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倫多的輕軌是在半空中的,像火車,但又慢悠悠。如果不在高峰期坐,人很少,晚風柔軟的卷進車廂。輕軌像是在空中飛行,繞過玻璃高樓,萬家燈火在遠處閃爍,行經之處卻總是曠野。萬籟俱寂,只聽得見鐵軌上摩擦撞擊的聲音,明明就在腳下,但卻因為窗外過分的空曠安靜顯得迷幻而不真實——你在燈火闌珊處,離紙醉金迷很遠,只有夜幕和明月相伴。
我來到這座城市的時候是十八歲。十八歲,一生中最具有膠片感的歲月,身邊的世界沉默、真誠、干凈且在細微之處富有質感。十八歲,感情最細膩的時候,難免幻想自己將至未至的人生,然后在想象里萬物拔節生長一般過完另一種人生,跟現實中精雕細琢僅此一次的人生相比如夢幻泡影。
因為人類渺小,所以世界很容易被全新事物擊碎重塑;但年輕的有趣之處在于,可以持續不斷的,在無邊的世界里無所顧忌的走著,不斷創造新世界。為何說無所顧忌,自然是因為人生漫長,隨時可以停歇,也隨時可以抖擻。多數人逢歲終年末便覺不安,覺得自這一去就此不返,但時間本身在一成不變的流逝,感官上決定幸福與哀苦長短的,是我們自己。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
世上有許多一去不返的河流,但沒有一束比年輕更加躊躇和迷惘。在大城中總被無眠的燈火沖刷著,昨日是長夜星宿,今日是故時黃花,明日又是滔滔大河。
在我打下這些字的時候,多倫多的溫度已經驟降到零下十幾度。冬季不適合遠行,落木紛紛,人事如星辰自行更迭,祝福將新歲展開,雁聲遠在北方,大雪遠在星群之上,舊年的沉寂與新篇的祈愿交織,故鄉成了甜美的往事。
從北緯三十四度到北緯四十三度,除了心里汗津津的空虛和焦慮在慢慢消失之外,別的似乎沒怎么變過。溫和的日子篤定地徐步走來。
多倫多的華裔中,南方人占據了一大部分,好吃的中餐廳都是香港茶餐廳的模樣,格局和節奏也都很緊湊,食客熙熙攘攘,服務生步伐奇快,與法式餐廳優雅慢節奏的步調不同。蒸籠和餐盤擺滿每張桌子,窄小的店面人來人往,窗外飄雨時更像電影里一閃而過的鏡頭,一種遺世而獨立的煙火氣。
清涼晚風吹皺了此夜陳釀。街邊太多樓與車,繁華鬧市人醉夜。對于中國人來說,東方味道的的煙火氣,八分都在街頭巷尾的中餐廳里。煙火氣,對人來說很重要,大城市給人帶來聲望、財富和機會,但只有獨自穿過夜色時,才聽得見自己心里的聲音。天黑天光都似夢。
西出陽關無故人。真正西出陽關的人,才明白王維為何要在這句話之前,加以渭城朝雨、柳色青青。對于大多數中國學生,他們的朝雨和柳色,無非是那碗中國煙火。旅途結束,拜別山川湖海,暫將行囊拾掇,凡俗和廚房,人生這些子事,向來久長繁瑣,月光與灶火都不可或缺。
一生中有兩次會感覺走入潮濕的雨水,一次是成為行者,少年的喉嚨飲下遠行的風;一次是成了歸人,中年的皺紋藏起河山和親故,那時你已遠離了詩歌和經卷,就像候鳥遠離故鄉,秋葉遠離樹杈,你曾經被誤讀的孤獨和悲哀都不被怠慢,成了陳酒和蘆花。
新年悄悄來了,河川與鴿羽都長了一歲,而我也要披掛。大雪將潔白的禱詞藏在人間。
“這年我十八歲,我下巴上那幾根黃色的胡須迎風飄飄,那是第一批來這里定居的胡須,所以我格外珍重他們。”
張安雯,女,西安人,現就讀于加拿大多倫多大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