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寒料峭,整個樂榮村都沉浸在過年的喜慶中,家家戶戶的春聯(lián)火紅簇新,婦女們在村頭碰面,樂呵呵地互相問候著:“去村沒有?”
春節(jié)期間,這里的風俗習慣是出嫁的女兒要回娘家探望父母、叔伯、兄弟,叫做“去村”?!叭ゴ濉本鸵由隙Y物,因此,賣豬肉的齙牙三這幾天笑得齙牙越發(fā)地凸出來,他平時幾天才殺一頭豬,最近天天要殺兩三頭才夠賣。只見他,嘴里叼著煙,耳朵上還夾著一支,粗聲大氣地問顧客:“要多少?”這邊已經(jīng)手起刀落,一塊齊整的豬肉就“啪”地丟在媳婦們的面前。媳婦們心里盤算著:父母家一塊、大哥家一塊、二叔家一塊……這邊剛報出數(shù)字,那邊的豬肉就“啪啪啪”地扔到跟前。接著,齙牙三放下肉刀,手腳麻利地裝袋、收錢,大冷的天,硬是讓他舞出一片熱火朝天來。
村頭的小賣部也異常繁忙,各種糖果、餅干一箱箱地打開著擺放,大的手、小的手、白的手、黑的手、嫩的手、皺的手,都搶著從箱里一把一把地掏出糖果、餅干往袋子里裝,孩子們穿得像彩色小狗熊似的,拉著五彩斑斕的氣球,撲著圓滾滾的身子往里湊,媳婦們一邊拉開搗亂的孩子,一邊快活地互相調(diào)侃著。相對而言,男人們就悠閑多了,都在村頭圍著火堆打撲克、吹牛皮。看家的狗這幾天也吃撐了,懶洋洋地躺在火堆邊,聽著男人們討論兩天后的搶花炮。
樂榮村依山傍水,搶花炮的習俗已經(jīng)延續(xù)了好幾代,聽說非常靈驗。這不,去年華強家搶到了發(fā)財炮,一整年都發(fā)得不得了,連幫工的小伙計都有錢起來。村尾李寡婦家的老二就是跟著華強干裝修的,今年過年竟然開回來一輛小汽車,樂得李寡婦見人就顯擺。三十八歲的光棍陳十二搶到婚姻炮,年前剛剛?cè)⒘讼眿D。搶到添子炮的那戶,媳婦的肚子也鼓起來了。
樂榮村兩百多戶人家,平時各忙各的,一年都不見一次面,而每年正月初六搶花炮的日子,卻是全村人最齊整的日子。每到那天,不僅本村人、鄰近村的人都來看熱鬧,還有許多來自平南、昭平甚至廣東的香客抬著燒豬、挑著熟雞和香枝蠟燭,來村里的社廟上香祈福,沾沾花炮的靈氣。曾經(jīng)有人提出把花炮投標,出價高的外地人也可以參與搶花炮活動,但是被族中的老人否決了。今年照例有婚姻炮、添子炮、發(fā)財炮三個花炮可以搶,每個炮的搶炮人數(shù)都已經(jīng)超過100人,激烈程度比去年有增無減。
就在大家說得熱火朝天的時候,王金全雙手插著褲袋,把原本就不夠長的褲腳提到腳脖子上,露出光光黑黑的小腿,穿著看不出顏色的舊皮鞋,晃晃悠悠地出現(xiàn)了。王金全是樂榮村人公認的懶漢,他整天游手好閑,哪里有酒就往哪里湊。據(jù)說王金全出生時,他爺爺一看是個虎頭虎腦的小子,樂得胡須直抖,煙斗一磕,說:“這小子一看就是富貴相,大名就叫王金全吧!”誰知道老爺子直到過世都沒見著這小子半點富貴,這些年王金全跟著他老娘分家另過,都過成貧困戶了。
看到王金全來了,同村的貧困戶,從小因生病留下腿疾的“馬騮”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只見他小小的眼睛一轉(zhuǎn),拍了拍王金全的肩膀,說:“今年你幫我搶花炮吧,我請你喝酒。”說完便鄙視地看著王金全?!榜R騮”從來不掩飾自己對王金全的鄙視。
王金全說:“你說的??!大伙可都聽見了?!?/p>
“我馬騮牙齒當金使,說到做到!”
