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娜
1
四十年前我在哈里村出生。母親把我的臍帶埋在房后菜園里三棵碗口粗的白楊樹的樹根下,從此哈里村成了我的第二個母體。她用原生的自然風物和純粹的民族文化孕育了我十二年。十二歲離開之后,我經常在夢里回到這里的山水草木間,特別是在北京飄搖不定經常搬家的十年,幾乎所有夢境的背景都是哈里村。那時候渴望回來,卻覺得回來,不只是買張車票那么簡單。
2
哈里村不大,全村不到四十戶人家,都是達斡爾族。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哈里村沒通長電也沒有外來戶,物質生活水平尚處在“餓不著就行”的階段。達斡爾人勤勞善耕,也能歌善舞。那個沒有電視電腦、手機自拍的時代,哈里村的文娛生活卻相對豐富多彩。“日出而耕,日落而唱”是哈里村人民最精煉的寫照。
晚飯后,村里大多數人會分幾撥聚集到村里各處。老人、小孩去唱“烏春”的長者家,男女青年或打曲棍球、火球,或在河邊扎堆唱“扎恩納樂”。一些喜愛舞蹈的就著河邊的“扎恩納樂”跳一陣子“魯日格勒”。這是當時哈里村人文娛生活的常態。
我經常跟著母親去聽“烏春”。小孩生來就喜愛熱鬧,受不住“烏春”單調的旋律和說教式的內容,大多數同齡的孩子聽不完一個曲就睡著了。在村里人眼里,我是個不正常的小孩,每次都聽到散場,越聽越精神,偶爾還會拋出天真的問題,向唱“烏春”的長者發問。每年初冬和初春母親忙著給我們九個孩子做換季的衣服,大的改小的,棉的拆洗重新縫制,縫縫補補日夜忙碌,不能領我去聽“烏春”,我就跟著哥哥去聽“扎恩納樂”,看曲棍球、火球和“魯日格勒”。去了幾次嫌太吵,再也沒去過。
母親忙碌縫補換季的衣物,我也忙活著給我的哈尼卡們裁剪新的衣服和頭飾。哈尼卡是達斡爾族婦女從小就接觸、把玩、制作的紙偶。村里的男童從會走路開始扒拉曲棍球,女童最初的玩偶就屬哈尼卡了??梢哉f,哈尼卡和曲棍球,是每一位哈里村達斡爾族人童年記憶里,最初也是最喜愛的玩具。
達斡爾族傳統哈尼卡是沒有眼睛和手腳的。為什么如此設置?我記得小時候老人經常叮囑,哈尼卡有了眼睛就有了魂魄,有了手腳就會跑跳抓撓,會成精。成精之后會怎樣誰都不敢說,也說不清。祖輩們代代傳承并告誡:哈尼卡不能有眼睛和手腳。我想這種告誡不僅是尊重傳統文化的表現,更是對傳統文化的敬畏。哈里村的婦女都會剪哈尼卡,就像“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那樣,每個人剪出來的各有不同。那時候,趁著農活少的時候,女孩之間互相交換手里的哈尼卡和漂亮的紙張。彩色的糖紙是最搶手的。姐姐有個同學叫郭菊蘭,住在我家前街。她的哈尼卡不僅身材比例勻稱、頭飾各異、紛繁,服飾的顏色搭配、花紋都非常好看。更吸引我的是,她剪哈尼卡總能突出達斡爾族人自古崇尚的天倫之樂和日常生活中的習性,比如奶奶的大煙袋,爺爺的禮帽,小男童的曲棍球,閨女的香囊等生活細節??梢哉f當時在十里八村都是有名的巧女,如今依舊。
達斡爾族有語言沒文字。因此,延續、傳承母族文化只能口口相傳。傳著講著,慢慢就衍生出附加旋律傳授的技法,這就是達斡爾族的“烏春”。在固有的旋律中可以包羅萬象的音樂。天地穹宇的奧理、萬物生靈的喜怒哀樂都可以用它唱出來。至于想表達什么,就看唱的人當時想敘述的主題了。
