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她說前半生就這樣吧，還有明天。

1

蘇菀撩撥長發，從淋浴間走進臥室，水珠滴落一地。

她用毛巾將還未干透的長發裹住，褪去浴袍，從衣柜里取出蘇辰熙只穿過一季就淘汰不穿的寬大T恤套在身上，轉過身坐下，對著化妝鏡，仔仔細細敷了一片自己代理的韓國面膜，確定每一條細紋都均勻涂滿精華液，這才上床平躺，習慣性地將雙腿倒豎在墻面，間或高抬腿，做上一組空中自行車。

午后陽光透過鏤空的窗簾，絲絲縷縷照射在莫塔的肚皮上，它打了個哈欠，眼睛瞇成一條縫，困倦慵懶。這只波斯貓已陪伴蘇菀近三年。剛抱回來時，因為通體粉白，就“小白小白”地叫著。直到某天，蘇菀在文學雜志上讀到一篇都市小說，她被文中那廉價的愛情故事所打動，記住了女主人公這極具異域風情的名字。沒和蘇辰熙商量，就擅作主張將“小白”命名為“莫塔”，好在蘇辰熙沒有說什么，叫久了倒也順口。

溢滿薰衣草香氣的房間里回蕩著歌手李健那首清澈空靈的《貝加爾湖畔》。蘇菀含了顆凍金橘，滑動著剛入手不久的iPhone7 plus手機。她先是給供貨商轉了一筆兩萬多的貨款，又去代理群里復制粘貼了一組剛編好的廣告語，配上新發布的產品圖，在朋友圈接連發了兩條寫有“貨已賣爆，銷量不愁”的廣告帖。規定動作完成，蘇菀開始在朋友圈一一點贊，盡管她看都沒看對方寫的是什么。

蘇菀找到蘇辰熙的朋友圈點進去，最近一條還是兩天前那句“別低頭，王冠會掉；別流淚，壞人會笑”。配圖是一個外國小女孩豎著中指，酷酷的樣子。蘇菀留言道：怎么了寶貝，誰惹你不開心？還附了個生氣的表情。過了好幾個小時蘇辰熙才回復說，沒有不開心啊，覺得挺有趣就轉發了，你想多啦，大美女。

蘇菀又一連留了三條信息給蘇辰熙：“你的快遞早上到了，我簽收了，又買衣服了吧。”“周末回來想吃什么？火鍋？烤肉？還是比薩？提前告訴我，好訂位子。”“有空好好看看這個視頻，尤其注意兩分十五秒處，學學人家的爆發力。”

蘇菀讓蘇辰熙看的是歌手張靚穎在熱播歌唱競技類節目中演唱的一首難度極大的英文歌曲。張靚穎是蘇菀和蘇辰熙為數不多共同欣賞的女歌手。蘇菀堪稱資深“涼粉”，十多年前，“超級女聲”冠軍之夜，恰巧是蘇菀進入三字頭的第一天。那一晚蘇菀根本沒有心情慶祝生日，也來不及傷感青春不再，她早早守候在電視機前，用兩部手機，發了近三百塊錢的短信為張靚穎瘋狂拉票，暗中祈禱屏幕里那個會飆海豚音，有點嬰兒肥，笑起來總帶著一絲怯意的川妹子能最終奪魁。蘇菀總是在聽張靚穎用情歌唱時陶醉入神，恍惚間會把舞臺上流光溢彩、魅力四射的小姑娘幻想成二十歲時的自己。這也是為何最終張靚穎屈居季軍，蘇菀罕見地爆了粗口，大罵有黑幕，氣得差點砸了買來不久的電視機。

信息發出去一刻鐘也沒等到蘇辰熙回復，蘇菀瞟了眼表，心想這會兒熙熙應該是在上課。蘇菀順手回復了幾條客戶的問題，賣出一套產品，心情愉悅地退出微信，隨即又含了顆金橘，點開微博，繼續消磨這個無所事事的春日下午。

蘇菀的微博關注大致可歸為娛樂八卦、演藝明星、潮流品牌以及心靈雞湯幾類。蘇菀不關心時政，也過了追隨意見領袖的年紀。這個社會每天都有不如人意的事情發生，蘇菀盡可能不看、不聽、不想。她有選擇性地去看那些不過腦子、養眼舒心，甚至被清高人士看作幼稚膚淺的內容。香奈兒新包出爐，人氣男星出軌被抓，女人過了三十五歲要領悟的十件事……蘇菀用拇指快速劃著手機屏，一條微博，她連百十個字都懶得讀完，大多只讀標題。

“昔日玉女徐若瑄四十不惑，小腹凸起疑似懷孕。”等等，蘇菀拇指和視線定格，什么？徐若瑄四十歲了？蘇菀略感詫異。

這些年，有太多人說過蘇菀與這個將清純與性感完美集于一身的臺灣女藝人長得相似。最早說蘇菀長得像徐若瑄的，是她的高中同學伍皓海，那是蘇菀初次聽到徐若瑄的名字。一九九八年的冬天，蘇菀剛生下蘇辰熙不久，在高中班長的婚宴上，伍皓海醉醺醺地對她說，我發現你和一個女明星長得很像。

蘇菀知道伍皓海喝多了，便只是笑了笑。

你聽說過徐若瑄嗎？臺灣女明星。伍皓海直勾勾地盯著蘇菀問。

沒聽說過。蘇菀認真想了想，搖了搖頭。唱歌的還是演戲的？

唱歌也演戲，你和她長得可真是像。伍皓海再次強調說。

不單是蘇菀，一桌子同學沒人聽說過徐若瑄。蘇菀的閨密林菲菲沖伍皓海壞笑說，行啦大秀才，誰不知道你一直暗戀人家。可如今人家嫁人當媽了，你還用這么爛的借口套近乎，太沒勁了吧。

林菲菲的話引來眾人大笑，伍皓海越發著急，極力辯解，但他說得越多，把徐若瑄形容得越美，引來的哄笑聲就越大。

半個多月后，蘇菀收到一個來自北京的郵包，寄件人是伍皓海。他給蘇菀寄了兩本徐若瑄的寫真集。蘇菀也沒多想，叼著冰棍，大大咧咧在郵局門口就拆開包裹取出書。她隨手翻了兩頁，著實嚇了一跳，差點沒把冰棍掉在地上。

蘇菀把那兩本書放進包中，一路小跑回家。她反鎖臥室房門，打開床頭燈，取出書平攤在雙膝上，心臟仍舊狂跳不止。在這個小城，蘇菀平日里的穿著打扮算是夠大膽新潮的，而寫真集里的那個女星性感得簡直令人無法直視。她眸子干凈，眼神憂郁，唇紅齒白，少女純潔無瑕的微笑下幾乎一絲不掛，身體盛開綻放。同為女人的蘇菀看了都覺得口干舌燥，心旌搖曳。

蘇菀從書中得知拍攝這兩套寫真集時徐若瑄只有十五歲，便翻箱倒柜，找出自己十五歲時的照片，同寫真照并排放在一起看了又看，最后得出結論，伍皓海說她像徐若瑄也并不全是套近乎，細看之下還真有七分相似。

伍皓海對自己有好感這事蘇菀表面裝傻，內心再清楚不過。不過伍皓海竟然將她和美得不可方物的女星相比，蘇菀多少有些出乎意料，當然也竊喜。不過轉念一想，伍皓海在看這香艷無邊的寫真集時，會不會聯想到不該想的？后來伍皓海來過一封信，信中近三分之一的篇幅都反復強調只是覺得她和徐若瑄長得相像，別無其他。這解釋純屬多余，蘇菀早已不是懷春少女，而是人妻人母，男人喜歡一個女人到一定程度會想些什么她心知肚明。伍皓海真是大書呆子，不知男女之情最美妙的恰是撲朔迷離、玩火曖昧，一旦有了實質性進展，那要么確定關系，要么斷了聯系，總會變得庸俗無趣。

伍皓海這個人蘇菀談不上喜歡但也不反感。蘇菀向來不缺乏追求者，但伍皓海算是較為另類的一個，他自始至終也沒表達過愛意，更沒有送過任何禮物。高考結束，伍皓海以全市第三名的成績考上北京大學國際政治系。蘇菀卻發揮失常，不但落榜心儀的中央音樂學院，就連第二志愿——省會一所小有名氣的大學的聲樂系，也失之交臂。蘇菀認了命，她沒有復讀，而是隨遇而安，讀了本市三流大學的中文系。從此，她與伍皓海有了不同的生活軌跡，除了畢業后同學聚會偶爾能見一面，再無交集。

