遍布的大算盤,放在我們面前,要我們學珠算。我們吃著碗里的飯,看著鍋里的菜,實在沒多少空閑停下來,聽外公數來寶似的珠算口訣。我比我哥哥狠,咽下一口紅燒肉,悠悠地說,外公,學校興計算器呢,數字按進去,結果就出來,快得很。外婆乘勢笑罵道,趕緊收起你的老古董來,兩個兒子小時候,沒少被你鬧,如今又來鬧外孫,老了老了就可厭。外公啞了口,仍舊顫巍巍地將那個算盤小心翼翼地放回床底下,就像放下了一段塵封的歲月,我聽到外公的背影在嘆息。
我有時候,也做一些不讓外公嘆息的事。
小學六年級,我到市里參加作文比賽,得了個名次,獎品是精裝的《水滸傳》。我回到家,像一只斗勝的公雞,手舉金光閃閃的獎狀和名著,在外公外婆面前炫耀。外婆夸我好幾句,說以后當了不大不小拿筆的官,可不能忘了在外婆家吃過飯。外公則盯著名著,我把這本大部頭的書給了他,他歡呼雀躍,像個孩子。他的書房里,早已堆著三三兩兩的古白話小說,《紅樓夢》《三國演義》《西游記》不必說,什么《說唐演義》《三遂平妖傳》《三言二拍》《女仙外史》,應有盡有,唯獨缺少了這本《水滸傳》,難怪他這樣高興。他不僅高興,也喜歡讀。農忙結束,白露降下來,白茫茫的,村里到了夜里冷得很,沒有棉被上不了床,有人燒起火盆取暖。外公是木匠,家里的火又旺又有炭,經燒。鄰里常來烤火,大家對著朦朧暗淡的燈光,就請外公朗讀一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賈天祥正照風月鑒”,或者“宴桃源豪杰三結義,斬黃巾英雄首立功”,或者“八卦爐中逃大圣,五行山下定心猿”。聽眾們點哪一回,外公就讀哪一回,用腔調古澀的閩東方言,讀出來的白話小說竟這樣百轉千回,如一掬秋水滑落指尖,似一汩清泉漸出松林,聽眾嘆服,長長的冬夜,短了不少。endprint
外公還喜歡下棋。黃金周從學校回家,我們會到外公那里陪他下象棋。外公有一副極好的象棋,棋子是翡翠底子,白面黑字,就像一朵朵綻開在漆木棋盤里的山茶花,讓咫尺間的廝殺也有了春意盎然的味道。我,我哥哥,還有一個遠房的小舅舅,圍著外公,擺開丁字,三英戰呂布,也沒討到半點好處。贏了棋的時候,外公露出黃牙笑一笑,拿出好東西給我們吃,又問我們要不要再來一局。這時候,我看到外公眉毛淡了,頭發灰白。下著下著,他冷不防會對我們說,孩子們,外公老了,你們掙了錢,記得買幾盒香煙、打幾斤米酒來給我。我們連連說一定一定,眼睛看著棋。問問題的老人好像開玩笑,回答問題的小孩也沒把這個當回事。誰想到再隔一兩年,外公肺癌纏身,化療了幾次,臉面浮腫,眉毛更淡,頭發全白了。我和哥哥趕回家到他床前,見他躺在床上,臉面都僵了,看不出喜怒哀懼。他見我們來看他,掙扎著起來,靠著床頭笑著說,你們的煙酒我怕是吃不到了。聲音悠悠,好像來自遠方,即將回歸遠方。他又騰挪著從床墊下抽出一張十塊錢,說,買點糖吃去吧,以后你們見不到我,我也見不到你們了,彼此記個好。說完,又掙扎著躺下。我和哥哥相對無言,想哭。
如今十多年過去了,外公的墳頭荒草萋萋。
昨天早早上床,忽然想起外公的許多事。想起他喝湯的時候,拿調羹會蹺起蘭花指;想起他行走如風,雙目如一汪秋水,常有所思;想起有一年,外婆的大哥哥來家里吃飯,那位老長輩雙手顫抖,端不穩一碗幾兩重的米飯時,我問外公他怎么了,外公說,他老了,那么外公也會老嗎?外公笑一笑,露出一口大黃牙說,我想不會。
等哪天哥哥從立陶宛回來,我又忙好了手頭上的事情,我們哥倆一定買幾盒香煙,打幾斤米酒,或燒或澆,在我外公的墳頭。
這時候那棵老梧桐上,應該會驚起一只老鴉,馱著悠悠的黃昏,隱沒到夜色之中。
煙 塵 記
2017年10月10日,從喧鬧的河西食堂出來,過一方小橋,我沿著麗娃河南下。
目之所及,兩岸盡是遮天的梧桐,葉子不甚掉落,似與肅殺抗衡。水中躍動著深綠的荷影,仔細找興許還有粉色的花,實在叫人分不清秋還是夏。季節錯落,人間的光影總是迷離,一轉身為眼前所惑,連記憶都有隔夜的迷茫,何況其他呢?但總有人與這朦朧相左,傳言陰天他們打傘在此聽雨、聽草木蟲魚以及自己的心,我實在不信。
可笑,獨來獨往慣了,總容易懷疑。
