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川端康成《千只鶴》中的生死轉(zhuǎn)換

◎高雅楠

（西安外國語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學(xué)院 陜西 西安 710100）

縱觀前人對于川端康成作品的生死觀研究，大部分以整體分析為主。一些學(xué)者對其作品中的生死輪回觀有所分析，但強調(diào)的是生和死在流轉(zhuǎn)中達到統(tǒng)一的效果，卻未涉及作家怎樣具體轉(zhuǎn)換。了解具體轉(zhuǎn)換過程，可以幫助我們更好感受作品中的張力，把握《千只鶴》眾多意象背后體現(xiàn)的生死象征意義，從而進一步體悟川端康成作品中的生死哲理[1]。筆者單以《千只鶴》這一部作品為例，以富有象征意味的茶杯意象著手，從對死亡的倦怠與懷念——由死向生的過渡——毀滅和新生三個層次，辯證地論述從死亡到新生的轉(zhuǎn)換過程。

一、對死亡的倦怠與懷念

茶杯，這一意象主要在作品后半部分出現(xiàn)，算是推動《千只鶴》情節(jié)的一個重要意象。太田夫人和菊治的父親共有一只志野陶茶碗，菊治的父親用黑樂，太田夫人則用赤樂。菊治的父親去世后，作為他的最后一位愛人的太田夫人依舊保留著這只愛人用過的赤茶碗，因為長期使用，竟在上面留下了難以褪去的口紅印。菊治在太田夫人死后仍舊使用這一赤茶杯，望著杯上的光澤竟想起那來自太田夫人光滑的觸感。

川端康成筆下的許多物象都有著女性肉體的象喻，這里的茶杯就是代表之一，光滑潤澤的外壁有如女性的皮膚；再如《雪國》中作者形容駒子的倩影：“月光照在她的肌膚上，發(fā)出貝殼一般的光澤。”川端康成善于用精致的物象來代表女性，使得女性的美隱形于貝殼、茶杯上，更加空幻、朦朧。“他們樂于追求小巧玲瓏的東西，而不像大陸國家的人們那樣強調(diào)宏大。”①葉渭渠描述日本人敏感纖細的性格時這樣說到。

日本文學(xué)家的含蓄敏感性格特征尤為突出。川端康成把主體的性格特點投射到了客體物象上，讓外物也染上了曖昧色彩。茶杯作為盛水的物質(zhì)而存在，它能夠滿足人喝水的功能性需求，但它的外壁象征著女性肉體(生理需求)，它的印記象征著死亡和記憶的殘存(情感需求)，這二者都是不能被滿足的，所以菊治通過占有茶杯來懷念太田夫人，逃避她已死亡的現(xiàn)實。“對所有物的感情和使用上的利己主義，是日本人的特色。”②用物象來代表死亡和記憶，充分體現(xiàn)出本居宣長所說的日本文學(xué)中的“物哀”，即對外物的感情與感受[2]。

這種及時定格外物的敏感性表現(xiàn)在：日本文學(xué)家把握客體物象時往往是結(jié)合主體情感的，即把自己的主觀感受投射到靜態(tài)的客體之上，這與劉勰的“感物說”有類似之處。“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劉勰強調(diào)文學(xué)創(chuàng)造過程中主體心靈與客觀景物之間相互作用的重要性，“感”成為了主客體和諧一致的媒介。在川端康成筆下，同樣也是通過“感”這一方式來達到主客體同一，所不同的是后者更加凸顯個人的主動投射性，如菊治把對太田夫人的情感自覺地映射在茶杯上，把對死亡的倦怠映射在殘留的暗紅色口紅印上。

二、由死向生的過渡

“死”是生命的否定狀態(tài)，“生”是生命的肯定狀態(tài)。川端康成在這里用“死亡”來達到對生命的肯定和過渡。肯定個體生命曾經(jīng)存在過的事實，并肯定個體曾留下的生命的痕跡。茶杯一方面代表著舊主人的死亡，在傳遞的過程中又因被新的主人使用，也承擔(dān)著由死向生的過渡。

