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李懷印《重構近代中國：中國歷史書寫中的想象與真實》

魏 強

（云南民族大學人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愛德華·卡爾在《歷史是什么？》一書中指出：我們所接觸到的歷史事實從來不是“純粹的歷史事實”，因為歷史事實不以也不能以純粹的形式存在。歷史事實總是經過記錄者的頭腦折射出來的。因此，在我們研究一本歷史著作時，我們首先關心的不是這本著作里所包含的事實，而是這本歷史著作的作者。

李懷印碩士研究生畢業后曾應北大歷史系羅榮渠教授之邀，參與其主持的現代化比較史課題研究，后把主要精力投入如何在傳統與現代化的架構下重新解釋中國近現代史當面，最終形成一本合著《中國現代化的歷史透視》。事實上作者在社科院接受的是典型的馬克思主義史學訓練與熏陶，即運用經濟分析法和階級斗爭法來解釋全部的歷史。此間，作者即已開始反思這種歷史解釋模式。自此，作者將自己的興趣點迅速轉移到跟現代化理論和比較史研究相關的英文著述上。作者于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取得博士學位后即到密蘇里大學哥倫比亞校區執教，此時大陸史學研究也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其中最顯著者莫過于現代化范式在中國近現代史研究領域中逐漸流行，取代了自1950年代以來的一直占據統治地位的馬克思主義革命范式。國內新生代的史學研究者異軍突起，摒棄了既往的革命和現代化范式，更多地把注意力轉向過去為人們所忽視的社會史和文化史，把歷史解釋主要建立在外來的后現代批評理論和史學理論上面。作者在研究自己家鄉的過程中，注重把長期歷史趨勢和全國性或區域性制度的宏觀研究，與影響鄉民日常行為的地方慣例和話語體系之縝密的微觀研究，加以結合，以了解鄉村生活及國家與地方社會的關系。這主要體現于作者的兩本著作之中，即《華北村治：晚清與民國時期的國家與鄉村》和《鄉村中國紀事：集體化和改革的微觀歷程》。及至2006年，當作者移教它地，便覺得“回顧20世紀中國的近現代史研究，反思其中的不同寫法和視角，對我來說是時候了”。

本書審視20世紀初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如何在各個時期，通過建構不同的且往往是相互沖突的解釋架構和敘事，來書寫中國近現代的歷史。正如作者所指出的，本書研究目的有三：其一，它旨在顯現中國的學者和政治精英，如何把本國的晚近歷史想象成為一個連貫的、分階段通往一個他們所各自追求的終極目標的進程，并且賦予這些形形色色的近現代史解讀以特殊含義。其二，系統梳理次第出現的有關中國近現代史的主敘事，以及對重大歷史事件的前后不一且經常是矛盾的各種解釋。作者的關切也在于——確定史學家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夠忠實地重構歷史，抑或在多大程度上遷就其所孜孜以求的、想象中的歷史軌跡，以服務于特定的政治議程。其三，即在檢視了各種詮釋架構及主敘事的建構過程，討論了20世紀上半期中國的自由主義、民族主義和馬克思主義，1950年代到1970年代正統的、激進的或實用的“毛主義”，以及后毛時代的新自由主義、民族主義和毛主義傳統在中國近現代史書寫上的印跡之后，接下來擺在我們面前且無法逃避的問題是，中國“近現代史”到底是什么？是否可能，是否有必要將“中國近現代史”理解為一個有目的、有序、通往某個終點的不可避免的過程？或是將某個“主敘事”強加于中國新近的過去，并賦予中國歷史之此一特定部分以統一的含義？“中國以及中國之外的歷史學家們，是否應該忽視或否認中國近現代史的意義或規則（如果有的話），不慘雜任何目的論去書寫歷史？”

作者認為，20世紀的中國史家自始至終都面臨著一個難題——如何協調貌似客觀重構過去的學術旨趣與傾向于扭曲其表達的政治傾向之間的關系。近代歷史學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旨在將歷史確立為一個客觀的科學的職業化進程，西方史家有意或至少在口頭上將其政治信仰與學術研究區分開來，“西方的現代歷史學家，很少視自己的工作為明確的思想規勸和政治宣傳”，他們中的多數不論是在過去還是現在，“都在標榜追求學術的客觀性，并視此為職業史家的立身之本”。相形之下，20世紀中國史學的政治化卻走得更遠。大多數史學家發現，在其歷史著作中很難擺脫政治，或對政治漠不關心。因而在大多數情況下，歷史學家重塑過去實際上是借以表達其對現實政治和社會的不同理解，抑或闡明他們所表達的歷史與所支持的政治方案之間的所謂因果關系。在檢視了20世紀初以來的有關中國近現代史的各種敘事中，作者發現盡管不同史家之間意識形態截然對立，但是幾乎所有20世紀的中國史學家在沒有刻意隱瞞其政治信仰的情況下，都聲稱各自歷史陳述的真實性。很少有人承認他們的思維傾向、政治和社會偏見及其歷史表達模式可能會歪曲歷史，并導致其所描述的歷史事件與過去發生的實際情形之間產生不同程度的差異。

最后，作者認為對過去進行的人為重建過程，歷史敘事必然帶有目的論色彩。革命和現代化敘事本質上是“歷史學家集體想象的產物”，旨在解釋并擁護其所期待的發展。因此，對21世紀的中國史家來說，重寫中國近現代史，不僅僅意味著在中國發現過去曾被目的論史學所遺棄的一面，更重要的是要拋卻型塑現代敘事的“結果驅動”視角，而將近現代中國不同時期的各種“暫時”結果解釋為一系列發展跡象，代表著引導中國邁向其“modern history”之終極目標的多種可能性，即作者稱之為的“在時和開放”（within-time and open-ended）的歷史。