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傳統武術的發展與繼承

文/張勝利 李建衛

傳統文化是古圣先賢留給后人的無價瑰寶。根據英國人類學家愛德華·泰勒的定義，文化是“包括知識、信仰、藝術、法律、道德、風俗以及作為一個社會成員所獲得的能力與習慣的復雜整體”，其核心是作為精神產品的各種知識，其本質是傳播。文化是人類社會特有的現象，是由人所創造，為人所特有的。有了人類社會才有文化，文化是人類社會實踐的產物。中華傳統文化首先應該包括思想、文字、語言，然后是六藝，也就是禮、樂、射、御、書、數，再往后是生活發展衍生出來的書法、音樂、武術、曲藝、棋類、節日、民俗等。傳統文化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早已融入了我們的血液，和我們有著潛移默化無處不在的關系，它可以修身養性陶冶情操，也可以成為安身立命的本領，甚至可以改變、指導人的一生。作為傳統文化的武術更是如此，然而社會的發展漸漸使以實戰為主的武術逐漸失去耀眼的光芒。傳統文化的繼承與更新成了目前我們無法回避的問題。

中國傳統武術的技擊性毋庸置疑，它的產生最初就是為了殺敵護家自衛防身。隨著歷史車輪的前進，火器時代的來臨，近代西方文化西方競技體育的沖擊，武術的生存空間幾乎越發捉襟見肘。是保留？是放棄？還是打著保留的牌子放棄自我、全盤西化？還是避重就輕只談健身不談技擊呢？

在和平年代健身保養成了主流，武術的發展相當程度上也融入到養生健體的隊伍之中。目前太極拳成功的推廣就是一個例子，公園、廣場、機關、學校處處可見，男女老少人人爭先恐后習練，一片繁花似錦的景象。但仔細想想，我們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前一陣子“格斗狂人”挑戰傳統武術，大家似乎才察覺到存在的問題。武術的推廣是把雙刃劍，當年楊式太極拳創始人楊露禪為推廣武術，將剛猛勢沉速快的武術招法進行了改創，將動作放慢、放緩、放柔、架子放高，讓養尊處優身體虛弱的皇孫貴族也能好好練習，太極拳隨后逐漸形成了柔和緩慢、舒展大方、速度緩勻，剛柔內含、深藏不露、輕沉兼有的獨有特點，也成就了目前太極拳“邁步如貓行，運動如抽絲”，輕起輕落，點起點落，快慢始終如一，連綿不斷，舒展大方，似行云流水的風格。這對武術的推廣普及宣傳的確有著空前絕后的積極意義，然而也會讓一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者盲目崇拜，誤以為武術的真諦就是如此。當在實戰中被打得潰不成軍，甚至可以用秒殺來形容時，才知道自己所學的弊端。更有甚者不怨自己學習得不究竟，反而懷疑傳承千年的武術，將武術貶得一文不值。試問哪個謠言可以傳千年？

在上世紀80年代人們總提倡文化搶救，感嘆很多東西在“斷裂”“夕陽”“消亡”中流離失所引起的心慌意亂和迷茫。當時國家在挖掘搶救中得到的結果是：“中國武術門派、套路眾多,在全國武術專家的不懈努力下，只有129種拳法得到了證實與保存。于是全國上下都感覺到搶救傳統文化的迫切性?！贝蠹移炔患按貙⑽湫g搬上舞臺，進行規范化競技化改革，所以就孕育出“規定拳”，讓武術脫胎換骨變成了“高、飄、難、美”的體操。當時人們也意識到獨木不成林，武術不發展實戰難以自圓其說，于是乎就開始了從上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進行了近10年的散打試點，2000年—2005年國家體育總局武術運動管理中心、中國武術協會強強聯合，成功運作承辦了四屆“中國武術散打王爭霸賽”將散打推向了頂峰，“踢、打、摔”成為散打的顯著特點，尤其是“摔法”，在幾場中美、中日、中泰比賽中，散打運動員將“摔法”演繹得淋漓盡致，頓時引起國內外一片歡呼聲，“中國武術所向披靡”的吶喊聲一浪接一浪。許多海外人士爭先恐后在中國學習散打，然而好景不長，散打“拳擊加腿加摔”的技法，很快就被搏擊賽事成熟的國家掌握了。后來的賽事中我們的笑容漸漸收斂，逐漸變得面無表情甚至凝重。正當大家莫衷一是的時候，中國武術已經悄悄踏進了21世紀的大門。于是，一種“不改革就沒有出路，不創新就要消亡”的“革命論調”又一次出現了。武術的變革是個讓人難以取舍的問題。

