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額爾古納來

謝春卉

日出東方和日落村子

太陽不一定非得從東面出來。比如在額爾古納，冬天的太陽就從南面出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冬天太冷了，太陽也怕冷。

一天就這么兩件大事，日出和日落。再沒有比這更大的事情了，生老病死都顯得微不足道。如果太陽一直不出來，地球將陷入黑暗，人類就離玩兒完不遠了；如果太陽一直在天上掛著，那么這個星球將陷入到另一場恐慌當中。

于是就有了日出和日落。萬物負陰而抱陽，陰陽循環(huán)往復，萬物才能生生不息。日出是頭等大事。此時天剛剛亮，天和地早就睡醒了，但是天地默不作聲。就像一個人睡醒了仍然在床上賴著，人在等雞叫等鬧鐘響。天和地也在等待一個這樣的時刻。這是一個盛大而莊嚴的時刻，好比每天天安門廣場的升國旗儀式。

此時萬物心向東方（或者南方）。一道扇形的光芒先從地平線上爬了上來，其他的光芒排在后面整裝待發(fā)。太陽馬上就要來了。接下來的時刻驚天動地，天和地都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上帝說，要有音樂，于是就有了音樂。屏息凝氣的天地間開始有音樂響起，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放在這兒最合適。“當一當一當”三聲沉重的命運詰問過后，一道光劍從扇形光芒的中心伸出。那些巨大的聲音被花草樹木聽見。此時C小調變成G大調，變大變亮的光劍向上無限伸展直插天庭。這道光劍是把鑰匙。天庭的大門被打開，雨和雪落下來，云和風流轉起來，雷霆被放出來。

千萬匹金色的戰(zhàn)馬立刻從太陽本部出發(fā)，以每秒鐘30萬公里的速度向四面八方馳騁。明亮、歡快、不斷高漲的樂章一路跟隨，金色的戰(zhàn)馬跨過沙漠和海洋，掠過森林和草場，人們的笑臉明媚起來，鳥兒在森林里婉轉起來，蚯蚓在泥土里活過來，草和葉子在晨曦下舒展開來。

我站在額爾古納濕地最高的山頂上，太陽從東山上浮上來，金色的光浪一下子掀過來。我的雙眼永遠都來不及準備好，就被這巨大的光亮灼傷到了。我閉上眼睛，我和這些光浪一起沉浮。

太陽在天空巡視了一整天，傍晚的時候到達西面的山上。我天天跑到額爾古納濕地最高的山頂上去看日落。我站在山頂上，環(huán)形山遠遠地從四周抱過來，我覺得我好像生活在月球上。山抱住的這片天是特意劃出來的一片天。比如網圍欄把草場劃成一塊兒一塊兒的，或者劃成你家的我家的。山給額爾古納也劃出這么一片天，這片天就是額爾古納的。這片干干凈凈的天澄澈蔚藍如水晶，這片天允許各種各樣的鳥兒和云彩飛過，但是不許飛機這么沒有美感的東西飛過；允許太陽月亮在上面涂抹各種各樣異想天開的顏色，但是不許大煙筒里的黑煙也來畫上一筆；允許所有亮晶晶的星星在黑夜里冒出來一下一下地眨著眼睛魅惑人。

除此之外這片天空還是一個舉行特別儀式的地方，比如太陽升起來的儀式、太陽落下去的儀式、太陽和月亮交接的儀式、某顆流星隕落的儀式等等。這些盛大而莊嚴的儀式全都在額爾古納這片天空上舉行。

現在，忙碌了一天的太陽馬上就要回家了。太陽的家就在西面的一個村子里。早晨太陽派出去的金色部隊一個不落地按原路返回。這些金色的光芒簇擁在太陽周圍，太陽明亮得不可直視。西面的天空被金色的紅色的橙色的光海打開一扇門，太陽的村子已經準備好了，迎接太陽回家這樣的大事正熱熱鬧鬧地進行。

光海里演奏著《百鳥朝鳳》《花好月圓》《金蛇狂舞》這樣喜慶的民樂，那些穿金光袍子的人、穿紅光袍子的人、穿橙光袍子的人使勁吹著笛子、嗩吶，鈸兒、鐃兒齊上陣。此時天空把自己交給了另外一些藍，不同的藍從四周的山脈開始次第展開，無數穿藕荷色裙子的仙女在這些藍色里舒展水袖翩躚起舞。

穿藕荷色裙子的仙女不斷出場越聚越多，一半兒的藕荷色取代了天空的藍。這是個奇幻的天空，這樣的天空只有站在額爾古納濕地最高的觀景臺子上才能看見，這個天空好像一個色彩不斷變幻的奇幻山洞，一些亮晶晶的寶石綴在上面閃閃發(fā)光。

太陽被金光四溢的團隊簇擁著漸行漸遠，仙女和樂隊緊跟其后。月亮升上來了，太陽村子的光門關上了。太陽丟下我們跑到另外一個世界瀟灑去了。

五月的雪和雪孩子

五月的雪不像冬天的雪，冬天的雪有唯我獨尊的霸氣。冬天的雪一層一層地碼在地上，刮在人臉上生疼。五月本來是下雨的季節(jié)，雪卻來了。雪不放心，雪用了一個冬天把大地裝扮得銀裝素裹一塵不染，雪走了之后大地是個什么樣子的？雪想知道。