很長一段時間，蘇菀成為徐若瑄的忠實粉絲。她買來市面上能買到的徐若瑄的每一張音樂專輯，追看她參與拍攝的影視劇。徐若瑄愛吃日本料理，七歲時父母離異，她今天和一個日本吉他手戀愛了，明天和小天王周杰倫傳出緋聞……蘇菀時刻留意徐若瑄的最新動態，就像關注著平行世界里的另一個自己。可以說，在三十歲之前，盡管隔著一灣海峽，徐若瑄的一舉一動蘇菀卻了如指掌。后來，世俗瑣事以及生活壓力使蘇菀的關注熱情逐漸冷卻，她不會再刻意搜尋她的近況，只有在報紙、雜志看到徐若瑄名字時才會留意多看幾眼。徐若瑄嫁為人妻蘇菀知道，但忽然間得知她已年滿四十，蘇菀還是有點恍惚。不過蘇菀也就感傷了十多秒，情緒快速平復。想想蘇辰熙都快十九歲了，當初送她寫真集的大學生伍皓海現今已是某上市娛樂公司的副總，自己和女神一同韶華逝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蘇菀放大微博配圖，鑒寶似的端詳著徐大美人精致的五官。歲月真不公平，除了增添幾分韻味外，徐若瑄的臉不僅沒起絲毫變化，還從里到外洋溢著濃到化不開的幸福感。蘇菀下意識翻出手機相冊里個人較為滿意的一張自拍照，像當年一樣做著比較。

平心而論，以普通人的眼光，看不出蘇菀已經四十二歲，是一個十九歲少女的母親。蘇菀格外注重保養，平日里沒少往臉上涂抹各種名貴護膚品。然而，若是細看，眼角那該死的魚尾紋，以及已經稱不上是緊致的脖頸，還是讓蘇菀心煩意亂。自己的每一張照片都費時費力地認真修過圖，臉上也去美容院動過一些手腳，為何和同齡女星一對比還是暗淡無光呢？

蘇菀忽然感到一陣莫名沮喪，她點燃一支女士煙，呼出煙氣的那一刻，把這一切都歸結為命運：如果十八歲那一年她能順利考上夢寐以求的大學，離開這個灰蒙蒙的小城，去了金光燦燦的北京；假如她沒有離婚，能嫁個懂她愛她欣賞她的男人；假如這些年她不用玩命賺錢，為蘇辰熙的未來操心；假如她能活得像徐若瑄一樣，養尊處優，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年輕時和帥哥才子轟轟烈烈相愛，上了年紀能遇到把她視為珍寶的年輕富翁，她蘇菀也一定會青春永駐，甚至有信心比徐大美人活得更加光彩照人。

蘇菀掐滅煙蒂，用力地脫掉T恤，渾圓飽滿的乳房隨即就彈了出來。蘇菀光腳走在木質地板上，仍能稱得上優美的身材曲線瞬時一覽無余。她打開衣櫥，取出一厚摞適合當季穿搭的衣裙攤放在沙發上，像將軍檢閱部隊般來回翻看，然后在試衣鏡前逐一試穿。

她決定今天要好好打扮自己。

2

蘇辰熙在她的十九歲生日party上對著碩大的雙層蛋糕，閉眼默許了三個愿望：在即將參加的選秀節目上奪冠，成為亞洲新一代唱跳小天后，賺怎么花都花不完的錢。

女神許的什么心愿？和我們說說唄。

蘇辰熙四周環繞著五六個和她年紀相仿，穿著清涼的漂亮女生。她們氣質相近，面容相似，不好好辨別真會誤以為是一奶同胞。

想知道？求我啊。蘇辰熙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一臉傲嬌女王樣。

幾個好姐妹還真是半點節操也不留，蜂擁而上，沖著她嗲聲嗲氣，集體做楚楚可憐狀。那畫面像極了后宮嬪妃邀寵。

算你們運氣好，本姑娘今兒心情不錯，告訴你們。蘇辰熙入了戲，她指尖滑過身旁一個女孩的下巴，目光輕佻。

我許的第一個心愿，蘇辰熙故意停頓，確定姑娘們的好奇心已被吊到最高處時才不緊不慢宣布，那就是有一天，吳亦凡能愛上我！

不等話音落地，就有女生發出羨慕的驚叫聲，就好像這虛無縹緲的心愿是即將發生的事情。

第二個心愿呢？一個短發女生迫不及待地追問。

李易峰愛上我。

還有一個呢？女生們的激情早已準備就緒，就等著蘇辰熙的回答引爆全場。

蘇辰熙當然沒讓她們失望，當她說出“王思聰愛上我”這個眾望所歸的回答時，女生們的尖叫幾近失控，以至于五六個人合力吹了半天才把那足有半米高的蛋糕上的蠟燭吹滅。

那引人側目的巨型蛋糕是蘇辰熙的同班同學，自詡“頭號粉絲”的梁玨送的。和蛋糕一同送給蘇辰熙的，還有一個小巧精致的禮品盒。蘇辰熙有意背過那幫八卦的女生，躲在洗手間里拆開包裝，竟是她早就想要的iPhone7。

蘇菀倒是不止一次答應過蘇辰熙，等她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或是選秀節目進入八強就給她買。但這起碼得等小半年，那時候iPhone8都上市了。而此時此刻，她手里就有一部頂配的iPhone7，這不能不讓蘇辰熙心花怒放。

這么一部手機中的奢侈品，別說是高三黨，就是剛工作的大學畢業生都不一定消費得起。而對梁玨這個富三代來說，這只不過是一個月的生活費而已。

梁玨父輩早些年經營煤礦，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身為村干部的梁玨爺爺帶頭承包了村里沒人敢要的廢棄煤礦。也就五六年不到，原本等著看笑話的村民全部傻眼，眼巴巴瞅著梁玨爺爺成了偉人在南方畫圈后先富起來的第一撥人。漸漸地，生意越做越大，梁玨的父親及幾位叔伯“農村包圍城市”，用發往全國各地的一車又一車煤炭換來的真金白銀在鎮上、縣城、市區陸續開起酒店、超市、洗浴中心、海鮮酒樓。等到梁玨成年，不夸張地說，老家縣城每條街上都有他們家族的產業。

以梁玨的家境，他要是整天吃喝玩樂，混個高中文憑接管家族產業也無可厚非。但梁玨簡直是富三代中的異類，他學習成績極其優異，連任三年班長，同時又是校足球隊主力。不僅如此，梁玨從不去網吧玩游戲，很少隨同學們下館子聚餐，去KTV里玩鬧。他唯一的放松方式是每日學習任務完成后，閱讀一小時感興趣的歷史讀物。梁玨每晚二十四點準時入睡，天沒亮透時操場上又能看到他晨跑的身影，自律得如同清教徒。

如此優質的大男孩自然不缺少愛慕者，梁玨每天都能收到各年級女王添加他微信好友的請求。梁玨對所有向他流露出愛意的女生都很禮貌，同時又保持一定距離，不去傷害她們敏感脆弱的少女心。梁玨越是這般待人春風和煦，就越是贏得小女生們的青睞。他無論出現在校園的哪個角落，都會吸引一群女生眺望圍觀。他隨便發出一條朋友圈動態，幾分鐘內就能收到幾十條留言，上百個贊。

梁玨也不是沒有心儀的異性，只是過于縹緲。他喜歡的是當紅影星倪妮那種長得耐看、大方自信、氣質脫俗的女生。梁玨清楚，這種女生他不會在這所學校、這個小城遇見。他相信只有自己更優秀，再上到一個更高的平臺，才有機會遇到。可惜這一次梁玨判斷失誤，因為蘇辰熙的出現。

讓蘇辰熙從讀了多年的藝術類中學轉到市重點高中借讀是蘇菀的決定。考取一所不錯的藝術類大學是蘇菀給蘇辰熙制訂的三年規劃中的重要一步。若是蘇辰熙運氣夠好，能通過綜藝節目一夜爆紅繼而進軍歌壇最好不過。要是在外拼了兩三年也沒如愿以償成為大明星，那起碼還有燙金的本科文憑，即便回到省城，托人找朋友安排她去中學當個老師或者考個公務員也算有條退路。

蘇菀是在陪蘇辰熙去鄰省省會參加一檔選秀節目時，在高鐵列車上告訴她這個想法的。蘇辰熙邊聽邊嚼著泡泡糖，不等蘇菀說完，她吹破一個和她臉差不多大的泡泡說，去呀，為什么不去，當然去。聽說三中宿舍四人一間，還有浴缸，裝修得跟五星級酒店似的，巨爽。

蘇菀其實準備了一堆說服蘇辰熙轉學的理由，沒想到她竟然這么快就答應。這讓蘇菀有點意外。

你的請求我滿足了，那美女你是不是也該滿足下我的要求？蘇辰熙手肘搭在蘇菀肩上，痞里痞氣，一臉壞笑。

我就知道你不會這么輕易答應。蘇菀被蘇辰熙的舉止逗笑了，說吧，這次又想買什么了？

誰說要買東西了？蘇辰熙沖著蘇菀翻了個白眼，別把誰都想得跟您一樣那么物質，我的要求很簡單。蘇辰熙嬉皮笑臉，第一，不能再逼我退出樂隊；第二，不能再拆散我們少奶奶團；第三，不能……第三我還沒想好，你先答應我前兩條。怎么樣，劃算吧？成交？

蘇辰熙提的要求，蘇菀根本無法接受。蘇辰熙十七歲不到就已是小城酒吧圈小有名氣的唱將型女歌手。蘇辰熙通常一周唱兩晚，每晚跑兩三個場子，每場會唱四五支歌，一個月下來賺的錢交一年學費都還有盈余。這一切起初都是蘇菀安排的，她并不指望蘇辰熙靠唱歌賺錢，她看重的是積累舞臺經驗。蘇菀并不擔心蘇辰熙的安全，三家酒吧有兩家是蘇菀的情人段北喬開的，還有一家的老板是蘇菀曾經的生意合伙人。有了這層關系，得到特殊照顧的蘇辰熙不用像其他酒吧女歌手一樣，穿著性感的演出服去唱那些動感勁爆的歌曲。她往往都是T恤牛仔褲，雙腿交疊，安靜地坐在高腳凳上唱時而憂傷時而歡快的曲子。