童年時期聽的“烏春”大多陳述的是先烈們保家護國的事跡節選。烙印在我心里的是,那位唱“烏春”的長者哀傷的眼神、悲切慟哭的聲線,選唱的是《戍邊英雄》的一節:乾隆二十八年,邊陲疆土需守護。達斡爾將士告別白發蒼蒼的父母,攜青妻拖雛兒,趕著大轱轆車,帶著愛犬,遠赴萬里西域戍邊。從祖國北方嫩江流域到新疆伊犁,萬里征程,在那個交通靠牛馬或步行的年代,領著皇命的達斡爾人硬是一步一步走了過去。道路漫長艱險。出發的場面凄楚悲壯。留在北方故土的達斡爾人跪在地上,含淚低吟,旋律悲涼。遠行的隊伍消失在荒莽之中,留下的人還在跪望……兄弟二人,弟弟在遠行的隊伍里,哥哥在跪拜淚別的人群中。臨別,哥哥把一匹剽悍的棗紅馬送與弟弟騎行,一只懵懂的小黃狗緊跟左右。遠行三個月弟弟閉了眼。棗紅馬和小黃狗隱忍失去主人的痛苦,尋著來路的氣息朝著故土日夜奔行,奔行……第四個月的一個黃昏,哥哥聽見院子里有馬嘶鳴。出門一看,是棗紅馬回來了。馬鞍還在背上,卻不見弟弟,只見小黃狗趴在 地上。哥哥安撫棗紅馬為它卸下馬鞍,輕觸間整個馬背的皮隨著馬鞍掉了下來,哥哥又悲險地呼喚小黃狗,小黃狗已經起不來了。走近一看,小黃狗四肢全被磨爛,血肉模糊……故土,喚一聲故土,別說是人,就連馬兒狗兒都難消別離的苦楚。
唱到這里,有人偷偷抹淚,更多的人像合計好了似的集體抬頭看房梁。我是嚎啕著,問長者,“小黃狗的腿好了沒?棗紅馬的皮長出來沒?”長者沒作答,默默地續上一鍋 煙走了出去,許久都沒有進屋來。那晚我才知道,原來大人們也會傷心,也會哭??蘼暰拖駨脑皞鱽淼睦呛?,凄厲得讓人頭皮發麻,胸口發緊。
聽這段“烏春”的時候我六歲,幼稚天真的年紀,日夜熏陶中也略懂得了“民族的苦難”和“保家衛國”的意義。
3
“我誕生在紅旗升起的時刻,第一聲呼喚伴隨著雄壯的國歌。媽媽用紅色把我打扮,欣喜的淚花流出了眼窩……啊祖國!媽媽對我說:有了祖國才有了你,你的生命屬于祖國?!边@是達斡爾族民間歌者鄂時光的原創歌曲。
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是一九八六年,我十歲,小學四年級,已經是老少先隊員了。哈里村通了長電。
一九八三年,村里一戶人家搞來了一臺收音機。全村老少的文娛生活開始和母族文化剝離,都糊到那臺收音機上。白天干活,晚上聽收音機。那臺收音機經常播放前蘇聯和北朝鮮的歌曲。村里沒人懂俄語,也不懂朝鮮語。雖然不知道具體唱的什么意思,仍然聚精會神豎著耳朵聽著,跟著哼唱。播放歡快的旋律時就跟著舞一曲“魯日格勒”。
沒過多久,另一戶人家搞來了一臺錄音機。哈里村的文娛生活又多了一項:家庭舞會。找一個大房子跟戶主說明借用開舞會,再去借錄音機,之后挨家挨戶通知。屋里舞不開,就在屋外跳。不會跳的看著、喝著、吃著。會跳的場場不落,舞得廢寢忘食。幸福從每個人的眼窩里溢出來。endprint
新鮮事物不斷涌入哈里村。一九八八年,第一臺黑白電視機的進入徹底改變了哈里村人的文娛生活。似乎一切都在一夜之間變了模樣。人們不再滿足于“吃飽就行”,我也不再聽“烏春”,對音樂的喜愛卻有增無減。各種類別的音樂通過收音機、錄音機、電視機不斷涌入人們的耳朵,應接不暇。我經常學著哥姐的樣子,背著母親哼唱臺灣流行歌曲。有一次唱得正來勁,被母親抓了現行,嚇壞我了?!短鹈勖邸吩诋敃r被劃分到“流氓歌曲”的類別。我以為母親會嚴厲訓教,沒想到她只是盯著我看了很久,眼神中透著無奈和失望。從此,我再也沒唱過那首歌,取而代之的是鄂時光的《我和紅旗》。
鄂時光唱這首歌的時候,是一九八六年初夏的傍晚,夕陽呈現出金色的余暉,灑在他和長者的臉上。不知是鄂時光拉手風琴伴奏讓大家盡情跳舞,還是因為長者說了一句“我們的好日子開始了”,總之,那個傍晚哈里村沸騰了。
歡歌笑語中我隱約感到,“烏春”中講述的民族的苦難、個人的艱辛、國破家亡的苦日子是真的離我們遠去了。
“我生長在紅旗招展的祖國,每一份幸福來自那壯麗的山河。祖國用深情把我培育,希望的熱血注入我心窩。啊,祖國!媽媽對我說:因為祖國給了你一切,你把一切獻給祖國。啊,祖國!我對媽媽說:因為祖國給了我一切,我把一切獻給祖國!”
