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瑞翎
在茫茫的哀牢山區,有很多哈尼人住在那里。他們認為“龍林”是一個禁地。但其實“龍林”也是一片普通的樹林子,同別的森林連在一塊兒,連綿不絕地在山頂上蔓延,一直伸到布滿云彩的天邊。
平時,人和牲畜是不能到禁地來的。不過有時候也有例外,比如現在,然里就和爸爸到了這里。
“樹!請你把衣服脫下來,借給我家然里做一件褂子。”爸爸對一棵樹說。
爸爸掄起木槌,使勁兒敲打樹干。樹皮被敲松以后,爸爸就把樹皮剝了下來。雖然爸爸一直在生病,但這事兒他還是完全做得到的。
“咱們的老祖宗在發明織布以前,沒有衣服、掛包和糧食口袋。那時,他們都得來找樹商量。”爸爸說。
“那么,要是樹不樂意,怎么辦呢?”然里說。
“那也得逼著它們把衣服脫下來!”爸爸笑了一下,又說,“樹不會不樂意的。它們同人類是好朋友。它們愿意把衣服脫下來借給我們。”
爸爸將樹皮放進河水里,又是揉,又是搓,就像洗衣服一樣。而后他用大石頭壓住樹皮的一端,讓它順著水流漂動。樹皮里的東西,比如樹漿什么的,很快就被蕩滌干凈了,只剩下一層薄薄的東西。爸爸撈起它,擰干,晾在灌木上。嚯!在太陽底下,這塊樹皮布可漂亮了,簡直是輕盈的紗!而這種紗絕不是人類的手能夠織得出來的,它是由大自然直接生出來的。它的顏色十分美妙,是一種說不出的黃色,像暖洋洋的光,只要看上一眼就會讓人感到非常舒服。
“好了,然里。”爸爸說,“現在你可以像老祖宗一樣打扮了。喏,這就是古時候的衣服——”
然里高興地穿上了樹皮衣。啊,這種衣服好奇妙,輕得就像蜘蛛網一樣;它又是這么特別,散發出一種樹的香味。然里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感到自己變成了古時候的人。
他得出去炫耀炫耀才成,但是現在天已經黑了,而且天氣突然變得很壞。閃電掣起來了,屋頂“噼噼啪啪”地響起來,屋檐上的茅草淌著水。爸爸媽媽的臉上露出擔憂的神情。他們擔心梯田里的稻子會成片成片地倒伏,要是谷穗在泥里發了芽可就糟了。
第二天,然里同爸爸來到梯田。那些即將成熟的稻子本來應該垂著頭、在風中動著,像芬芳的汪洋大海。但是因為昨晚上的狂風暴雨,它們全倒在泥里了。
爸爸命令然里留在田埂上玩。而后他蹚進稻田里去,小心地托住稻穗,一小束一小束地把稻子扶起來,把它們的葉子互相捆住,像捆一支火把。有很多大人也來到梯田里,扶起他們家的稻子。
太陽烤著濕漉漉的大山,稻田和爸爸都在蒸騰著白汽。到了下午,然里的臉被曬得通紅,爸爸的背上結著一圈又一圈的鹽花。所有倒伏的稻子都被扶起來了。爸爸用一種非常疲勞的聲音對然里說:“唉,我的事情太多了。明天我還得去把路修一下,等我們背谷子回家的時候就能好走一點兒。我還要磨鐮刀,要收拾谷倉……然里,你可要快些長大。有一天我不在了,這些活兒都得歸你做了……”
然里并沒有去想“有一天我不在了”是什么意思。事實上,爸爸已經病得很重了,他只是裝作沒有病的樣子。
“我本來就已經長大了!”然里理直氣壯地說。
后來,爸爸真的消失了,而且是永遠從家里消失了。
爸爸把倒伏的稻子全部扶起來,回到家里以后他就躺在床上,誰也沒有辦法讓他再爬起來。
今后媽媽得自己去做很多事情,但是現在媽媽成天躺在床上哭。現在真的到了然里自己做主的時候了。他自個兒做主去放牛,讓牛吃得飽飽的。他把玉米棒子從樓上拿下來,剝下黃澄澄的玉米粒,扔給雞吃。他每天把火塘燒得旺旺的,把新鮮的雞蛋整個兒地放在瓦罐里煮熟,剝掉蛋殼,送到媽媽手里。
媽媽從前就是這樣為然里煮雞蛋的。現在然里從一個被媽媽照顧的人,變成一個照顧媽媽的人了。這個變化可真夠了不起的,連鄰居都在夸他!而媽媽也明白了:自己失去了一個老男子漢,卻得到了一個新的小男子漢。于是她從床上爬起來,開始找事情做了。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很快到了十月,天氣漸漸變冷,然里的兩個大腳趾頭已經從破鞋尖里伸了出來。然里需要買一雙新鞋子了。
媽媽也一定會贊成然里買新鞋子,不過,她現在—分錢也沒有,所以還是別讓她知道為妙。然里覺得自己可以做主做這件事情,他想起家里還有一大罐子酒。爸爸去世以后,家里就沒有人喝酒了,然里完全可以把那些酒賣掉。盡管他從來沒有到集市上去賣過任何東西,但他還是有信心做好這件事。
第二天一早,然里穿上他的樹皮衣,棕色的掛包帶子斜挎在胸膛上,看上去夠精神的。他把竹籃子背在背上,籃子里放著十斤酒,用幾個拾來的飲料瓶子盛著。他順著一條紅色的黏土路穿過樹林子,去往山下的集市。
那是一片空地,散落著一些垃圾,碼著幾垛木柴。人們從各座山上來到這里,撐起一些傘,在傘下做著買賣。然里在那些賣菜的女人旁邊找到一個位子,把飲料瓶子放在地上。這里邊裝的可是很好的酒,連祭師喝了都夸個不停的酒,但是集市上的人卻不知道。
一位老漢人向然里走來。這人的頭發很長,用皮筋扎成一束,垂在腰上,像一匹老灰馬的尾巴。他注意到然里身上的褂子,伸出手來摸了一下,贊嘆地說:
“哎呀!太軟了!顏色真好!這是一種什么布?小家伙,這是誰給你的?”