正因如此，蘇菀陪蘇辰熙去過幾次就徹底放心不再去了。可沒過半年，她就后悔了。蘇辰熙先是通過社交軟件認識了幾個大城市回來的八○后，組了一個三男兩女的搖滾樂隊，她任主唱兼詞曲創作。蘇辰熙對這支樂隊傾注了極大心血，她課堂上偷偷填詞譜曲，放學后滿城找尋合適的排練場地。她甚至把跑場唱歌賺來的錢全部取出給樂隊成員添置更換樂器。當蘇菀得知這一切時，變身為搖滾妞的蘇辰熙和她的樂隊已成功在城里的幾所大專院校舉辦了數場演出，腳踝、手腕也都有了文身。這一度讓蘇菀著急上火，她本打算瞞著蘇辰熙，把樂隊其他人約出來吃頓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說她的顧慮，相信他們會理解她身為母親的良苦用心。戲劇性的是還沒等蘇菀想好怎么說，蘇辰熙樂隊的成員就因生活所迫，嫁人的嫁人，考公務員的考公務員。樂隊名存實亡，這讓蘇辰熙著實低落了一陣子，蘇菀卻長舒一口氣，暗自開心。

可沒等蘇菀高興太久，某個晚上，她替正在洗澡的蘇辰熙接聽電話，無意間發現蘇辰熙加入了一個名叫“霸道總裁愛上我”的微信群。蘇菀閑著沒事，掃了一眼，這個微信群由六七個和蘇辰熙年紀相仿的女孩組成。她們多是蘇辰熙駐唱時認識的歌手和伴舞。群組成員以“王思聰正牌女友”“鐘漢良太太”自稱，聊天內容大致以奢侈品名牌包、保養美容為主，間或八卦幾句各自癡迷的男藝人的近況緋聞，轉發幾篇穿越言情小說。和蘇辰熙不同，她們中間只有一個女孩還在半工半讀，其他的都早已不再念書。這些女孩都曾懷揣明星夢，在北上廣深等大都市飄蕩過，到頭來頓悟夢想終歸是夢想，看似唾手可得卻是那么遙不可及。等到夢醒時分，她們一個個躲在角落舔舐傷口，帶著自認為遍體鱗傷的身體和支離破碎的青春，回到當初發誓死也不會回來的小城。她們吃不了苦且眼高手低，除了唱歌跳舞別無長項，只好趁著臉蛋還算粉嫩，再吃幾年青春飯，等到了結婚年紀，力爭能迷上一個有錢男人，過不勞而獲的少奶奶日子。

那天蘇菀和蘇辰熙爆發了近年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兩個人都徹底失控，蘇辰熙崩潰大哭，反反復復就一句話，你憑什么看我手機？蘇菀也扛不住了，她顧不上抹眼淚，痛心疾首地說，你再和這些人混在一起你就毀了！你才十八歲啊……母女倆賭氣，冷戰了將近一周，誰也不搭理誰。

最后還是蘇菀妥協，給蘇辰熙買了她渴望已久的名牌包，又請她在市區最好的五星級酒店吃意大利菜，蘇辰熙才同她和好如初。一直以來，蘇菀和蘇辰熙都像閨密，蘇菀幾乎不干預蘇辰熙的私生活，畢竟自己也是從這個年紀過來的，只要不出圈，隨她怎么折騰。而這一次因為觸碰了蘇菀的底線，她暗暗發誓，絕對不能讓蘇辰熙受那些女孩子的影響，物欲熏心，甘愿留在小城嫁個有錢人。若真如此，那她多年來苦心經營的一切將徹底失去意義。

蘇辰熙四歲多一點，蘇菀就教會她唱近百首歌曲，六歲學鋼琴，九歲獲得全市少兒舞蹈大賽亞軍。蘇辰熙十四歲生日過后第二天，蘇菀就帶著她奔赴全國各地參加選秀節目。蘇菀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蘇辰熙有朝一日能像張靚穎那樣，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小鎮姑娘華麗轉身，唱響全國，成為一代人心中的偶像歌手。蘇菀不否認自己愛女兒愛得自私，將自己年少時沒有實現的夢想寄望在蘇辰熙身上。但那又怎樣？蘇辰熙是她的女兒，是她賺錢的唯一動力，她不想也不允許蘇辰熙走她走過的老路，犯她犯過的錯誤。她咬碎牙，不惜任何代價也要讓蘇辰熙踩著她的肩膀，離開這座灰蒙蒙的小城，去北京，去上海，去紐約，去巴黎，去過她曾盼望的隨心所欲、自由自在的生活。

蘇菀立刻采取行動，她動用能動用的關系，把那幾個同蘇辰熙走得近的女孩子以各種名義，或辭退或安排去其他演出場所。那一陣子，只要蘇辰熙有演出，她都會推掉所有應酬，坐在酒吧角落，像常來店里的熟客，點上一杯果汁，靜靜地聽她唱歌，鼓掌、拍照。待蘇辰熙演出結束，再開車載她回家。蘇菀原本暗暗自得，不聲不響就除掉了心病，可當蘇辰熙向她當面提出這倆要求時，她才回過神，原來自己費盡心機做的每一件事蘇辰熙早就看在眼里，只是沒有拆穿而已。

蘇菀定了定神，穩了穩情緒，她直視蘇辰熙說了句當媽的都愛說的萬能金句，只要你考上音樂學院，給我拿個冠軍回來，你愛跟誰在一起跟誰在一起，想怎么玩怎么玩，我不管。

真的假的？蘇辰熙要的就是這句話。

當然，你從小到大提出的要求，哪一個我答應了卻沒有做到？

蘇辰熙兩眼放光，你再說一次。蘇辰熙掩飾不住內心的狂喜，她心花怒放，大笑不止。

沒事吧你。蘇菀也被蘇辰熙的笑聲感染，笑著問她。

蘇辰熙好半天才止住笑意，她像惡作劇得逞的小孩，掏出手機在蘇菀眼前晃了晃，美女，剛才你說的每一句話我可都錄音了，你可得說話算話，別讓我失望啊。

蘇菀愣住，她萬萬沒想到蘇辰熙還留了這么一手。蘇菀面露不悅，正要開口，蘇辰熙搶先一步，食指放在她的嘴唇上，臉對臉，一字一句地說，別想耍賴，來不及了美女。蘇辰熙晃了晃手機，得意地笑。不過你放心，這交易你不吃虧。我答應你的，就一定會做到。蘇辰熙一把將蘇菀摟入懷中，動作帥氣得像個大男生。你從現在就可以開始想，等我成為新一代亞洲小天后，一堆記者圍著你，問你是怎么嘔心瀝血培養我的，你該怎么回答。

蘇菀在蘇辰熙懷中怔住，她還真的去腦補蘇辰熙描繪的那個美妙場景。想著想著，嘴角就不自覺地翹了起來。

3

蘇菀對著化妝鏡，手指上下翻飛刷著眼睫毛，桌上手機振動，她瞄了眼，是段北喬發來的短信。蘇菀立刻放下睫毛刷，把手機抓在手里。

用慣了微信后，蘇菀很少再收到短信。平常手機短信提示音一響起，不用看，除了售房、理財的垃圾信息，就只有段北喬了。蘇菀勸過他好幾次，說短信已被時代淘汰，改用微信吧，多方便。段北喬拒絕，說那是你們年輕人玩的，短信我才用順手沒幾年，不換。蘇菀嬌嗔，說，微信你不用，微博你不看，連支付寶你都沒有，你簡直就是個古人。段北喬說，古人不好嗎？在古代，青山嚴格地存在，當綠水醉倒在他的腳下，我們只不過抱一抱拳，彼此就知道后會有期。段北喬就是這樣，說話總會帶出幾句蘇菀沒聽過的詩或是歌詞。蘇菀就喜歡他的才氣，這一喜歡就喜歡了小二十年。

在現如今這個什么都講求速度的網絡時代，寫短信就如紙質情書般稀少珍貴，況且段北喬這些年來發給蘇菀的每一條短信真的如信件一般，格式規范，用詞講究，開頭必稱小菀，落款會寫北喬。這一條自然也不例外。

段北喬寫道：小菀，辰熙的事已經辦妥。省電視臺的朋友很喜歡她，說她唱跳俱佳，無大意外，下月初的復賽辰熙至少能進前十名。后續我還會跟進，你大可放心。另外，上次一起吃飯，你說你想吃芒果，前日我從廣西出差回來，順便給你帶了一小箱越南腰芒，你看你什么時候有空，我叫司機給你送去嘗嘗鮮。念你。北喬。

這真是個好消息。蘇菀心中瞬間煙花綻放。她當然不在乎什么芒果不芒果，她在意的是蘇辰熙的未來。

謝謝北喬哥。短信剛回復過去，蘇菀就有了一絲悔意，如此簡單地表達謝意未免過于草率。她趕忙又拿起手機，沉思數秒，又補發一條。

北喬哥，晚上有沒有空來我這兒，燒了你愛吃的菜。短信發出，手機還未來得及放下，段北喬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蘇菀清了清嗓子接通，一聲“北喬哥”叫得百媚千嬌。