更有人打起打假的牌子，惡意攻擊傳統文化。武術與戲曲一樣共屬中國傳統文化，其命運也同出一轍，戲曲凡冠以“改”和“新”字的，必為好戲、“精品”。如果仍堅持中國戲曲那種獨有的傳統藝術味道，則被視為“保守”“落后”。持這種觀點的，官方的各級主管部門中有，各級文化、研究單位的學術權威中有，各級演出、匯演賽、大賽的評委中都有。武術的發展亦復如是，散打的脫中化（中國傳統武術）就說明了這一點。搏擊愛好者所熟知的泰拳王播求與中國散打冠軍孫濤的對抗，更像一次上規格的對決。在這次比賽中，播求出人意料地很順利拿下了比賽。這個結局似乎令人難以接受，從此聲討傳統武術之聲不絕于耳，就連我們武術界的許多專家也加入到問罪傳武（傳統武術）的隊伍之中，頓時間“民間并無武功高手”的言論成了主流。一個曾經習練傳統武術的散打教練公開說：“我曾經會過許多民間高手，很多都堅持不到十秒八秒。”“傳統武術主要是訓練方法和意識落后，講究的是口傳心授，多是說招說手，平時幾無實戰訓練。”“雖然存在民間有高手這一說法，但民間拳手的水平并不高。與散打相比，基本沒有對抗性。”專家的評論直接影響到自己的徒子徒孫、武術界、社會各界對武術的看法。民國時曾有瓊籍武士李德，流亡泰國，本有武功，拜華裔泰拳宗師金成為師，學成挑戰“高原虎”乃央，人皆以為李必死，豈料惡斗三局，李以拳力迫對方9次傾跌，后雖打和，其武勇令華僑感動不已。其實我們靜下心來仔細分析一下就清楚了，中國武術原本就是來源于實戰，懷疑它的技擊性當然是錯誤的，試想有誰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練一種與實戰沒有關系的武術呢？而且中國武術傳承了上千年，難道古人都是不要性命的呆子嗎？我們現代的一些人總愛打著“科學”的牌子否定古人，這是極其片面的，曾經有人說過：偏見比無知更可怕。無知可以去學習，最多是發展慢一些，而偏見往往則會背道而馳，離真理越來越遠。至于近代武術不佳的實戰水平確實叫人難以釋懷，這也是事實。武術是社會的產物，它也得遵循社會的法則，也得要有生存空間，在冷兵器退出歷史舞臺開始，傳統武術逐漸走入低谷，尤其是在和平時期經濟高速發展的今天，習練武者大多是以健身為主要目的，很多年輕人被我們自己的不自信和外來文化的入侵帶到了另一個領域：跆拳道、拳擊、泰拳、街舞等等。說到這里我們就知道古人為什么說“窮文富武”了。習武之人不但要有超人的意志，還要有時間、精力、物質基礎和良好的悟性。我們可以看看眾所周知的近代武術家“神槍”李書文先生，他習武無論嚴寒酷暑，從不間斷。據記載，他晝扎銅錢眼，夜扎香火頭。他大槍扎棗，一槍一棗，百槍百棗。后來對著鏡子練，達到觸鏡不傷之境界。據民國時期《滄縣志》記載：李書文長得“短小瘠瘦而精悍逼人”，在室內“排掌擊空，離窗五尺，”穿紙震蕩有聲；用大槍刺壁之蠅，蠅落而壁無痕。鐵錐入壁（土墻壁），力拔甚難，他以大槍攪之，錐即出。他的族人鄉親，常傳頌他幫助鄉親收糧時，背對運糧的大馬車，用腳勾起80斤重的糧袋，挑過頭頂，甩到大車上。他幫助鄉親們蓋房上大梁時，用大槍將一棵棵檁條挑到房山上。據跟隨李書文學藝十幾年的徒孫、清末宣統皇帝御前侍衛霍慶云回憶：神槍李師爺的功夫，咱們練不了。他用大槍挑起八十斤左右的大車轱轆搖風車似的呼呼轉。他經常這么練，毫不費力。這樣的精神和毅力又有幾人能達到？所以李書文身材瘦弱，卻能所向披靡40年無任何敗績。1910年，俄國著名拳王馬洛托夫來華設擂，侮我中華囂張至極，李書文奉二師父張景量之命到京赴擂，將其左腮部打掉雞蛋大小的一塊皮，肋骨打裂，擊下擂臺。1908年，李書文被張作霖敬聘為奉軍三軍武術總教師，第一天走馬上任就被日本武術教官岡本挑釁。立下生死文書后，李書文與其交手，躲閃后只順勢一掌將岡本的肩胛骨拍得粉碎。眾日本武道教官不服氣，還要與李書文較量，被張作霖制止。李書文先生練武的時間，遠遠超出了目前散打運動員的訓練時間，甚至超越了泰拳選手的訓練時間，那里有不成功的道理？他用生命去拼搏，在腥風血雨中升華所學之技，在千萬次生死搏斗中提煉、充實、完善中華武術的精技純功，出手非死即傷。功夫就是時間，時間就是功夫，天底下沒有不勞而獲、天上掉餡餅的事。泰拳手從小就開始訓練踢橡膠樹，踢得骨密度增加，甚至骨質鈣化，將腿練得硬如鐵。成功路上無捷徑，各行各業都是如此。例如荷蘭后印象派畫家文森特·威廉·梵·高即是如此，這位荷蘭畫家的一生，短暫而傳奇。他曾做過傳教士，27歲“高齡”才決定投身繪畫事業；在約10年的創作生涯里一直郁郁不得志，只賣出一幅作品；他飽受精神疾病折磨，卻沒有放棄夢想堅持創作，梵·高在創作畫時進入了自己的世界了，整日如癡如癲地作畫，常常被人誤解為瘋子，飽嘗了常人無法忍受的嘲諷與屈辱。只到他死后人們才如夢方醒地意識到，世界失去了一位才華卓越的藝術家。習武與畫畫都是靠時間打磨的，尤其是你死我活的格斗術，來不得一點虛假。返回來再說散打名將孫濤為什么不敵泰拳手播求，播求在日本最知名的站立綜合搏擊賽事K-1上風靡全球，其成績是170戰，155勝；而作為中國體制內的運動員，孫濤的比賽次數只有24戰。無論是訓練時間還是比賽經驗他都不及播求，怎么可能勝利呢？很多自生自滅的傳統武術習練者的訓練時間更是少得可憐，懷著滿腔熱情卻還要為一日三餐奔波，有的一天練半小時都無法保證，平日只能口傳心授，多是說招說手，幾乎無實戰訓練，所以拿什么與散打泰拳抗衡呢？格斗術水平是用吃苦耐勞的精神與一分一秒的時間換來的，我們不應動不動拿科學訓練來怨天尤人，科學訓練確實可以使運動員少走彎路事半功倍，但也不代表它能代替經驗與訓練時間。我認為泰拳手的訓練極其殘酷，他們幾乎都是因貧窮而從事泰拳訓練的，談不上科學的問題，所以說我們不能再給自己找借口了。目前一些傳統武術的技擊性不高，但它們不能代表中國武術的真實實力。