五月的雪來的時候大地還是褚褐色的。草和樹葉試探性地冒出個頭，一副情況不妙隨時準備溜走的架式。但是興安杜鵑和耗子花已經開了。興安杜鵑開在密密匝匝的森林里，耗子花開在枯黃的山坡上。興安杜鵑和耗子花開了就說明春天已經來了。五月的雪沒白來，冬天的雪見不著這么多好東西。

冬天的雪來的時候大家全跑了。樹葉從枝條上墜下來，枯草被風卷上了天，人逃回屋子里。就剩下雪了。冬天的雪唱的是獨角戲，最多也就是和西北風唱和一下。冬天除了雪就是雪，冬天的雪簡直要寂寞死了。

五月的雪來的時候就不是這個樣子。五月已經不是雪當令了，雪只好偷偷摸摸地來。雪從夜里出發(fā)。雪經過夢，經過夢的雪把聲音留在了夢里。花朵一樣的雪大朵大朵地綻放在夜空深處。沒有光線指引，雪在一片混沌未知中沿著一個靈魂出走又重生的路線去了又回。

雪不知道自己會落在哪兒。落在田野上的雪，被小草和樹葉接住，小草和樹葉安之若素。落在山坡上的雪，耗子花拿它當被蓋。只有落在森林里的雪，讓興安杜鵑一副瑟瑟發(fā)抖的慌張可憐相。

我每次看到被白雪壓彎了枝頭的興安杜鵑就忍不住想起紅樓夢里的那些段子，住在大觀園里的女孩子們下雪天披著鳧靨裘雀金裘這個裘那個氅站在雪地里，身后有一樹紅梅照影，白雪紅梅，就是這個樣子。可惜紅艷艷的興安杜鵑都長在遠處的野林子里，人一般見不到它們。但是雪記住了它們的美，雪每年都來。

人走在五月的雪里如同走在一場無聲的黑白電影里。一些昏黃的往事和雪一起在一個無重力空間飄浮。人從屋子里走出來，從車子里鉆出來，人讓雪把自己圍住。大雪迷離著人的雙眼，一些多少年前從雪里溜掉的往事一件件地又都回來了。endprint

但是五月已經不是下雪的季節(jié)了。一晚上下半尺厚的雪，到不了第二天中午就全化了。五月的雪花如同煙花，繁華過后，了無痕跡。

我五歲以前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冬天以外還有春、夏、秋另外三個季節(jié)。我以為世界就是由兩種顏色組成，地上是白色的雪，頭頂是藍色的天。藍天上的云彩也是白的。雪地里站著一些光禿禿的樹杈子，它們雖然看上去毫無美感，但是我想它們可能還有其他別的用處。母親向我描述這些樹長出葉子來在陽光下搖曳有多么美，我覺得這簡直就是她臆想出來的童話故事，因為我從未見過它們在雪里長出哪怕是一片葉子來。

這就是雪國。我足不出戶，我一直站在窗戶前看雪，我的睛眼里盛滿一場接一場的漫天大雪。我看見父親和母親在雪里把一天一天的日子過完，我看見羊羔、牛犢、馬駒在雪里出生和長大。我閉上眼，天地之間只有我和雪，那些雪在我眼前漫渙成一些久遠的記憶，我分不清那到底是不是真的我。

雪一層一層地碼在地上。雪把房子淹沒，把道路淹沒，把溝壑填平。除了天就是雪，迷路的羊鉆進雪窠子里，讓牧羊人一頓好找。

雪國的山上有一片桃林。我雖然從來沒見過它們，也不知道它們具體長在哪兒，但是我反復聽大人們說起桃花水。他們說，桃花水就要下來了。他們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閃著期待的亮光。我猜每當桃花盛開的時候雪水就會載著落花從山上飄下來，這樣就成了桃花水。為此我一直站在窗前等。

雪下面是冰。我沒有見過泥土，我以為泥土就是冰和雪的混合物。我聽說大人們在遠處的一片雪地里種下了牧草和麥子。我站在窗前的漫天飛雪里等待它們長大和成熟。它們在雪里飛快地長，我一覺醒來它們差不多就已經變成草垛上的干草或者桌子上的晚餐了。

大雪送來一茬一茬的雪孩子。大人們管像我這樣在大雪天出生的孩子叫雪孩子。雪孩子們和雪天出生的羊羔子、牛犢子、馬駒子一樣不怕冷，他們在雪里相互追逐打鬧，他們把樺木爬犁當成雪海里的一葉小舟，他們乘著上下翻飛的雪花去到任何一個他們想去的地方。

第一次來雪國的人看見馬拉著爬犁在雪地上飛跑，嚇得扯著脖子直喊叫，他們喊老鄉(xiāng)老鄉(xiāng)陜別跑了，車轱轆都跑丟了！這個笑話我聽了好多年，最近這幾年才沒人講了。