小菀，是我，段北喬。和寫短信有抬頭落款一樣，每次電話一接通，如同初次見面時的自我介紹，傳來的第一句話一定是這句。段北喬說，小菀，晚飯你就別麻煩了。有空來飯店吧，我這次回來，新請了一個粵菜廚師，手藝不錯，你來幫我試試菜，把把關，嘗嘗味道如何？

嗯，好呀，你親自請來的廚師手藝肯定了得。蘇菀柔聲細語，乖順得好似此時此刻趴在她腳邊的莫塔。

那好，說定了，六點我讓司機去接你，待會兒見。段北喬收了線。

蘇菀看了眼腕表，時間還早。她喝了一口冰鎮酸梅湯，身子前傾，像觀摩一件藝術品般凝望著鏡子中的自己。妝是淡了點，好在剛敷了面膜，只要不笑得忘形，眼角細紋應該不會被察覺。等等，強光下臉會不會白得不自然？口紅是不是有點艷？蘇菀輕咬嘴唇，思忖片刻，還是將涂好的口紅抹掉，重新換成裸粉色。接著，她穿上糾結許久才選定的紅色連衣裙，摘去光芒四射的水晶耳環，戴上三十五歲生日時段北喬送她的珍珠耳環。蘇菀知道，這樣子的她，段北喬喜歡。

像新詩寫下第一行，蘇菀初次見到段北喬是在她改名叫蘇菀的第六天。那之前，蘇菀叫了二十年王梅，這名字是蘇菀爺爺取的。她出生的那一天，老家宅子里開滿梅花，老人就給她取了這個名字。蘇菀讀小學時，班里有三個女生和她重名，也就是從那時起，蘇菀開始不喜歡別人喊她王梅。等讀了初中，瓊瑤、亦舒看得越多，蘇菀就越發討厭這個名字，她私下以母親的姓給自己取了十多個言情小說女主角般的名字，“蘇菀”便是其中之一。等父母離婚后，蘇菀更堅定決心，一旦成年立即更名改姓。巧的是，蘇菀還有一個月就滿十八歲時，爺爺溘然長逝。蘇菀出于孝道沒有改名，算是報答爺爺的養育之恩。待到她二十歲生日，蘇菀一刻也不愿多等，改了新名字。時至今日她還記得，當派出所的女警將寫有蘇菀的身份證遞給她，并喊她蘇菀時，她看到的周圍的一切仿佛都是嶄新的，金光閃閃。

那是一九九五年，整個國家就像熱衷嘗試新鮮事物的時髦青年，活力四射。和其他北方城市一樣，蘇菀所在的小城如同漫長冬眠后復蘇的蛇，蛻皮重生，蠕動前行。蘇菀少女時代常去的租書店、溜冰場、臺球廳好似冰雪融化，氣球升空，默默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以環球、至尊、帝王命名，散發著濃郁商業氣息的夜總會、歌廳、大酒店。這一年，蘇菀讀大學三年級，從入校那天起，蘇菀就被男生們封為系花。和高中時相比，大學里追求蘇菀的男生數量翻番，但花樣還是那幾招，毫無新意。蘇菀依舊我行我素，任他們花心思去寫情詩、唱情歌、送鮮花和巧克力，她對每一個追求者都一視同仁，沒答應過誰，也沒明確拒絕過任何人。直到這一年，蘇菀才算認真品嘗了戀愛的滋味。她和男朋友黃瀟是在學校合唱隊認識的，黃瀟是蘇菀師哥，大她兩歲，歷史系。合唱隊每次演出，黃瀟都站蘇菀正后方，后來兩人第一次做完愛，黃瀟一只手摟蘇菀入懷，另一只手撫摸蘇菀秀發，深情表白說，他是先迷上蘇菀及腰的長發和婀娜的背影，繼而才愛上蘇菀這個人的。排練間隙，為保持隊形不亂，指導老師要求同學們原地休息，席地而坐的蘇菀和黃瀟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兩人越聊越投機，他和她愛聽的歌曲、喜歡吃的食物、崇拜的偶像、欣賞的作家大致相仿。那一年的冬季校園十佳歌手比賽，黃瀟以一曲《外面的世界》險勝蘇菀的《執迷不悔》奪得冠軍。這不但沒有惹惱蘇菀，反而使她對黃瀟好感激增，蘇菀愛黃瀟那像極了齊秦的沙啞嗓音，和他那若有若無的憂郁。

與那些費盡心機制造浪漫追求蘇菀的男生相比，黃瀟可以說是格外走運，只不過請蘇菀吃了幾頓校門外便宜的街頭小吃，送了蘇菀幾盤她期盼已久的音樂專輯，和她去午夜錄像廳看了幾部煽情的好萊塢愛情電影，不出兩個月，就在一個細雨秋夜牽到了蘇菀冰涼的手，吻了她的唇，自然而然地成為她的第一任男朋友。

黃瀟是城郊拖拉機廠子弟，父親是廠區學校的語文老師，母親是廠醫院護士，他還有個小他七歲、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的妹妹。而這并不影響黃瀟活得人如其名——瀟灑自如。黃瀟不像同級其他男生那樣，擠六人一間的宿舍，吃沒有油水的食堂，一月生活費不足百元。黃瀟在校外不遠處的老式單元樓里租了間房子，空間不大，但也算有了私密空間，三不五時就會請同學好友下館子聚餐。對女朋友蘇菀，黃瀟更是沒得說，無論是她渴望許久的日本進口隨身聽，還是當季的漂亮連衣裙，黃瀟都一一滿足，從不含糊。剛和黃瀟在一起時，蘇菀一度不解他究竟哪兒來的錢，尤其是知道了黃瀟家境普通后，蘇菀更是懷疑。半年后，黃瀟第一次帶她去金色時代，聚在蘇菀心底的迷霧才終于散開……

金色時代是小城當年數一數二的夜總會，黃瀟十七八歲就開始在那里登臺演出，模仿齊秦、張學友等港臺歌手，一晚上唱七八首流行歌曲，一個月賺的錢是他父母工資總和的數倍。起初蘇菀被黃瀟拉去金色時代只是單純覺得好玩，通常都是黃瀟穿著新潮服飾在臺上或激情蹦跳，或深情演唱，蘇菀在臺下吃爆米花，喝冰鎮可樂，等黃瀟唱完領了錢，兩人去路邊攤吃夜宵或是看午夜場電影。

一個雨夜，店里客人寥寥數桌，黃瀟前一晚著涼啞了嗓子，便鼓動蘇菀替他上臺唱幾曲，就當是玩。毫無心理準備的蘇菀連忙擺手拒絕，她越是閃躲，黃瀟就越起勁，他像是惡作劇得逞的孩子，一邊拉著蘇菀上臺，一邊吩咐音響師換上王菲的伴奏帶。當《容易受傷的女人》前奏響起，脂粉未施，穿著牛仔褲白T恤的蘇菀握著黃瀟硬塞給她的麥克風，一臉慌張地站上舞臺。原本很熟悉的曲子，蘇菀因緊張唱得有些跑調。但沒想到的是，一曲終了，現場僅有的幾個聽眾竟都鼓起掌來。這讓蘇菀受寵若驚，呆站在舞臺中央的她在臺下黃瀟的鼓勵下，又接連唱了蔡琴、那英、許美靜的經典曲目。蘇菀越唱越放松，數曲過后，她竟主動要求唱起快歌。她那青春洋溢的身體隨著動感的節奏在七彩的霓虹燈下搖擺舞動。那一晚演出結束，黃瀟對唱到忘我的蘇菀贊不絕口，說如同看了一場天后演唱會。蘇菀的出色表現也引起了當天值班經理的注意，他正式邀請蘇菀做駐唱歌手。不等蘇菀的反應，黃瀟就一口替她應了下來，就連表演時長、演出酬勞等具體細節都當場敲定。黃瀟并不知道，他一時興起的決定，不經意間改變了少女蘇菀的命運。

就像不時重溫老電影，后來，蘇菀帶著笑意或沉默，數次回想起她與段北喬相遇的那一晚。能在最好的年紀遇見段北喬，蘇菀找過多種理由，十多年后，近四十歲的蘇菀在一部美國暢銷愛情小說里讀到一句話：看似命中注定，順理成章的人生，其實都是由一個又一個不經意的偶然事件拼湊成。蘇菀很喜歡這句話，她認為這是對她前半生最好的注解。

那是個雪夜，通常蘇菀都是和黃瀟出雙入對進出金色時代，而那天晚上黃瀟要進行大學生涯最后一次考試，蘇菀在學校食堂隨便墊了點東西，獨自一人坐公交車去了金色時代。蘇菀已在這里駐唱近半年，她與樂隊、經理都混得熟絡，也經歷了被醉漢言語騷擾，臺下流血斗毆事件。有黃瀟在場，蘇菀不用像其他女歌手那樣，陪前來捧場的達官顯貴喝酒聊天。她也不過多計較有多少人點她的歌，小費有多少，她只單純享受站在舞臺中央，前奏響起，一束光亮照射在身上，安靜演唱的美妙時光。每次演出，換了演出服化了淡妝的蘇菀幾乎不同聽眾互動，幾句簡單的開場白過后，她就一首接一首地唱。固定曲目唱完，若沒有人點歌，蘇菀就可以下臺領取當日酬勞，在宿舍熄燈之前坐晚班公交車匆匆趕回學校。