川端康成認為，沒有純粹的死亡。他在這里安排太田夫人和文子這一對母女先后愛上同一個男人，目的就是為了由死走向生，太田夫人的肉體消亡，但她寄予了情感的靈魂卻進入文子體內(nèi)，并和文子的情感合二為一。德漠克利特認為，“人的生和死也只是組成人的基本單位的聚散和離散而已。”③張載的“元氣說”則更進一步說明：“人死后并不是虛無和毀滅，而只是‘氣’的離散而已。”④因此可以說，在川端康成這里，沒有徹底的毀滅，死亡是永恒不滅的事物的一種轉(zhuǎn)化標志。

三、毀滅——新生

文子是幫助菊治成長的重要人物，同時她也身負“毀滅”的重擔(dān)。菊治一心想要保留太田夫人使用過的赤茶杯，并堅定地認為她是像透亮的赤茶杯那樣的名品。可見，赤茶杯完全承載著菊治對已逝愛人的眷念，或者說，赤茶杯就是太田夫人。他先后愛上了兩個女人，兩個女人都在非理性的情況下和他發(fā)生了關(guān)系，最終都又選擇毀滅自身。文子想要打破赤茶杯，一是想要抹去她和她母親因同一個男人而獲的罪惡感；二是想要菊治獲得新生。由此，便不難理解文子在打破赤茶杯之后說得那句“還會有更好的志野陶”，當(dāng)然，川端康成在此處也暗示著現(xiàn)在的“志野陶”會被毀滅[3]。

菊治的愛是帶著倫理罪惡色彩的，他愛得不光彩，愛得有悖倫理，對文子的愛雖換上了純潔的白色，但他們二人之間的感情必定是不能長久的，罪惡感早已銬住二人。所以菊治和文子的毀滅同時也可以看作是一種新生，是脫去罪惡感的枷鎖走向天堂的一種新生。

“生與死是人生獨木橋的此岸與彼岸。”⑤川端康成的“毀滅就是新生”與海德格爾的“為死而在”有一定的相似性。海德格爾認為，人生就是“趨向死的先行”或“先行到死中去”的奔向死亡的過程。“對人來說，唯有死才能把單個人從蕓蕓眾生中分離出來。”⑥。如果我們按照海德格爾的死亡哲學(xué)來理解《千只鶴》中的毀滅，就能明白文子和菊治為何最終還是選擇毀滅自身，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能找到自己的真正所在，從而獲得永恒的自由。

川端康成曾說：“我覺得人對死比對生要更了解才能活下去。”在川端康成看來，人只有經(jīng)歷死才能體會到生的意義。《千只鶴》中太田夫人的死換來了菊治對美好純新愛情的感念的新生，文子和菊治的死換來了精神上的拯救與解放。日本民族把死亡當(dāng)做生命的必然組成部分，死亡本身是肉體的終結(jié)，但在川端康成筆下反倒是精神和靈魂的永生。

四、結(jié)語

川端康成在《千只鶴》中表現(xiàn)的辯證的生死觀，總結(jié)來說可以分為兩點。一是他歌頌死亡之美，死亡在他的筆下是通向新生的重要途徑，死亡不是個體生命的結(jié)束，而是一種美好的宣告禮，這種美區(qū)別于壯美和崇高，而是一種作者自身美好感悟的展現(xiàn)，是讓讀者后知后覺、易于接受的。二是生死轉(zhuǎn)換，死亡在他的筆下充滿了魅力，尤其是從新生向死亡的邁進中。川端康成的作品不只是寫死亡，而是對死亡的全新描述，展現(xiàn)了作者對死亡的獨特審美。

【注釋】

①葉渭渠，唐月梅：《物哀與幽玄—日本人的美意識》，廣西：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第17頁。

②[日]今道友信，蔣寅等譯，林煥平校：《東方的美學(xué)》,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第149頁。③轉(zhuǎn)引自楊足儀：《死亡哲學(xué)十二講》，江西：江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33頁。

④轉(zhuǎn)引自楊足儀：《死亡哲學(xué)十二講》，江西：江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34頁。

⑤畢治國：《死亡哲學(xué)》,黑龍江：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3頁。

⑥畢治國：《死亡哲學(xué)》,黑龍江：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42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