“你要包我兩天的酒,要有雞,有羊肉?!?/p>
看到“馬騮”的眼睛一轉(zhuǎn),王金全就警惕了,“還有,如果我搶不到花炮呢,酒照喝,羊肉照吃,畢竟力氣我是出了的?!?/p>
聽到這話,“馬騮”鄙視的眼神里多了一絲欣賞,他的眼睛又一轉(zhuǎn),說:“搶不到喝一天,搶到喝兩天?!?/p>
村頭的男人們起哄著作證,事情就這樣說定了。
正月初六那天,樂榮村的社廟前人山人海,剛收割后的田野只剩下光禿禿的一大片空地。搶花炮的范圍劃定在三塊稻田里,主持人用高音喇叭大喊:“下面搶的是發(fā)財炮?!?/p>
“砰!”的一聲,花炮沖上天空,100多個年輕力壯的參賽者仰望著花炮,往它落下的地方一擁而上,一個人搶到了花炮,其余人同仇敵愾,拉手的拉手,抱腿的抱腿。掙脫、往外跑、被摔倒、爬起、搶炮、再掙脫、再跑……短短的稻桿一束一束地直立著,戳得人身上一道道血痕,可是沒有人會理會這些,他們的眼里只有那小小的花炮。王金全竟然搶到了花炮,他把花炮塞進嘴里,嘴巴都差點被人撕爛了,才頂著一臉一腳橫七豎八的血痕,成功地為“馬騮”搶了發(fā)財炮回來?!榜R騮”痛痛快快地請王金全和證人們吃喝了兩天,之后村頭就再也不見了他的身影,而王金全則照樣到處混吃混喝。
四月份的時候,王金全罕見地在村頭碰到了“馬騮”?!榜R騮”匆匆忙忙地走著,王金全喊了一聲:“去哪飲?”“村委?!薄暗昧税l(fā)財炮真的發(fā)財了?去村委飲了?”
“馬騮”停下來說:“我不知道會不會發(fā)財,不過我今天簽了以獎代補的合約,很快就會有三千塊進賬,我能買很多飼料喂雞了。”
“這么好???我怎么沒聽說?”
“扶貧干部沒跟你們說嗎?這是今年的扶貧政策,養(yǎng)豬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魚種果都有錢補啦?!?/p>
王金全失望地說:“這樣啊……不種不養(yǎng)有得補嗎?”
“馬騮”鄙視地瞇起小眼睛:“不種不養(yǎng)還想補?補給你喝酒???有手有腳不干活,做個貧困戶好光榮???難怪寡婦都不跟你!”這話戳到王金全痛處了,就在年初六的時候,鄰村有個寡婦看見王金全搶到花炮,看中了他的一把牛力氣,托了媒人來問,喜得王金全和老娘一宿睡不著,都商量著辦喜事了。后來寡婦忽然反悔,原來是打聽到王金全的大身板不是干活的,是擺給人看的。
“別以為有了發(fā)財炮就發(fā)財了!”王金全氣急敗壞地沖著“馬騮”的背影喊,又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光陰荏苒,一轉(zhuǎn)眼又到了年底。有一天王金全晃悠到村委,看見外面圍了一大圈人,里邊敲鑼打鼓的,熱鬧得很,不由得湊上去一看,原來是今年的脫貧戶披著紅綢、戴著紅花,“馬騮”赫然在列,在領“脫貧光榮書”呢!
“嘁!還以為有得飲呢!”
王金全轉(zhuǎn)身要走,卻被“馬騮”眼尖地發(fā)現(xiàn)了,喊了一聲:“王金全,今晚去我家飲!”
“好嘞!”王金全霎時兩眼發(fā)光,響亮地應道。
“馬騮”一瘸一拐地撥開人群,來到王金全面前,說:“下次我請你喝兩天的酒,年初六再幫我搶個婚姻炮,怎么樣?”
王金全狐疑地看著“馬騮”:“你真的發(fā)財了?”
“馬騮”神氣地抻抻紅綢,立起殘腿,挺起小胸脯:“你說呢?”
王金全的眼前忽然就閃過鄰村寡婦俏生生的模樣,腦中一熱,他認真地說:“幫你搶婚姻炮沒問題,兩天的酒照喝,而且你要教我養(yǎng)雞的技術,年初六我還要為自己搶個發(fā)財炮。”
“就你?不會雞還沒養(yǎng)大就都下了酒吧?”
“小瞧人是不?我就不信你拐腳的能做,我就不能做!”王金全少有地挺直了身板。
又一年過去了,人們都說樂榮村的花炮,非常非常靈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