或許是新改了名字帶來的好運，平時能有兩三位點歌就算賺到。而這一晚，數個服務生臺上臺下來回折返跑，遞到蘇菀手里的紙條竟有十來張之多，其中有個人一下就點了五首王菲的歌。這情況蘇菀還是頭一回碰到，她亦喜亦憂。喜的是今晚的小費足夠她兩個月的生活費，憂的是全都唱完恐怕得唱到凌晨，趕不上回去的公交車不說，還會影響后面出場的歌手的收入，遭人忌恨。蘇菀一時沒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她趁喝水間歇找經理商量，順便借走經理的大哥大，連呼黃瀟數次。經理委婉地告訴蘇菀，其他的歌可唱可不唱，而那五首王菲的歌一定要唱。不等蘇菀追問為什么，燈光變換，《我愿意》的前奏已悠然響起。蘇菀瞬間藏好情緒，換上職業笑容，再一次走上舞臺，刻意模仿王菲那慵懶空靈的嗓音唱道，我愿意為你被放逐天際……

五首歌接連唱完，領了酬勞的蘇菀正慶幸還來得及趕上回學校的末班車，卻在更衣室外被經理攔住。

經理沉吟了下說，小蘇，有人想見見你，先別換衣服，一起過去坐坐。

蘇菀一聽就急了，臉瞬間沉下來說，我不去，當初說好不做那些亂七八糟的，再不走末班車都趕不上了。

經理笑了，說你還真是孩子脾氣，說生氣就生氣。我還能害你不成，剛才小黃已經給我回電話了，他知道也同意你去見這個人。過會兒小黃會趕來接你，你就放心吧。

蘇菀半信半疑，經理不等她開口，拽著她的胳膊，三步并兩步就走到場內位置最好的包廂。

北喬哥，這是小蘇。經理小心翼翼地介紹著。

你好小蘇，我是段北喬。一個男人應聲站了起來，伸出手，身子跟著微微前傾。

包廂內光線昏暗，聲音也略嘈雜，蘇菀一時看不清他的樣子。望著伸向自己的那只手，蘇菀遲疑了一下，也禮貌性地伸出手，和那個男人指尖滑過指尖。

段北喬與經理低聲交談幾句，經理轉身離去，不多會兒，場內動感的舞曲換成輕柔的爵士樂，室內也隨之亮了許多。蘇菀借著燈光，打量眼前這個男人。他看上去不像是同齡人，但也沒有老男人的大肚腩和稀疏的發際線，西裝貼身合體，身上還散發著好聞的男士香水味道。

坐下來聊一會兒？段北喬指了指沙發，做了個請的手勢。

蘇菀干笑兩聲，離段北喬一段距離，在靠門的位置坐了下來。

小蘇，你不用害怕，我不是壞人。還有，小黃我認識，他是我的小兄弟。段北喬面帶微笑，不緊不慢地說，你想喝點什么？

蘇菀擺了擺手，笑而不答。

你放松些，我又不會對你怎樣，你看，段北喬拿起桌上的白色陶瓷杯，在這種地方喝熱茶的人，你說會是壞人嗎？

蘇菀被段北喬的這一舉動逗笑，她還真的沒見過有人在夜總會自帶水杯喝茶。就這樣，橫在兩人之間的那塊冰一點一滴慢慢融化。

你歌唱得不錯，段北喬說，但是不是有兩三首歌你都沒有完整唱完？

蘇菀怔住，她擔心趕不上末班車于是偷了懶，心想王菲的歌不太主流，應該不會有人聽出來。沒想到，對面這個儒雅的陌生男人輕易就看穿了。

蘇菀垂下頭，不好意思地笑了。段北喬擺了擺手道，沒別的意思，我就隨便說說。小蘇姑娘別往心里去。

你是王菲的歌迷嗎？這是蘇菀對段北喬說的第一句話。

歌迷談不上，我只是喜歡聽她唱歌。段北喬認真回答道。

蘇菀來了興趣，那你喜歡她的哪些歌？

段北喬喝了口茶，緩緩說，早幾年，她還叫王靖雯時出的那幾張專輯都很耐聽。《天空》《十萬個為什么》以及翻唱鄧麗君的《菲靡靡之音》都很不錯。我這個人比較傳統，喜歡聽老歌。

蘇菀和段北喬從王菲聊開去，細數了各自喜歡的港臺歌手及代表作，聊著聊著，蘇菀心中暗暗覺得這個懂流行音樂的中年男子有點說不上來的特別。

等黃瀟出現，段北喬已先行離開。在回學校的路上，黃瀟問起蘇菀和段北喬都聊了些什么。蘇菀如實回答，黃瀟聽了頗為開心，他主動跟蘇菀聊起段北喬。

黃瀟說，段北喬堪稱小城商界風云人物。他老家在離市區一百多公里外的山區，父母都是老老實實的種地人。段北喬靠著親戚朋友的資助，才勉強讀完高中。沒考上大學的段北喬在遠房表親的介紹下做起了長途貨運，拉著一車車煤炭、鋼材，跋山涉水跑遍全國各地，一干就是五年。八十年代末期，段北喬用跑長途積攢的錢，和他人合伙開了一家頗具規模的汽修城。事實證明段北喬的冒險是值得的，沒過多久他就成為全市知名的個體商戶，雖說爭議不斷，但短短幾年間，他的財富幾何式增長卻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先富起來的段北喬并沒有染上有錢人囂張自大的壞毛病，反而越發低調謹慎。進入九十年代，段北喬的生意滾雪球般越做越大，涉及行業越來越多元，五金行、洗車店，甚至餐飲、娛樂、培訓產業都有涉獵。尤其鄧公南巡那年后，小城最繁華的幾條街道上的火鍋店、酒店、娛樂場所、考試培訓機構或多或少都和段北喬有聯系。不論人們如何議論，段北喬在而立之年已身家千萬，他用真金白銀為灰暗的小城添上一抹如雨后彩虹般的斑斕。黃瀟告訴蘇菀，段北喬是金色時代最大的股東。他很少出現，每次來也不用人陪，只是泡上一杯濃茶，坐在老位子上閉目養神。不等演出結束，他又會悄然離去。

黃瀟在講述段北喬的發跡史時語氣夸張，兩眼發光，看得出他崇拜段北喬，視其為偶像，渴望成為像他那樣的傳奇人物。一旁的蘇菀聽得走了神，她望著車窗外的夜色，想起和段北喬的相識，嘴角不經意浮現一抹淺笑。

那晚過后，蘇菀每次登臺前都會假裝無意實則有心地看向段北喬的位置。若是他在場，蘇菀會臨時調整歌單，用情演唱王菲的歌。遺憾的是段北喬極少出現在金色時代，偶爾現身，蘇菀兩首歌還沒唱完，他又起身匆匆離去，蘇菀再沒有機會和他聊天。蘇菀想，或許他早就把自己忘了吧。再后來，某天傍晚，在十字路口等紅燈時，蘇菀看到段北喬同一位氣質脫俗的美女手牽手過馬路，不遠處還有個蹦蹦跳跳的小姑娘。一同目睹的黃瀟告訴他，那是段北喬的妻女。望著幸福感滿滿、臉上蕩漾著滿足笑容的段北喬，蘇菀談不上傷心，但多少有點失落。

蘇菀先與黃瀟領的結婚證，后領的大學畢業證。蜜月剛過，蘇菀就懷上了蘇辰熙，黃瀟則如愿以償地去了段北喬公司。一九九七年，香港回歸，蘇辰熙出生，黃瀟工作出色，他入職不久就接連談成兩單不小的生意繼而得到段北喬賞識，很快就坐上董事長助理的位置，成為段北喬的得力助手。為了照看蘇辰熙，除了偶爾過下舞臺癮，蘇菀幾乎不再去金色時代演出。她回到她的小學母校，成為一名老師，教三個年級的語文課。休息日，蘇菀還在市內一家興趣培訓班教授聲樂，賺的雖沒黃瀟多，但也還算可以。時年二十四歲的黃瀟和二十二歲的蘇菀同那年代小城大多數新婚夫妻一樣熱愛生活，相信未來。他們熱衷嘗試新鮮事物，追趕時髦，不時會為生活瑣事爭吵，日子過得平淡卻對未來充滿希望。

4

下個月十九號張靚穎要來省城開演唱會的消息，蘇菀是在伍皓海前妻林菲菲的朋友圈看到的。確切說，是張靚穎有參與的那檔綜藝節目的拼盤演唱會，除了張靚穎，同臺的還有四五位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紅極一時的港臺歌星。每個人只會唱兩三首成名曲，兩個多小時的演出最低檔票價也要588元。

蘇菀先是在林菲菲更新的這條朋友圈狀態下點了贊，然后放下手機，繼續吃著果盤，單手托腮頗有興致地聽著段北喬講這趟廣西行的趣聞。等到段北喬起身去洗手間，蘇菀這才不慌不忙地給林菲菲發微信說，孩子她小姨，下個月的演唱會記得給我留兩張VIP票，我看時間剛好是辰熙高考結束，到時我帶她去，也和你好好聚一聚，這一晃又有兩年多沒見了吧。