“我爸爸用樹皮做的。”然里說。
“你家里還有多少?全賣給我!”
“我是來賣酒的。”然里說,“你買不買酒?”
“我只想買你的衣服,賣給我吧!”老漢人繼續要求著,拿出兩張大紅鈔票。
啊,這可是兩張大鈔票呀!它可以買下一雙旅游鞋,甚至還可以把餅干啦、糖塊啦、塑料玩具啦,全都買下來。然里的手幾乎就要把大鈔票接過來了,不過他腦子里有一個東西把他的手制止住了。于是他說:
“不行!這個我可不賣!這是我爸爸做的!”
“你可以叫你爸爸再做呀!”老漢人說。
“我爸爸已經不在了,他不會再做了。”然里說。
老漢人嘆息了一下,摸了摸然里的頭,同時又看了他的樹皮衣一眼。他清楚地知道,這古老的樹皮布,在山外的世界可以值多少錢,除了錢,甚至還有別的好處。
“我真想要呀!”老漢人說,“你們那兒,還有誰會做這種東西?”
“我會做!”然里說。
“這就對啦!”老漢人又高興起來,“你做出來多少,我就買多少!”而后他又叮囑:“你可不要把樹皮布再賣給別人哦!你告訴我,你爸爸媽媽叫什么名字?你們住的那個村子又叫什么名字?我想我們是不是先簽一個協議——唔,我看也不用。因為你是個說話算數的人,是吧?”
然里點點頭。他當然是一個說話算話的人。
然里回到家里。當媽媽知道然里今天去賣酒,是為了買一雙鞋子,而酒并沒有賣掉時,她就忍不住流下眼淚來。同時她悄悄看了然里一眼,還好,這孩子坐在火塘邊,并沒有注意到媽媽在哭。
“媽媽,集市上有一個老漢人。我有多少樹皮布,他就買多少。我們明天去剝樹皮吧。”
“這個生意恐怕做不成。”媽媽說,“樹同人差不多。你去剝它的皮,就像脫掉它的衣服一樣。”
“可是爸爸從前又怎么可以剝它的皮呢?”然里說。
“這不一樣。”媽媽說,“樹把皮剝下來給你這樣一個小娃娃做一件褂子,它倒很樂意。可要是把它們的皮全剝下來拿去賣錢,你想想……”
然里覺得媽媽的話很有道理。
時間一天天過去,時令已經是初冬。現在然里穿著一雙黑色的布鞋。媽媽織了不少土布,晾在木桿子上,她剪下一塊來為然里做了這雙新鞋子。
然里比幾個月前結實了好多,他已經學會了犁田。牛在他前邊乖乖地走著,然里跟在牛的身后扶著犁架子。他已經使出了渾身的勁兒,可是有時候犁架子還是會偏到一邊去。那些被犁頭翻轉過來的泥土,散發出濃烈的香味,里邊掙扎著不少泥鰍和蚯蚓,很多鴨子來到田里飽餐。在“嘎嘎”的聲音中,然里聽見了一個外地口音——那個想買樹皮布的老漢人找到這兒來了。
“嘿嘿,小家伙,我可找到你了!”老漢人高興地說,“你怎么不去集市了呢?你的樹皮布做好了沒有?快拿出來!你有多少,我就買多少。”
“沒有樹皮布。我媽媽說,樹皮布是不能賣的。”然里搖著頭。
“怎么不能?”老漢人狡猾地笑了一下,“這是多好的賺錢門道啊!你瞧,又不需要什么成本,只要拿著刀去山上,剝下樹皮,錢就出來了。”
然里不停地搖頭,不肯做這個生意。
“那么你可不可以帶我去看看那種樹?我只是看看而已。”老漢人說。
想得美!然里才不愿意出賣樹朋友,把打著壞主意的人帶到“龍林”里去呢。他非常堅定地搖頭,并且嚇唬老漢人說:“那里有大蟒蛇!會吃人的!”
“好吧。”老漢人說,“我自己想辦法。”
老漢人會想什么辦法?
如果老漢人想出什么壞辦法的話,那么然里也會想辦法,保護他的樹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