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的樂趣

劉生文

一個連小學文化都達不到的人，卻偏偏迷上了寫作，讓人聽了都會笑掉大牙。

最初，寫作的動機是出于給自己平反昭雪。兒時的兩次過錯，使父親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并開除公職，開除黨籍，遣送回老家勞動改造；母親也受了我的牽連，一字不識的她老人家也被打成現行反革命；更不能容忍的是，姐姐的一門美好婚姻也毀于一旦。在以后的許多年里，我都成了家人眼中的階級敵人，家人說話都防著我，生怕說錯話，我再去上邊告密。

許多年里，我都感覺不到家庭的溫暖，在家庭的地位也可想而知。

讀的書多了，就有了野心，夢想當一個作家，寫一部為自己平反昭雪的書，書的主題就是：我是一個好人，我是清白的。我原本想寫一部長篇，至少寫30萬字。我20歲以前的悲慘經歷，足以寫一部長篇。無奈，我是半個文盲，還遠遠不具備寫長篇的本事，聽了妻的教導，先寫短的，待他日有了豐厚的積淀，完成一部長篇，就是輕而易舉的事。

起初，我寫詩歌，想當個像唐代的老李和老杜那樣的著名詩人。有唐詩三百首墊底，還有毛澤東詩詞滋養，我有時-天最多能寫十幾首詩，寫完了，自己搖頭晃腦，陰陽怪氣的吟誦一遍，就一個字，爽。向各地的報刊投了上千首，最終發表了三五十首，連貼的郵票錢都沒掙回來。

把詩歌放一邊，就干起小說。我的目標是無論長短，日產一篇。

我發現寫小說很好玩，小說家就是個閻王判官，想叫主人公五更里死，你絕對活不到天明；小說家還是個革委會主任，想把誰定個反革命，都是小菜一碟，無須人證物證，只需捏造事實，上崗上線。小說家還是個戰區司令，在紙上運籌帷幄，指揮千軍萬馬，馳騁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寫作的那一份樂趣，那一份痛快淋漓，實難用語言表達。

投稿三百篇，均石沉大海，本作家氣不打一處來，就咒罵編輯們有眼不識泰山。罵過了，罵痛快了，細一思量，自個兒簡直就是個小肚雞腸的小人，驢老了怨臭棍（毛驢備了鞍子，為固定鞍子，就在驢屁股上拴一個棍，謂之臭棍）。分明是自個兒弄出些污染環境的文字垃圾，還當作字字珠璣的經典名著，你害不害臊？

已經上了賊船，已經被文學這個極具誘惑力的魔鬼弄得神魂顛倒，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飯香屁臭。豁出老娘的胎胞子，寫吧，權當作自個兒拿自個兒開心。寫的好了，自個兒把自個兒吹捧上一番，寫的不好了，自已把自個兒羞辱上一頓，拿大作擦尻子（屁股）。重打梆子重唱戲，反正有天爺無日頭的編故事，陳谷子爛芝麻，張家的貓兒日死李家的狗，素材多了去了……

興許是老天爺可憐咱老劉，七八個年頭過去，總算有一篇巴掌大的小說登在了省報的角角上，一家伙得了七塊錢稿酬。大作登上省報，無疑于58年人民公社放了一顆畝產萬斤的衛星。妻是我的領導，就要大大的慶賀一番，就花光了那一筆“巨款”，購了酒，購了豬肉罐頭什么的。反正七塊錢購回一大堆。妻就和七歲的女兒輪番給我敬酒，妻的祝酒詞是，娃他老子呀，喝了這杯酒，祝你日后在中國文壇上大顯身手，發了財，帶領我們一家人吃香的喝辣的。女兒小嘴兒甜，她的祝酒詞是：爹呀，喝了女兒的這杯酒，祝你寫短篇寫中篇寫了長篇掙大錢，帶上我們一家走南京上北京。

一瓶62度的青稞酒，生生讓妻女灌進我的能盛二兩的狗肚子。酒壯賊膽，我紅著眼珠子，把胸脯子拍的“梆梆”噢響，吹下如此大牛：老子不把中國文壇的天戳個黑窟窿，我就不是爹娘養的。

90年代初，開了一個筆會，開了一回眼見，受到了一幫子小弟弟小妹妹的可憐和友愛。回到家，想弄一篇散文，展紙揮筆，寫到情深處，我竟忍不住嚎啕大哭，驚動了門前地里幫我們夏鋤的一干紅男綠女，都扔下鋤頭跑進來，看看發生了啥事，結果屋里就我一人伸著脖子嚎啕大哭。等知道我是寫文章自個兒把自個兒惹哭了，大家就笑，說我真是個不知道輕重的書呆子。

惡習難改，又有一回，寫一個戰爭題材，寫到村里一個人給日本人當了漢奸，幫著日本人打中國人。村里一幫子民兵組織了一個除奸隊，湊了個機會，把漢奸逮了來，召開了村民大會，女人們脫下鞋底打漢奸的頭。寫到此處，我竟放下了筆，大喊，打，往死里打，打死你個狗漢奸，看你還當漢奸不當？惹的一家人笑彎了腰。

我這人天生賤，狗肚子里盛不下二兩酥油，寫出一篇像模像樣的作品就張牙舞爪的，生怕別人不知道。如果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弄出一個廢品，就垂頭喪氣，仿佛干了一件見不得人的勾當，幾天價都振作不起來。妻就說，都老了，還經不住個事，寫作就像種莊稼，今年豐收了，說不上明年就欠收了哩，一切順其自然。

寫了大半輩子，發表了幾百篇所謂文章，混了個省作家協會會員，混了個市作協副主席，就覺得了不起，像是個人物。細一思量：球，省作協會員算個嘛，全國多的都數不過來，作家不就是一個玩文字游戲的凡人么，你的地位比街上釘鞋的好不到哪里去。

罷了，寫作不為升官發財，就圖那一份樂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