信息剛發出去沒五分鐘，蘇菀就收到林菲菲的回復，放心吧，就知道你這個張靚穎頭號粉絲一定會來看，最好位置的票早就給你留好啦。還和之前一樣，八八折給我大外甥女。

這么多年了，林菲菲還是那么愛錢啊。蘇菀輕輕搖頭，笑了笑，她想了下，還是將編好的信息發出去，菲菲，到時候能安排熙熙見下張靚穎嗎？簽個名照張相就好。

這本事我就沒有了，林菲菲一連回了好幾個抓狂的表情，要不你問問老伍吧，他們公司是這次演唱會的承辦方之一。

我問恐怕不合適，還是你替我問吧，畢竟你們夫妻一場，幫幫忙唄。末了，蘇菀還發了個66.66元的紅包給林菲菲。

真不是我不愿幫，你問老伍比我問合適多了。我倆離婚離得有多難堪你還不清楚？如今老伍能讓我做他們公司的省內票務代理已經算是還有良心了，其余的事他一概不讓我參與。林菲菲干脆說起了語音。蘇菀你是不知道那個小賤人把老伍看得有多嚴。你可是老伍從高中時就暗戀的女神，你開口，他那么要面子的人一準會答應你。

蘇菀正組織話語急于解釋，還未等她一段話寫完，就又收到林菲菲一條六十秒語音，想當初我也是傻，成天疑神疑鬼地提防著你和程穎穎這些老伍暗戀過的美女同學。明明你們都是他的過去時，還遠在千里之外，一年到頭老伍和你們也見不了幾面。我總想著自己樣樣不如你，怕老伍被你們搶走，千防萬防，到頭來你這邊相安無事，他反倒被二十歲的小助理勾引走了。唉，男人當真從不花心，不管多大歲數，有沒有本事，都喜歡二十歲的小姑娘。

林菲菲越說越上癮，從她和伍皓海失敗的婚姻講開，一口氣說到當下為孩子攢出國留學費用所付出的種種艱辛。蘇菀耐著性子聽完林菲菲的感慨，然后將剛才寫好的很長一段話逐字刪除，在段北喬回到座位之際，蘇菀給林菲菲轉賬了兩千塊錢，注明是門票預付款，其余的沒再多說一句。

在蘇菀的記憶中，新世紀頭一年像是真的被植入了“千年蟲病毒”，大到整個世界，小到她周遭的生活，都是那么混亂無序。那年四月，蘇菀與黃瀟離婚，縱使她有一萬個委屈，從此以后兩人也一別兩寬，形同路人。七月，蘇菀收到高中閨密林菲菲的喜帖，新郎是曾苦苦追求她無果、最終無奈放棄的伍皓海。九月，美國雙子大樓遭遇恐怖分子襲擊，一時間，遠在美國萬里之外的小城都有人煞有介事地分析第三次世界大戰是否會開打。到了十一月，第一場雪落下的那一晚，蘇菀又聽到段北喬妻子在泰國旅游遭遇車禍，不幸身亡的消息……

一段感情走到末路，戀愛的激情消散，浪漫不再，只剩下柴米油鹽的平淡以及雞毛蒜皮的爭吵，待欲望退潮，理智上線，才看清對方的種種缺點。和黃瀟連七年之癢都沒有撐過去，蘇菀回頭想想，他們兩個可以說是對的時間遇到錯的人。平心而論，婚后黃瀟無論是對蘇菀還是對家庭都還算盡責。但十幾歲就去夜總會表演，見慣揮金如土的黃瀟自然不甘過平庸無奇的日子。為了能在最短的時間內給家人更好的生活，黃瀟只有去賭。他當然不屑于棋牌博彩之類的低級玩法，他要賭的是他的前程，賭資是他的命。

婚后那幾年，黃瀟每晚回到家都是后半夜，連生蘇辰熙時，他都在南方談生意，直到蘇辰熙出滿月，黃瀟才匆匆趕回，抱著女兒睡了一晚上，就又趕去東北出差。那些年，段北喬對黃瀟頗為賞識，名義上是段北喬的助理，實際上公司內部多項新業務黃瀟就可以做主。有一次醉酒后，段北喬摟著黃瀟稱兄道弟，他從國家改革開放大政策講到自身艱苦奮斗創業史，末了段北喬如偉人般給黃瀟許諾，讓他像開發特區一樣，放心大膽地去為公司開疆拓土，只要不違法，出了任何問題他段北喬都來收拾殘局。有了段北喬的全力支持，黃瀟更加大膽地做別人不敢想的事，他先是將某國際知名快餐品牌引進小城，轉身又和政府合作，以項目換地，建了省內唯一一座水上游樂園。就這樣，一連三年，黃瀟所負責部門的業績都穩坐公司首位，成了段北喬離不開的幫手。當然，在開展業務的過程中，黃瀟趁機結交了很多知名企業家、地方要員，編織了一張屬于自己的人脈網。同時他也沒少撈油水，結婚四年不到，他和蘇菀從六十平米的老式單元樓搬到市內最貴的湖畔別墅區，雇了兩個保姆，車也從桑塔納換成了奧迪。這期間，不止一個人向段北喬暗示，黃瀟野心不小，在多個項目中中飽私囊。讓人費解的是，段北喬并沒有怒不可遏，往往只是微笑著抽煙，淡淡說句知道了，算是對這事做了回應。

至于蘇菀，或許是天生性格太過單純，她并沒覺察出黃瀟婚后有什么顯著變化。蘇菀很清楚黃瀟不會是個安分守己、樂于平淡的人。更何況蘇菀能擁有比同齡人更優渥的物質生活，很大程度上是黃瀟拼搏進取的結果。所以無論是黃瀟十天半月在外出差，還是應酬到后半夜，滿身酒精混著香水味回家，蘇菀都耐著性子，盡可能扮演好賢惠妻子的角色。要不是那個下午，她和同事臨時換了課，跑去市中心給蘇辰熙買奶粉，意外撞見黃瀟與一位氣質出眾的高挑女子十指相扣，舉止曖昧地共同挑選女士內衣，蘇菀是不會相信之前閨密和同事曾給她打的有關黃瀟的那些小報告。

這種爛俗狗血的劇情發生在自己身上，蘇菀也不是沒有一點心理準備，她曾設想過漫漫人生路，若有一天黃瀟背叛了承諾出了軌，她該如何面對。只是沒想到這一刻來得這樣早，那感覺就像淋了一場猝不及防的過云雨，整個人狼狽不堪。

蘇菀并沒有像頭發怒母獅一樣第一時間沖上去，搞砸一切。她站在遠處角落，望著黃瀟極其恭順地替那個女人付錢埋單，又十分自然地將她輕摟入懷，走到商場外很紳士地拉開車門，請女人坐在平日蘇菀常坐的副駕駛位子上。黃瀟這般溫柔、細膩的呵護，是自己婚后再未享受過的待遇。

黃瀟消失在視線中，蘇菀仍一動不動，怔在原地。直至售貨員上前提醒她奶粉還沒有結賬，淚水才止不住地從蘇菀眼角涌出。出了商場，蘇菀漫無目的地沿著來路前行。想想可笑，蘇菀倒像是發現大人秘密的小孩子，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蘇菀鬼使神差地走進了昔日的大學校園，在這個愛意萌發的地方，眼淚早被秋風吹干的蘇菀坐在兩人約會時常去的假山涼亭，她還是沒有忍住，掏出一個多月前黃瀟送的新款手機，編輯了一條短信“剛才在商場，你和她的事我都看見了”。猶豫了幾分鐘，她還是恨恨地摁鍵發送出去。蘇菀一直從黃昏等到天黑也沒等到黃瀟的回復，想到蘇辰熙見不到自己或許會號啕大哭，蘇菀才打起精神，拖著疲憊的身體和受傷的心朝家趕去。

那天晚上，黃瀟比平日里回來得要早一些。沒有預料中的爭吵辯解道歉，黃瀟視坐在客廳沙發上的蘇菀如空氣，他先是去廚房煮了碗泡面，兩三口吞咽下去，填飽肚子后又進衛生間洗澡。待他換好睡衣，喝著剛沖泡好的濃茶，這才不緊不慢坐到蘇菀對面開了口，既然你都看見了，我也不多解釋，我們談談吧。黃瀟像在談一樁生意般，慢條斯理，不等蘇菀發問，從頭到尾講給她聽。

黃瀟坦白，女的是省內某高官的女兒，起初只是生意上的事有求于她，沒想到一來二去她對黃瀟產生了愛意。黃瀟對她談不上愛，但知道這女孩能使他的權力夢想早日成真。黃瀟坦言他和她已經做了男女之間該做的全部事情，女方現在有孕在身，迫于壓力，他希望能離婚，同時承諾車房存款留給蘇菀，自己凈身出戶，日后也會盡己所能給她們母女倆經濟補償。說完，黃瀟頭也不回地走進客房，留下全程雙手環抱雙膝，一言不發的蘇菀默默流淚，枯坐至天明。

