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軼事

徐國平

老家村東頭，有座四合院，原是郭茂財家的宅子。土改那年，郭茂財被斗成地主，上吊死了，便成了小學堂。

當時，郭得寶跟他老婆，一直住在四合院南角的兩間耳房里。

郭得寶是郭茂財的獨生子。兩口子四十好幾了，也沒添個一兒半女。平日里，兩人除了在生產隊干活，就憋在屋里。規規矩矩，沉默寡言。每天一大早，總是把院子清掃得干干凈凈。

那是一個入秋的早晨，我正在教室擦玻璃。突然，郭得寶從屋里衣衫不整地跑出，滿院子像頭受驚的叫驢一樣喊著，見鬼了，見鬼了！學校看門的老徐頭，氣呼呼地敲了他后腦勺一煙鍋，罵他中邪了，朗朗白日哪來的鬼？郭得寶急得指天跺地，說，真真的，昨晚他一覺醒來，瞧見滿屋的地上閃閃發光。

老徐頭笑了笑說，八成是窗外月光映照的吧？郭得寶這才緩過神，耷拉下腦瓜回屋。可是，第二天，郭得寶又嚷嚷開了，昨晚陰天沒出月亮，可屋地還是閃閃發光。老徐頭和幾個老師聽后，開起玩笑，八成這地底下，你爹埋著金元寶，你要發財啦！郭得寶陰沉的臉上綻開了一絲笑意。

隨后，郭得寶真中邪了。不顧老婆阻攔，執意把正在下蛋的那只蘆花雞賣掉，去供銷社買了兩斤點心和一包煙，去了村北頭的徐瞎子家，算了一個黃道吉日。

到了深夜，他讓老婆守住院門，一個人關在屋里，掄起鎬頭，挖起寶來。累得腰酸腿疼，屋地翻遍了，挖了一人多深。結果，除了幾塊青石板，啥也沒挖到。

郭得寶泄氣了，又將土填上。也怪，到了晚上，屋地竟然不閃光了。

這事很快傳開，老家人知道了，都說郭得寶是財迷心竅，財是隨意發的嗎？也有人說，都是財找人，哪有人找財的？

也怪，沒出一個月，郭得寶竟然一病不起。家里沒錢治，他老婆只得四處去找一些草藥和偏方，糊弄著給他吃，可不頂事。不幾天，人就死了。

老家人說，郭得寶惹怒了財神爺，被治死了。很快，生產隊解散，小學堂也撤了，整座四合院就閑廢下來。村里覺得郭得寶老婆可憐，就將她劃作了五保戶。一個人守著四合院過日子，整天瘋瘋癲癲，在院子里自言自語，不停地轉悠，怕被人偷走啥東西。沒出兩年，郭得寶女人也死了。

四合院日漸破敗，院內雜草叢生，有半人多高。據說，依舊鬧鬼。一到晚上，屋里就常有哭聲，凄慘瘆人。人說那是怨鬼在哭。斷然沒人敢住這屋，有人說這屋是絕戶屋，不然郭得寶連個兒女都沒有。

后來，村里來了一個南方的青年人，買下了四合院。樂得村主任挨家逐戶，千叮萬囑，一定瞞住風聲。老家人卻在背后納悶，青年人犯了哪門子傻。我見過那個青年人，瘦瘦的，個頭不高，逢人就笑。他會修表配鑰匙，還會補鍋打首飾。我偷偷問他為何買下四合院，他操著一口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說自己一直游走四方，快成家了，想找塊落腳的地。我最終憋住話，沒有告訴他四合院鬧鬼的事。

青年人還領來了一個漂亮的女人，說是他媳婦。沒出幾日，他便把那兩間耳房拆了，說靠近大街開門，進出方便。孰料，在清除地基的時候，青年人從土坑里還真挖出一個黑瓷壇子。有人瞧見了，里面全是金條。

老家人一聽都眼紅了，這小子真有福氣，整村的人咋就偏偏忘了郭得寶他爹郭茂財是個大地主哩？再想想，郭得寶兩口子守著半輩子，偏偏沒命拿到，最后還被燒死了。

更出老家人意料的是，青年人把那壇金條悶聲不響地交給了公家，說這些東西不是他的。這樣一來，老家不少人暗地里罵他，這個傻子，到手的錢財往外扔，也是個窮命。

此后，我去了外地工作，很少再關注老家的事情。直到一次老家修譜，閑聊中，聽幾個健在的老人提及郭茂財。我一旁好奇，細細聽來。

老家緊靠北海鹽灘，自古販私鹽就多。郭茂財起先跟人結伙販鹽，沿途官府查扣，一年到頭也剩不下多少錢。有一年，他卻發了，又是蓋房子置地，又是娶小老婆。有個販私鹽的同伙透露說，他貪下了一個南方絲綢商的貨錢。

絲綢商有名有姓，叫劉大成。經常隨郭茂財一伙鹽販子到北方一帶販絲綢。一來二去，跟郭茂財交上了朋友。后來，劉大成在路途染上了瘟疫，很快人就不行了。臨終前，他掏出隨身攜帶的錢袋，托付給郭茂財，并說清地址，讓他轉交給家中的妻子。

當時，客棧旁無他人。郭茂財打開錢袋，一看七八根金條，當即起了貪念，非但沒去找劉大成的家，還偷偷塞進了自己的腰包。老家的人都以為郭茂財販鹽，在外賺了大錢。

誰也沒想到，時隔多年，郭茂財在宅子里偷埋下一壇金條，連自己的兒子都沒告訴，人就吊死了。最后，金條卻讓一個外地人給挖走了。

忽地，我想起青年人姓劉。覺到這事有些蹊蹺，忙去找他。青年人很熱情。現今早有了一個胖小子，都上一年級了。兩口子將四合院也翻蓋一新，開起一家綜合超市，照老家的話說，小日子富得流油。

待問及青年人的家史，青年人說他很小時聽祖母講過，祖父販絲綢死在了北方。

聞聽，我驚詫萬分。青年人所言的祖父，會不會就是當年跟郭茂財在一起的絲綢商劉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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