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收養的孩子

韓秦林

在我小學畢業的那年夏天，媽媽帶著我和弟弟在賓夕法尼亞的海濱度假。

一天早餐后，我們在黃金海灘曬太陽。這時，一個漂亮的媽媽—羅伯特夫人帶著兩個孩子過來了，和我們一起曬太陽。她和我們住在同一個酒店，巧的是她的房間對著我們的房間。在度假的日子里，我們熟悉了，還成了好朋友。

羅伯特夫人的大兒子是10歲的德華，小兒子是8歲的向東。此刻，德華正在聽他媽媽給他念書。他是一個文靜的孩子，很瘦弱，看上去像剛剛生過一場病，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似的。向東有一雙漂亮的藍眼睛，長著一頭金黃色的卷發，像一頭可愛的小獅子，既活潑，又調皮。他能跑善跳，逗人喜愛，陌生人碰到他都會停下來跟他玩兒，有的人還會送他玩具。

過了一會兒，一個小女孩兒哭泣著走了過來。大家圍過來，問她發生了什么事情，需不需要幫助。小女孩兒哭得更兇了，在媽媽的勸慰下，她才抽泣著，慢慢地平靜下來。原來，小女孩兒的媽媽身體不舒服，在賓館的房間里休息。小女孩兒嚷嚷著要到海灘上玩兒，媽媽讓她自己去玩兒。小女孩兒委屈地說：“阿姨，難道我是媽媽收養的嗎？她對我那么兇。”

向東一聽，笑著說道：“小妹妹，我才是媽媽收養的呢！可是媽媽對我一點兒也不兇。”大家一聽這話，都驚訝地互相看了看。但我發現，向東那張曬黑了的小臉上卻流露出一種愉快的表情。

“這是真的！”向東大聲說道，“媽媽和爸爸想再要一個孩子，所以，他們走進一個有許多孩子的大屋子里，去尋找他們喜歡的孩子。”

“我們去過許多那樣的大屋子，”羅伯特夫人說，“最后我們看上了一個可愛的孩子。”

“那個孩子就是我！”向東自豪地說。

“但是，那天他們沒有把你給我。”羅伯特夫人說。

“你們在回家的路上不停地說‘希望我們能得到他！”向東就像在講一個他非常熟悉的故事。

“是的，幾個星期以后，我們就得到你了。”羅伯特夫人說。

向東向那個小女孩兒吐了吐舌頭，說：“我是被媽媽收養的，媽媽對我比對哥哥還好！”說完，他還補充了一句，“哥哥是媽媽親生的呢！”

小女孩兒破涕為笑，擦了擦鼻子說：“我希望我不是媽媽親生的，回去后我就跟媽媽說，讓她收養我吧！”大家聽了，都笑了起來。德華和向東他們拉著小女孩兒的手，跑到海邊玩浪花去了。

望著幾個孩子的背影，媽媽說：“我真想不通，誰舍得拋棄向東這樣可愛的孩子呢？”

過了一會兒，她又補充道：“明明知道自己是被收養的，但是他卻絲毫不感到憂傷。”

羅伯特夫人答道：“向東不覺得傷心，反而感到高興。”

“你為什要把這件事告訴他呢？”媽媽說。

“我并沒有告訴過他，他知道這件事純屬意外。”羅伯特夫人回答，“我丈夫是部隊的工程師，工作經常調動，我們很少在一個地方定居。誰都以為向東和德華都是我們的兒子。但是，一年前，在我丈夫病故后，我和孩子們碰上了一個我多年不見的朋友。她突然問我，哪個孩子是收養的？我使勁給她使眼色，她這才明白過來，轉換了話題。但是，已經晚了，孩子們都聽見了。她走后，兩個孩子立即跑到我面前，眼巴巴地望著我，希望我告訴他們事情的真相。于是，我絞盡腦汁，編了一個收養向東的故事，說給他們聽。你們猜一猜，結果會怎樣？”

我說：“向東很勇敢地接受了這件事情。”

“對啊！”羅伯特夫人微笑著說，“向東這孩子雖然比德華小，但他很開朗，很樂觀。”

在羅伯特夫人和她的孩子們離開酒店回家的前一天，媽媽和我在沙灘上又碰見了她。這一次，她沒有把兩個孩子帶來。媽媽夸獎了她的孩子，還特別提到了小德華，他對母親竟然如此地依賴和崇拜。

羅伯特夫人笑著說道：“你也是一位能體諒人的母親，我很愿意把事實告訴你。實際上，向東是我親生的兒子，而德華才是我的養子。”

我和媽媽聽了這話，驚呆了，不知道說什么好。

“如果告訴德華，他是我收養的，他一定會受不了的。”羅伯特夫人說，“對于德華來說，母親意味著他的生命，意味著他能得到一種強大的安全感。他和向東不同，向東這孩子很剛強，是一個能夠承受磨難的孩子。無論發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都不會沮喪。”

和羅伯特夫人告別后，我們再也沒有見到這一家人。

時間飛逝，我長大成人，娶妻生子了。

去年夏天，我在紐約的一家華人餐廳里吃飯，鄰桌坐著一個高個子男人，身著白色的空軍制服。我覺得他有點兒眼熟，感覺在哪里見過。正在這時，他走了過來，叫出了我的名字。我這才想起來，問道：“你是向東？羅伯特先生嗎？”

他正是向東，我們擁抱在一起，回憶童年時我們在海濱度過的那段時間。我把他介紹給我的妻子，然后，他把他的哥哥德華的情況簡單地告訴了我們。德華大學畢業后，成了一個卓有成就的化學家，但他只活到30歲就死了。

“母親和實驗室就是德華那個世界里的一切，”向東說，“媽媽曾把他帶到新西蘭去療養，但是他惦記著他的實驗室。在那里住了不到一個月，他就回到了實驗室繼續工作。他在臨死之前的幾個小時，還在忙著觀察那些試管。死的時候，媽媽把他緊緊地摟在懷里。”

我紅著眼睛，低聲說道：“這真是一個令人悲傷的消息。不過，你媽媽是什么時候告訴你事情的真相的？”

“你好像也知道？”向東疑惑地問。

“是的，她早就告訴過我和我媽媽，但我們都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

向東眼睛里閃爍著晶瑩的淚花，沉默了好大一會兒才說：“現在，我自己也有了一個孩子。我開始思索，在這二十多年里，母親為了不去傷害養子那顆天真無邪的童心，而把親生兒子的位置讓給他，她自己心里會是怎樣一種滋味呢？”

母愛讓我們肅然起敬，我們都沉默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