國人往往喜歡“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少人認為否定前者才能捍衛自己的革新與勝利！當然了，凡事都應該一分為二地看待，傳統武術有優有劣，好的要繼承要保留，壞的應去掉。擇其善者而從，其不善者而改之。我們的鄰國日本也碰到過和我們類似的問題，當“空手道”挑戰泰拳失敗后，飽嘗失敗滋味的日本武壇，不得不偃旗息鼓、尋求對策；他們沒有像我們一樣暴跳如雷，“打假”否定自己，而是積極地分析失敗原因，并吸取了空手道、跆拳道、柔道、合氣道、西洋拳擊等各種技擊的優點，終于研究創造出一種被譽為“新泰拳”的拳術——踢拳道，并專門用來對付泰拳以雪歷年之恥。日本空手道界有一個靈魂人物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那就是聞名遐邇的格斗家大山倍達。二戰日本戰敗后，日本青年人陷入了悲觀和絕望之中。此時，該國傳統空手道選手在英美拳擊、美式搏擊和泰拳的挑戰前不堪一擊。在不斷反思和考慮后，他們開始隱居式地集訓，決意要不惜一切來發揚和恢復以技擊格斗為唯一訓練目的的實戰空手道，就是在這個時期大山倍達創立了“極真空手道”。1952年，大山倍達開始了“打遍美國”之行，公開展示其開創的實戰性空手道。除了“大山劈?！薄按笊脚俊钡日故就?，他還連續擊敗美國270個對手，這使其享譽美國。1964年1月，泰國泰拳向全日本空手道界發出挑戰，當時的日本空手道界以“不與邪道交手”為由拒絕比武。結果只有大山倍達的弟子大澤升等3人前往泰國參賽并獲得了三戰二勝的成績，一舉打破了日本傳統武術對泰拳的恐懼。

要想繼承中國武術，就要知道我們的長處究竟在那里，劣勢有什么？不是不分青紅皂白一棍打死全盤否定。能被外部影響到自己的人生觀和世界觀只能說明我們的內心不夠強大，學習的技藝有欠缺。就如維克多·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的經典名言：“海綿已經吸夠了水，即使大海從它上面流過，也不能再給它增添一滴水了。”

