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新聞：先有新聞后有戲

王向陽

“自從盤古分天地，先有新聞后有戲”“各位大家來聽戲，今日新聞不唱其他戲”“出新聞來道新聞，新聞要出哪州哪府并哪門”……

20世紀70年代，在我很小的時候，在老家浙江浦江一帶，村里的天井里或明堂上，常有盲藝人唱著有韻律的曲詞，搖頭晃腦。密密麻麻的聽眾里三層外三層的，聽得津津有味。這便是我從小就熟悉的唱新聞的場景。

這新聞兩字，不是現在新聞記者的新聞，也不是《紅樓夢》中“這真是新聞（新鮮事）”的新聞。長大以后，才知這種說唱藝術叫做道情。據說，新聞的來歷是由唱朝報官方新聞演化而來，后以唱社會新聞為主，實際上是唱故事了。

道情是一種將戲劇、相聲、歌謠、說書和口技等眾多藝術熔于一爐的民間藝術，從廣義上來講，也算戲的一種。戲劇作為一種舞臺藝術，前身是只唱不演的坐唱班，由不同的角色分工合作完成；而道情也是一種坐唱藝術，一個藝人只憑長漁鼓和長竹夾兩樣道具，又說又唱又擊鼓又夾板，扮演不同的角色，是一種獨角戲，或許是坐唱的前身吧。據說，家鄉的浦江道情與浦江亂彈戲劇音樂有密切的關系，道情中的宮燈調、緊板、慢板等，都是從浦江亂彈中改編而成的。

唱新聞有兩種樂器、三種聲音，就像一堂鑼鼓。盲藝人用手指敲擊漁鼓的鼓邊，發出“篤”的聲音；手掌敲擊漁鼓的鼓心，發出“倉”的聲音；夾板夾擊，發出“吉”的聲音。唱詞可長可短，以七字句為主，也有三字句、五字句、九字句，甚至十多字句，可以句句押韻，也可以隔句押韻。

跟唱戲有劇頭、正本和連臺本戲一樣，唱新聞也有灘頭、正本和長篇。盲藝人先唱一段灘頭，相當于戲劇里的劇頭，既可以醞釀氣氛，也可以吸引聽眾；再唱正本，一般兩至四個小時；還有長篇，逐日演唱，最多可以有幾十場。

我的媽媽是一個鐵桿的新聞迷，每當臨近村坊唱新聞，她右手抱著出生不久的妹妹，左手拉著六七歲的我，跟隔壁的伯母們趕去，一場不漏。我只記得當官的，大多來自山東濟南府歷城縣，跟戲曲里的清官大多是包公異曲同工。印象最深的是，一本新聞里，角色少則兩三個，多則十幾個，都由一個人唱，模仿不同聲音，一會兒男，一會兒女，一會兒老，一會兒小，有點像單口相聲。尤其是唱到打仗的時候，為了營造戰場上激烈廝殺的氣氛，盲藝人加快敲擊漁鼓的節奏，發出“篤篤篤”的急促聲音，口中喊著“打啊”，每當這個時候，媽媽全神貫注，神情肅穆，喃喃自語：“啊呀，打得真厲害啊！”盲藝人發出的信息和營造的氣氛，已經被聽眾所接收，引起共鳴。

村里要唱新聞了，為首者先請盲藝人吃一頓晚飯，然后帶頭去七鄰八舍湊糧食，你一碗我半碗的，有10～20斤。谷收季節要米，麥收季節要麥。當時的米價是每斤4角，相當于4塊錢。如果無人來請，盲藝人就要餓肚皮了，只得“壓”給農家，要講究技巧，十有八九能夠成功，因為當時的文化生活貧乏極了，唱新聞因通俗易懂而受到男女老少的喜愛。

不是每個盲人都能唱新聞，首先嗓子條件要好，要男女老少不同角色都能唱；其次博聞強記，一本正本要唱3個小時左右，唱詞少說也有上千句，而且還要押韻，不是一般人能夠記得住的。在我的家鄉浙江浦江，唱新聞最有名的當數外婆家鄭宅公社冷水大隊的鄭生興，一生能唱150余出。有人說他唱新聞有五好：嗓子好、記性好、漁筒鼓拍得好、自編自演才學好、一口雌喉（假嗓）好。太太、小姐、丫環等各種身份的女性，都能被他演得惟妙惟肖，因而有一大批粉絲，尤其是女粉絲，我的媽媽就是其中之一。

學唱戲要拜師，學唱新聞也要拜師。1961年，14歲的鄭生興拜前陳公社前陳大隊的盲藝人鄭其祿為師，為期3年，學費60元。教學的方式是口傳心授，師傅唱一句，徒弟跟一句。

唱新聞以說唱為主，咬字是基本功。為練新聞，他經常凌晨4點起床，步行到師傅家，跟著師傅東奔西跑。晚上回家，他還要一字一句地背詞，經常背到深夜。

到16歲出師的時候，鄭生興已經能背55本戲了。從此，他走家串戶，唱遍全縣的各個村落。以前交通不便，要靠步行，盲人經常摔跟頭。35歲那年，他去唱新聞途中摔了一跤，右腳骨折；38歲那年，從橋上摔下去，左腳骨裂。

當年，我們這些小孩子調皮搗蛋，總想捉弄鄭生興。每當他敲著一根竹棒，從村前的大路摸摸索索走過的時候，我們便會推舉一個膽大的孩子，裝著大人的腔調，去捉弄他：“生興，今天你不要回去了，夜里到我們村里來唱新聞。”他只是微微笑了笑，頭也不回，繼續趕路。別看盲人眼睛看不見，心里像明鏡似的，六七歲孩子發出的稚嫩童音，怎么瞞得過他那雙靈敏的耳朵？

早年，鐘村有個盲藝人叫鐘士煥，新聞唱得好，人品也好。他的口頭禪是：“做人要規矩，唱新聞，也要規矩。”有的盲藝人為迎合聽眾的低級趣味，往往添加粗俗下流的唱詞，鐘士煥嚴加斥責：“來聽新聞的大多是一家子人，男女老少都聚在一起，我們自己也有家眷，那些傷風敗俗的話語，如何唱得出口？”

有一年，東鄉有個村的幾個后生尋開心，要鐘士煥連續唱120出劇本，且不準重復，這確是夠刁鉆的。好在吉人天相，他借宿的那戶人家的主人是個書呆子，平素嗜書成癖，尤其愛看各類傳書。每晚唱罷新聞回屋睡覺前，鐘士煥都要請書呆子給他講傳（說書）。書呆子說得滔滔不絕，鐘士煥邊聽邊打腹稿，次日白天獨自在屋內默唱，夜晚便登臺“現炒現賣”。就這樣，一連好多個晚上，他都胸有成竹，愈唱愈有勁。那幾個后生漸漸招架不住了，村人大多經濟拮據，籌措酬金也越來越困難。有一個晚上，待鐘士煥唱完，后生們不得不去向他討饒。

農家婦女大多不識字，最喜歡聽純粹用土話唱的新聞，俚俗風趣，明白如話，其實就是一種押韻的山歌。我跟著媽媽聽了不少新聞，當時我年紀小，稀里糊涂，不知道“自從盤古分天地”中的盤古是什么意思，是一只盤，還是一個鼓？在漁鼓聲聲中，我靠在媽媽的懷里，不久就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