和當初結婚時一切都按照黃瀟的意愿操辦一樣，自黃瀟將“離婚”二字說出口，蘇菀傷心的眼淚和一次次深情的挽留都付諸東流。在去意已決的黃瀟面前，蘇菀能做的只有配合接受。蘇辰熙四歲生日后的第三天，蘇菀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一起陪女兒再過一次生日，這也是她在離婚這件事上唯一的要求。

從那一年起，蘇辰熙每年生日過后不出一周，蘇菀就能準時收到黃瀟打來的撫養費。撫養費的金額隨著黃瀟的身家倍增，一年多過一年。直到黃瀟出事入獄，數十年來，他以撫養費的名義給女兒蘇辰熙留的錢，足夠她體面地過完一生。黃瀟給的每一筆錢蘇菀都會記錄，蘇辰熙在成長中，大到學費、個人保險，小到置裝費、假期旅游，只要動用黃瀟給的錢，蘇菀都會記錄清楚。至于蘇菀自己，說不上是出于對黃瀟的恨還是固執保留最后一絲尊嚴，這么多年來，不管是出多大的事，即便是母親重病住院和投資失敗，周轉不開時蘇菀寧愿放下身段跟段北喬開口，黃瀟給蘇辰熙的錢，她一分也未曾動用過。蘇菀早就想好，待蘇辰熙嫁人時，她會將她和黃瀟之間的塵封往事講給女兒聽，也會將黃瀟給的錢的每一項具體用途以及剩余存款一并轉交給蘇辰熙。至于蘇辰熙會不會接受黃瀟用錢來表達的父愛，能不能原諒他，那就是蘇辰熙的事情了，蘇菀也無心過問了。

黃瀟同蘇菀結束夫妻關系后第二天就離開家鄉去了省城，不出一個月，蘇菀就聽到黃瀟同高官女兒舉行盛大婚禮的消息。一個小城拖拉機廠的子弟，搖身一變，成為大領導的女婿，黃瀟只用了半年就完成了人生的華麗逆襲。從那以后，他像是刻意刪除人生前二十多年的痕跡，不只是蘇菀，就連黃瀟的家人都不清楚他的行蹤。后來有關黃瀟的零星近況，蘇菀只偶爾在段北喬那里聽到些只言片語。蘇菀從不向段北喬主動提起黃瀟，都是他有意無意主動談起。

聽段北喬說，黃瀟的新一任妻子是家中獨女，母親去世早，高官父親對她格外寵愛，可以說是百依百順。而對黃瀟這個聰明會來事的女婿，更是青睞有加，當親兒子般呵護。黃瀟自然不會浪費這來之不易的資源，他用父親、妹妹之名，在省內注冊了多家公司，涉及地產、礦業、農資、餐飲娛樂業。有了岳父的關照，六年不到，黃瀟將其實際控股的公司個個做成該領域的省內龍頭。北京奧運會閉幕沒幾日，黃瀟岳父高升，黃瀟的生意版圖水到渠成地拓展到全國。打那兒開始，黃瀟所參與的項目工程，就再也不是段北喬這樣的地方商人能窺伺的。直到他案發前，段北喬只在一次飯局上遇到過黃瀟。那頓飯的組織者曾是市里一位官員，段北喬的靠山之一。老爺子人老心不老，退休后兼任了兩家公司的獨立董事。當天老爺子故作神秘，壓低聲音對在座的省內知名企業家說，待會兒來的這位是某位大領導的乘龍快婿，在京城政商兩界有著廣闊的人脈網絡，想跟他談合作的人能從王府井一直排到香山。這次他回省城辦事，時間安排得非常緊，能答應來吃這頓飯，完全是看得起我這張老臉。老爺子又說，這位公子哥旗下產業遍布全國，隨便拿出一個項目分出一杯羹，保證在座的各位都有得賺。不過貴人事多，他最多只能待兩個小時就得趕飛機回北京，待會兒等他來了，各位老板抓緊時間說請求，談合作，在國內就沒有他辦不成的事。

段北喬怎么也不會想到，老爺子口中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居然就是當年鞍前馬后伺候著他、一口一個北喬哥叫著的黃瀟。段北喬不止一次在醉酒后講笑話一樣給蘇菀模仿那次飯局上，黃瀟如何指著電視中的某位大領導，看似輕描淡寫，實則高調炫耀地說，上周末剛和他的秘書一起打過高爾夫。又是如何當眾羞辱上前敬酒的段北喬，當時段北喬連喝九杯白酒，歪坐著的黃瀟眼皮都不抬，才勉強同他碰杯。

每當段北喬說起這些，蘇菀要不就面無表情地劃著手機，要不就將頭扭開愣神。畢竟夫妻一場，黃瀟時而狂妄自大、時而妄自菲薄的扭曲人格蘇菀太了解了。黃瀟每往上爬高一步，蘇菀對他的情感就復雜一分。身為蘇辰熙的生父，黃瀟社會地位越高，擁有的財富越多，蘇辰熙未來的人生路自然越是好走。可蘇菀也很明白，黃瀟的貪念及虛榮如同不斷膨脹的氣球，總會有到達臨界點爆炸歸零的那一瞬。

蘇菀計劃等蘇辰熙滿十八歲，讓黃瀟接她去北京或直接送去國外讀大學，可愿景到頭還是落了空。離婚后的第十個年頭，在一場力度空前的反腐風暴中，黃瀟的高官岳父被“雙規”，黃瀟與妻子也因詐騙、非法集資、侵占國有資產等罪行被判有期徒刑十余年。一時間，各大新聞網站的頭條都是一篇篇深度揭露黃瀟是如何利用其岳父的權力，編織政商貪腐網絡，致使高級干部塌方式腐敗的報道。蘇菀逐字逐句讀完，眼淚跟著就落了下來。她說不清楚這淚水是因為蘇辰熙的前程，還是為了自己永逝的美好青春。

5

晚飯尚未結束，蘇菀已在琢磨給伍皓海的信息該怎么寫。就連段北喬壓在她身上忙著進出時，蘇菀的腦海中都浮現著伍皓海十七八歲時的少年模樣。待段北喬累了，呼聲震天，蘇菀這才掀開被角，起身輕聲下床走到客廳。

歲月真是不饒人，五十歲一過，無論是體力還是精力，段北喬都大不如前。這么多年來，每次二人歡愉之前，段北喬都會煲好音箱，放一張王菲或是林憶蓮的歌碟。最開始那兩年，一張專輯十多首曲子播完一遍，段北喬還在蘇菀身上忙得不亦樂乎。而現今從欲望燃起到事后溫存，前后總共也不過是三首歌的時間。

和段北喬越界是在蘇菀同黃瀟離婚一年后的某個雪夜。在那之前的某一晚，五歲的蘇辰熙半夜高燒，昏迷不醒。束手無策的蘇菀鬼使神差撥通了段北喬的電話。半個小時不到，段北喬就親自開車載著她們母女倆朝市內最好的醫院疾馳而去。急診掛號、開藥、辦理住院手續，望著滿頭是汗的段北喬，蘇菀心底涌起陣陣暖流。蘇辰熙痊愈出院，活蹦亂跳去幼兒園的當天，蘇菀以致謝為由，邀段北喬來家中吃飯。段北喬欣然赴約，蘇菀悉心打扮，明明只是二人午餐，蘇菀卻用心準備了六菜一湯，每一道都是她的拿手好菜。每嘗一道，段北喬都會點頭贊許，稱蘇菀的手藝完全可以和酒樓的大廚相媲美。飯局伊始，蘇菀臉上盡量保持不亢不卑的微笑，笨拙地說著感謝語。后來，不知是紅酒喝得太多，還是離婚后壓抑太久，委屈、孤獨、恐懼交替而至，飯菜尚未涼掉，啜泣不止的蘇菀就將頭靠在了段北喬的肩膀上。至于是誰先擁吻的誰，兩個人又是怎樣從飯桌到了臥室床上，誰也說不清，也無關緊要。總之待激情退去，像貓一般蜷縮在段北喬懷里的蘇菀知道，這是又一個走進她生命中的男人。

在許多難以成眠的深夜，喝了紅酒的蘇菀不止一次回憶她同段北喬從萍水相逢到一往情深，最終深陷愛欲無法自拔的漫長過往。細算起來，與段北喬確定關系時，蘇菀不過二十八歲，可回想起來，仿佛是半個世紀前的事情。這么多年來，蘇菀也不是沒要求過段北喬給兩個人的感情一個名分。尤其是剛過三十歲那兩年，蘇菀像是患上年齡恐懼癥，對自己的人生以及蘇辰熙的未來都莫名惶恐不安。她甚至數次主動開口，渴望喪偶獨居的段北喬能娶了她，許她一個歸宿，讓她這艘在海面上漂蕩的小船靠了岸。

對蘇菀的請求，段北喬不曾閃躲，但也未能讓她如愿。不是他有多么癡情，忘不掉亡妻，也并非戀上其他女人。恰恰相反，段北喬曾數次坦誠告訴蘇菀，二十年前，第一次聽到學生氣未脫的蘇菀在舞臺上空靈地唱著《我愿意》時，他就對她一見鐘情。