白糖一樣柔軟的雪落在每一個白天和黑夜里。雪孩子們把歡笑丟在雪里。丟在雪里的歡笑一轉身就不見了。許多年以后，那些長大后離開家的雪孩子一次次地在夢里走回到原處，但是他們什么也找不到了。那些丟失的歡笑早就被別的孩子撿拾了去，夢只是一面空鏡子，鏡子里空空蕩蕩的雪寂寞地落了一年又一年。

我以為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雪一直下，中間短暫的停頓我正在熟睡，等我睡醒另一場大雪已經開始。我和別的孩子一起在大雪里瘋跑，大雪將我們的歡笑和足跡一起收藏。直到我5歲那年，雪國的結界突然打開，于是陽光照進來，泥土化過來，樹葉長出來，我離開那個白色的雪國降臨到這個五彩斑斕的世界上來。云彩管理委員會

人的地在腳下，人在地里種下花草樹木，蔬菜水果糧食。天空是另外一些人的地，他們在天空播種云彩。當然雨和雪也是他們播種的。

種云彩的人也和種莊稼的人一樣，需要找一塊好地。鹽堿地上長蒿子，沼澤地里長水稗子草。天空也一樣，有些地方的天空長出來的云彩老是灰突突的，怎么下雨也洗不干凈；沙漠里的天空就和沙漠一樣屬于不毛之地，偶爾飄過的幾片云彩和零星冒出來的幾株沙漠植物一樣不成氣候。

云彩每天收割一次。每天播種什么樣的云彩完全看心情。種云彩的人將云彩播種好后就不管了，剩下的就交給了風。天空是云彩的牧場，風負責放牧這些云彩。風像放羊一樣攆著云彩在天上跑來跑去。

額爾古納的天空和額爾古納的土地一樣。額爾古納沒有一寸閑著的土地，額爾古納的天空也擠滿各種各樣奇怪的云彩。這些云彩挑戰(zhàn)著人們的想象力，有一些人能看懂，有一些地上的人根本看不懂。

反正地上也很少有人關心天上的事。自己的事情還操心不過來呢。日月星辰都在固定的位置，幾萬年也沒什么大變化；云彩變幻莫測，云彩的事就更沒人管了。天空是一口巨大的藍洞，要是沒有云彩在頭頂攔著人會不會掉到洞里去？悶頭在地上走的人不知道，云彩每天都在忙忙碌碌的干些什么大事情。

這個問題早就被放羊的七十六發(fā)現了。七十六仰臉躺在山坡上，云彩每天都在他眼前飛來飛去。他看見一朵一朵的云彩手挽著手一排一排地隨意擺滿天空，天空馬上變成了一片浪花翻涌的海；有時候云彩變成一溝溝一壟壟，七十六知道這是天上的人正在種地呢；有時候云彩堆在一起堆成一座座山或者鋪開拉成一張張網；有時候一大片烏云把天空堵得嚴嚴實實，突然云彩中間打開一扇門，一條光路從云彩里探出來一直鋪到草原上。這是誰要來？難道天上的人要到草原上來看看？云彩多了就能擋住太陽，云彩多了要下雨，云彩不會無緣無故打開一扇門，七十六一直等著從那個云洞里走出一個人來。

有一次七十六看見天空變成了一片憤怒的海，淹沒在水里的烏云能映出整個草甸子的倒影來。但是雨沒下一滴，烏云就變成了不斷變幻的緋紅色，當然云彩有時候也會變成各種藍色、藕荷色、橙色、金色、灰色、黑色，但是紅色的烏云七十六還是第一次見到。七十六站在草甸子上面對這些詭異的云彩癡癡呆呆地陷入無盡的想象，都忘記了趕著羊群回家。

還有好幾次，七十六看見天上的云彩聚在一起聚成了一個個巨大的UFO。七十六對外星人充滿了好奇，他很期待和這些巨大的UFO里的外星人好好談一談。

七十六每天躺在他放羊的這面山坡上監(jiān)視著天上的一舉一動，云彩的任何變化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決定成立一個云彩管理委員會，再招募兩個大學生和他一起躺在山坡上研究這些云彩。七十六家有一千多只羊，幾百頭牛，雇幾個人干活一點兒問題都沒有。他不但要研究這些云彩，還要管理這些云彩，讓云彩聽他的話。比如在一些必要的場合，先讓云彩擋住太陽，然后再讓云彩閃開一條縫兒，讓陽光從云縫兒里漏下來照在指定的人身上，起到—個追光的效果；他還要發(fā)明一套同UFO里的外星人打交道的辦法，他認為外星人一直藏在云彩里不肯降落到地面上來就是出于對人類的不信任，他要讓人類和這些智慧生命彼此信任友好相處；他還準備邀請游戲與魔幻影視劇制作方來他放羊的這面山坡取景……

七十六有很多這樣的想法。但是目前“云彩管理委員會”還只有他一個人，他對現在人最大的不滿就是他們對他這項美好的事業(yè)太缺乏必要的熱情和信心了，為此他忍不住覺得有點兒孤單。

責任編輯 烏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