我馬上選定靠近殘荷的松木長條凳,坐著等夜幕降臨。身旁近水處隨意長著幾株弱柳,風來影動,揉碎在河里的波紋,使理科大樓的身影更加零星破碎,就像輝煌過后重又跌入沉寂的歲月。遠處的野草叢中,端坐著幾位面目模糊的老者,他們手握釣竿、嘴里則含著將盡的煙草。他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都可以想,傾聽魚兒問訊,同魚兒對答。從喧囂中走來,讓寧靜回歸寧靜,那一張張窄袖粗掌中,自有容納萬物的乾坤。
然而多少人囿于萬物?我也正是其中之一。
當初乘著動車北上,封閉在局促的車廂之內,我心中的天地窄了又窄,淹沒在對未來的彷徨中。身旁的乘客流水更迭,目的地不再成為目的。在虹橋下車,我卻仍是申城的客人。磕磕碰碰也好,健步如飛也罷,擠入2號線的一剎那,光影重疊,地鐵內燈光通明,地鐵外則是沉沉的暗夜。我從來沒有這么直觀的感慨,一層鐵皮隔開來的兩個世界,竟是這樣迥異。
后來,我看到無數人,埋頭在自己的手機里,偶爾的碰觸摩擦,報之以彼此不抬頭的道歉,接著更看緊了自己的行李物品。不用分清肇事者是誰,也不太關注受害人,城市給人以文明,人群給人群以冷漠。所以車廂內外,沒有差別。燈光透過行路者的心靈,留下彼此的陰影。這影子在明,城市人的傷口在暗,禮貌和歡快是面子,偽裝似的,撐起日光流年。
隨著人群流動,尋找13號線,需要先出地鐵站,再入另一地鐵口。當時傍晚六點多,吳淞路墨藍的天,割裂在高樓的缺口里,有云起落。受燈光濡染,天際四維更顯得淡漠,卷開一幅不知年歲的簡筆畫。人群熙熙攘攘、南去北來,這城市給我無言的壓迫。我用勁拖著手中的行李箱,好像跌足深水,握緊點什么,才更覺心安。
輾轉入地鐵口,大學生模樣的一對戀人,在那里依偎著。男孩高大英俊,女孩唇紅齒白。男孩微傾著身子凝視女孩,那眼神點點滴滴似蠟。女孩低首吃甜筒,綁著馬尾,目光沒有著落,盈盈地流散著。我知道男孩的世界在沉落,女孩的目光則在心中聚焦。愛恨在這樣的年齡最合適,也許只有最從容的青春年少,才能有放空一切的情愛吧。時間在這一刻延長,也在這一刻縮短。這蓬勃的春景,能給風塵仆仆的旅人添一抹短暫的微笑,接下來則是漫長的苦澀。
我想起畢業臨別之際,某位女子贈我一支高腳玻璃杯。這杯子通體晶瑩,口腹一般大,腰部則輕輕地往里收縮。插花時,往杯中倒水,燈光下杯底流光,叫人賞心悅目。她說心情不好的時候,就為自己買一朵兩朵花,花兒最無私,只為眼前人綻放。記得那時春雨迷蒙,桃花流水,星雨湖上點點春痕。她叮囑我有花堪折直須折,為我祝福罷,鼻子就酸了。一轉身翩若驚鴻,迎著風,有我看不見的眼淚。如今這杯子貯水插著海派的花束,她仍在八閩大地上穿著藍色的裙子,穿越花叢。會有人為她回頭,擦干眼淚,也有人為她停留,買一束時鮮的花。“千里共嬋娟”,閩地是同樣的月,抬頭的她想起的還是不是我?
來華東近一個月,天將晚的時候,我都會繞著麗娃河走上一圈。沿著東岸去,順著西岸回。去的時候隨停隨住,有時打著傘,穿過梧桐林,賞玩樹蔭下的彼岸花。來的時候聽風聽雨聽《牡丹》,見對對戀人在草木中穿梭。偶有魚兒跳水,湖面驚疑,稍等片刻之后,水中月的妝容被寂靜修復。無言對無言,月不似先前那么圓了,然而我還可以時時抬頭,讓期許重歸期許,給沉默以沉默。這短暫的校內旅行,說到底還是愉悅,哪怕這愉悅是山光潭影中偷來的,短暫也甜美。
今晚的天空,我是等不到夜了。
因為東邊云遮霧罩,山雨欲來,隱隱蟄伏著兇惡。西面則斜陽暈染,織出一片燦爛云霞。風波起時,如金,似錦,如夢,似幻,如煙,似霧,如浪濤,似霜雪,鋪在天空,倚伏著離合聚散。也許接下來會有一場雨,安守在這里的我,何必害怕?我怕的是這轉眼即逝的風景。應在最燦爛的時候離開,應在最安逸的時候回來。
然而離開去哪里,回來到何方?
忽記起一位朋友說我漂泊,很少回家,連大學畢業后的暑假,也留在福州工作。當時天微雨,夜也深,心中一片空明,我能感到他眼鏡背后的真誠。他勸我在心中植一樹作根底,寧德、福州,或者上海,不要做游水的浮萍。我笑著說,親人所在是故鄉,我身所在是他鄉。后來去蘇州玩耍,母親打電話給我,叫我早點回上海。回上海,不錯的,從一個月前開始,我成了這城市三千萬中的一員了。
人生的旅途,我們為多少人停留,錯過的卻是最初的自己。
踏上舊路,回到食堂,煙塵在心中繚起,今夜的我屬于喧囂。
責任編輯 林東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