生在和平年代,十歲時我還不知道該怎么熱愛自己的祖國,但愛國情志已經悄悄抽出芽葉。三十年轉眼過去,到了不惑的年紀,對“怎么愛國”有了新的認識。那就是傳承。
4
二零一五年三月,我帶著剛滿月的女兒回到了哈里村。雖然這里已經沒有一位親人,現居的人們也都是陌生的、年輕的面孔,卻覺得是親切的。這次回來,我在這兒已經住了整整兩年零三個月,已經能分辨每個年輕人的家族脈絡,能認出誰是誰的兒子、孫子,誰和誰的上一代人曾經是我童年時期的左鄰右舍、前院后坊,誰誰家是后搬來的外來戶。從戶籍論,我依舊是這里的坐地戶,但出走了二十多年再回來,房無片瓦地沒一垅,連個熟悉的人都沒有,曾經的發小不是遠嫁他鄉,就是搬去了他處。曾經的長者、長輩、左鄰右舍各種生老病死的離散。在現居的村民眼里,我是外來戶。
女兒是達斡爾族和漢族雙文化基因融合體,是名副其實的“外來戶”。像她這樣跨民族基因的“外來戶”在眼下的哈里村為數不少。他們多數都是漢族媽媽達族爸爸。最早一批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出生的,那之前,哈里村沒有人與漢族通婚,可以和漢族做朋友,這似乎是不成文的村規。生活在哈里村的跨基因“外來戶”們基本都會雙語。我希望女兒將來也是如此。這也是我回到這里的原因之一。
女兒今年兩歲,見啥學啥的年紀。雖然還不能說一口流利的達斡爾語,但是基本都能聽懂。
達斡爾族的基因在她的血脈里明顯占了上風?!皾h先生”五音缺倆,秧歌都不會扭,只會開車和數錢。女兒喜歡跳舞,每天晚飯后必定要求去跳舞,是廣場舞大媽們最忠實的粉絲。女兒更喜歡唱歌,聽過的歌總能唱出一兩句來,過耳不忘。最近她經常唱“傲立哈勒額的艾樂拜……”
剛回來的時候,我是有些不習慣的。不是日常生產勞作的不習慣,是心里上的不習慣。年輕的村民們見到我,用不是很流利的漢語向我打招呼,我用地道的達斡爾語回應。即便和左鄰右舍或者偶爾和發小們聚會,也是如此。這是從心里上把我當成了“外來戶”。即便我說得一口流利的母語,我依然不能立刻脫離“外來戶”的處境。這種感受讓我很不習慣,甚至有些沮喪。漸漸的,熟絡的人多了起來,相互間的來往慢慢多了起來,對彼此的了解深了。這種雙向的不習慣也慢慢地消失了。
雖然現在的哈里村已經不是當年的哈里村,嚴格地說,哈里村已經消失了。從行政區域名單上消失了。當年豐茂富饒的山禿了,清澈的泉水也干了,繁盛斑斕的原野只剩一層薄薄的皮,那些高高的山丁子樹早已了無蹤跡。家家戶戶的菜園子不再種植蘇子、琥珀香等傳統農作物。
慶幸的是,人文傳統還在。每年春夏交替青黃未結時,柳蒿芽的清香依舊滿村飄蕩。村里的男孩們飯前課后依舊揮舞著球棍去打曲棍球,他們非常幸運,有自己專屬的、具備國際水準的專業球場。女孩子們依然會剪哈尼卡,她們也非常幸運,不用像我幼年時經常為找不到好看的彩色紙發愁。
更慶幸的是,村里老少鄉親,都還會說母語。當年母親埋葬我臍帶的那三棵白楊樹,也還在。
責任編輯 烏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