關于近代傳統武術的水平，有一場空前絕后的比賽很值得一提，這對武術的發展與研究有著特殊的意義。那就是武術迷們熟知的1929年杭州國術大賽，這場比賽帶來的有關傳統武術的話題始終爭論不休。此次比賽堪稱是傳統武術實戰的大檢閱，對當時的武術界產生了巨大的震撼，使人們重新認識了傳統武術。這次比賽由當時的浙江省國術館承辦，遍邀全國各派高手，目的就是要看看“到底誰的功夫好，誰的不好”。比賽規模空前，當時的政界要人胡漢民、孔祥熙、孫科、宋哲元等均為大會題詞。

比賽歷時六天，過程十分精彩。據記載，賽后的結果，讓人非常唏噓和驚訝：

一、南拳不敵北腿，南方拳種幾乎全軍覆沒；這說明當時武術的實戰水平北方高于南方，北方武技以形意拳、少林拳、翻子拳、劈掛拳領先。大賽前十名資料顯示：第一名王子慶，河北保定柏鄉縣人，時年三十歲，幼從名師劉春海先生習藝，盡得其技，精擅少林拳，尤精摔角。第二名朱國祿，河北定興縣人，時年二十九歲，幼從王桂亭習形意拳，第三名章殿卿，河北保定新安鄉人，時年二十五歲，十二歲時投王薌齋及楊振邦兩先生之門習藝，精於翻子拳、摔角、形意拳。第四名曹晏海，幼習滑拳，1928年4月，進入中央國術館學習國術，從馬英圖習通背，從郭長生習劈掛，后隨孫祿堂習拳。第五名胡鳳山，隨孫祿堂習練形意拳。第六名馬承智，安徽霍邱人，幼從黃樹生習少林門諸藝，甚具功力，能用手指拈碎綠豆，且周身上下不怕踢打，后隨孫祿堂習拳。第七名韓慶堂，近代北少林長拳傳人，山東即墨人，精于北少林武技及各項點打摔拿功夫，尤精擒拿術。第八名宛長勝，山東人，查拳馬金鏢之門生。第九名祝正森，山東人。第十名張孝才，山東人，查拳馬金鏢之門生。

二、當時名氣越大的拳師越是害怕擂臺實戰，如現代著名武術家趙道新描述的“要么被打破了頭，要么被嚇破了膽”；這一點說明武術實戰技術來不得一點假，練得再好名氣再大，與真正格斗不是一回事，學習者成千上萬，得道者鳳毛麟角。武術習練者必須要以實戰為主，不怕丟失名利，要有膽識勇氣，所謂：一膽，二力，三功夫，說的就是這個。

三、花拳繡腿不敵實戰拳種。勝出的選手很多學習的是形意拳、少林拳、拳擊、摔跤等練家子功夫，絕非花拳繡腿。明代抗倭名將戚繼光在《紀效新書》中早就對華而不實的花拳繡腿做了犀利的批評，他極為反對當時明朝軍隊中的華而不實，強調：“凡比較武藝，務要俱照示學習實敵本事，真可對搏打者。不許仍學習花槍等法，徒支虛架，以圖人前美觀”。

四、勝出的幾乎大部分是接受過系統的、科學的、現代搏擊技術訓練的職業武術運動員——最優勝者都是中央國術館的學生或長期練習傳統武術實戰拳種的職業武師。這點提醒我們武術要騰飛要發展必須走職業化道路，實戰水平要用時間來鍛造，而且需要高層次的老師及其習武團隊與氛圍，因為武術實戰是對抗性項目，一個人閉門造車是無法成功的。

值得注意的是參賽人員胡鳳山在擂臺上將一江西老僧打塌頭骨，抬上救護車，后又被朱國祿打中面部而暈倒。這也告誡習武者必須要有真功夫，正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練拳不練功，到老一場空”。搏擊技術一定要全面，速度、力量、身法、技術、反應全面發展的習武者才能稱為高手。

我們期待武術有進步有改革，既不能削足適履地迎合市場，也不能將武術改得面目全非失去自我，或者全盤否定另起爐灶。如果盲目追隨國際流行趨勢的發展而發展，即使能在國際擂臺上嶄露頭角，也可能導致失去的遠比得到的多。中國武術博大精深，在數千年的傳承中它通過在戰爭與格斗中的實踐不斷地總結與升華，它吸取廣泛，有人與人的格斗技巧，也有人與猛獸的格斗技藝，還有對獸與獸之間你死我活的搏殺方法的借鑒。形意拳的十二形就是提取了十二種動物的搏斗手段。在千年的積累與沉淀中，武術家們收獲了大量的格斗經驗與方法，形成了百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中華武術大家庭。套路是格斗招式的匯總，套路多，證明技擊方法多?，F存的武術拳種經搶救，也夠后人取之不盡用之不完！我們應立足于自身的傳統文化，努力恢復武術的原貌才能被世界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