段北喬同蘇菀的事情一拖再拖，問題的核心在于段北喬的女兒段嬌嬌長期以來的激烈反對。段嬌嬌初中尚未讀完，段北喬就把她送到英國，托付給旅居在曼徹斯特的生意伙伴。段嬌嬌先是上了兩年預科，接著在私立藝術學院讀了四年服裝設計，待學成歸國時，她已獲得中英兩國舉辦的若干青年服裝設計比賽大獎，在圈內算是小有名氣。這也是讓段北喬得意的事。妻子離世后，段嬌嬌成為段北喬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他當然期望女兒回國后能回到他身邊，不用賺很多錢，甚至可以不用去工作，找個正直、陽光、靠譜的小伙子早點成家過安穩日子最好不過。而段嬌嬌完全不這么想，她拿到學位證不出半個月就只身一人去了香港，在一家全球知名的奢侈品公司公關部實習。兩年后，段嬌嬌和大學同學在深圳合伙開了家服裝設計工作室，她利用積累的人脈及工作經驗，經過一番努力成功談成不少大單，甚至有國內一線女明星身穿她設計出品的禮服出現在戛納電影節的紅毯環節。段嬌嬌的設計作品用色大膽，中國元素十足，再襯上女明星凹凸有致的身材，自然吸睛無數，引得網上一陣熱議。段嬌嬌也在時尚界聲名鵲起，接連收到數位當紅明星、商界大佬的私人訂制。

段北喬正是在這個時候，假借談生意的名義特意飛赴深圳，實際上是想試探女兒的口風。段北喬約了段嬌嬌好幾次，都被她以加班開會、參加客戶答謝宴等理由回絕。直到離開深圳前一晚，段北喬終于等到和段嬌嬌共進一頓晚餐的機會。望著餐桌對面穿著職業套裝，妝容精致的段嬌嬌，回想起當初送她出國，她萬般不舍號啕大哭的孩子樣，段北喬感到經商多年談妥千萬生意都未曾體會到的成就感。多年商海打拼，喜怒不形于色的段北喬，在女兒面前臉上堆滿寵溺的笑容，又是倒紅酒，又是剝蝦，殷勤得像討上司開心的下屬。對于父親的寵愛，段嬌嬌照單全收，她面前放著兩部手機，掛斷電話就立刻埋頭發起信息，盤子里堆滿了段北喬夾的菜，半天來不及吃一口。

兩杯酒下肚，段北喬正琢磨該如何切入正題，就見從洗手間回座的段嬌嬌加速咀嚼著余溫尚存的牛排，頭也不抬地對他說有個北京飛來的大明星臨時決定半小時后要試裝，她要馬上趕過去。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搞得段北喬一愣，眼看段嬌嬌馬上要走掉，他只好放棄準備好的話術，長話短說，真誠又不失小心地向她表述著年底同蘇菀成婚的計劃。還沒等段北喬說完，段嬌嬌臉色驟變，揚手把餐刀扔在瓷盤上，冷冰冰地說，爸，你要是征求我的意見，我可以明確告訴你我不同意。她比我大不了幾歲，像她那樣的女人，愛的是你還是你的財產，你或許真糊涂，或許裝糊涂，而我再清楚不過。當然，你要執意和她結婚，我也無法阻攔，但我絕不會祝福你們，更不可能認她。話音未落，段嬌嬌起身欲走，段北喬慌忙拽住段嬌嬌說，嬌嬌，我想你可能對你蘇菀阿姨有偏見，請你聽我說幾句。

沒什么好說的，你和她我就是不答應。

怎么就不能聽我說兩句呢？段北喬情急之下有點失態，語調升高，我還記得你十四五歲早戀時反駁過我的一句話，愛情不分年齡，只分愛或不愛。那我為什么不能愛她？你是不是還恨我送你出國，拆散你和初戀小男友？要是這樣，爸爸向你鄭重道歉。

段北喬正要鞠躬，卻聽到段嬌嬌冷笑一聲，爸，你真不愧是馳騁商界的老手，厲害啊，我差點要被你下的套罩住。不過我可沒那么幼稚，我反而要謝謝你送我去英國，否則我也不會過上我喜歡的生活。段嬌嬌語調冰冷，爸，我媽活著的時候你和她有沒有來往我不清楚也不想知道，總之你要還認我這個女兒，就別有把她娶回家的想法。說完，段嬌嬌轉身疾步離去，留下一時語塞的段北喬怔在原地。

那之后有多半年，段北喬給女兒打電話的次數激增，每個月還會以各種名義飛赴深圳，同她吃飯聊天。一開始溝通效果不甚理想，一旦話題轉到蘇菀，段嬌嬌就迅速變冷漠臉，然后不歡而散。有一次段嬌嬌被逼急了，甚至在電話里對段北喬吼，我去找個大我二十歲的老男人給你當女婿，你試試什么感受。

事情發生轉機是在兩年后，段嬌嬌懷孕了。確切說，是未婚先孕，男方是她在一場酒會上遇見的澳大利亞華裔，兩人相談甚歡，沒多久就確立了戀愛關系。不出三個月，段嬌嬌就搬到男方公寓，過起了同居生活。那男的段北喬之前在段嬌嬌的工作室見過一次，當時段嬌嬌也沒介紹說是男友，只說是合作伙伴。印象中外貌算不上英俊，不過個子很高，也很健碩，具有典型的西方人的開朗和幽默。段北喬得知段嬌嬌有了身孕，擔憂多過驚喜，他第一反應是催促她和那個男孩盡快結婚。可沒想到，澳洲小伙子竟沒有與段嬌嬌結婚的計劃，他的說辭完全是西方那一套，諸如他深愛著嬌嬌，待孩子出生也會很愛這個降臨人間的小天使，但這并不意味著兩個人就一定要有婚姻。更讓段北喬無法接受的，是段嬌嬌居然也一點不著急，任憑肚子一天天鼓起來，照樣全球各地出差，熬夜應酬。

段北喬束手無策之際，還是蘇菀提議，她去深圳陪嬌嬌待產，等孩子出生，過了滿月再回來。起初段北喬還有些顧慮，擔心蘇菀受委屈。蘇菀只是笑而不語，她讓段北喬在她不在的日子里，照顧好蘇辰熙，其他的不用擔心。

自蘇菀登上南下火車的那一刻起，段北喬就提心吊膽，等著女兒興師問罪的電話。可蘇菀像是有神奇魔法，竟讓之前對她百般抵觸的段嬌嬌很快接納并喜歡上她。兩人在一起前后相處不到兩個月，待蘇菀告別離去，剛出月子的段嬌嬌竟然百般不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段北喬喜出望外。在年夜飯上，他懷抱外孫，裝作漫不經心地問段嬌嬌對蘇菀印象。當聽到段嬌嬌親口應允他和蘇菀在一起，喝了不少酒的段北喬眼眶一熱，差點沒出息地流出淚來。

6

兩個月后。張靚穎演唱會如期舉行。

這些天，蘇菀的心情一直不錯。有太多好消息讓她一想起來就嘴角上翹。最讓她心花怒放的，當屬剛結束的高考，蘇辰熙的文化課考得還算理想。從蘇辰熙的自我感覺和網上估分來看，就算成績去不了北京、上海的國家級音樂學府，至少考入鄰省那所國內一流的音樂學院問題不大。而且，蘇菀看重的兩檔網絡音樂選秀節目，蘇辰熙都順利進入十六強，已經有不止一家演藝公司找到她，有簽下蘇辰熙的意愿。

十多年的心愿眼看就要實現，再過幾十天，蘇辰熙終于要離開這座蘇菀前半生無數次想逃離卻始終沒有離開的灰蒙蒙的小城。按說應該高興才對，可說不上為何，蘇菀注視著身邊嚼著泡泡糖，找著角度，各種自拍的蘇辰熙，心中竟泛起一絲不舍和莫名的感傷。而蘇辰熙完全沒有，也毫不關注蘇菀的情緒化，她穿著極短的牛仔熱褲、白T恤，對著手機或賣萌吐舌頭，或裝酷冷著臉，裝作不經意，實則費盡心機地將VIP席位的標志以及舞臺上正在演唱的張靚穎拍入畫面。

蘇辰熙的手機桌面，她和梁玨的合影代替了之前的吳亦凡帥照。手機開機密碼則是她和梁玨確定戀愛關系的那一天。有一次在蘇辰熙房間，蘇菀問過她，這么好的手機從哪兒來的？蘇辰熙歪著腦袋，滿不在乎地回答道，粉絲送的啊。其實蘇辰熙也沒有對蘇菀刻意隱瞞什么，梁玨喜歡聽她唱歌，算得上是她的粉絲。只不過她隱瞞了梁玨已是她男朋友的這重身份。這說法不免讓蘇菀有些警惕，她本想追問幾句，話到嘴邊轉念一想，即便問了也是白問，以她對蘇辰熙的了解，她要是不想說實話，再怎么問也問不出想要的答案。更何況蘇辰熙無論是高考成績還是選秀結果，都出乎意料的優異，可以說是用成績堵住了她的嘴。到頭來蘇菀訕訕說了句，以后想要什么告訴我，我送你，別讓人家破費。說完轉身離開，像什么也沒有發生。

連拍數張，蘇辰熙翻看相冊，沒有一張拍得滿意。她一把摟住身旁沉醉在張靚穎歌聲中的蘇菀，不由分說地喊道，來，美女，先別看你偶像了，看鏡頭，笑一個。蘇辰熙同蘇菀臉貼著臉，手機屏幕中笑臉盈盈的母女倆宛如姐妹一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